朵 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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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漁的詩
朵 漁
撒下一粒種子,抽出一棵穗來
必要的前提在于那種自我湮滅
雨落在沙上,變作沙的一部分
光落在暗中,卻沒被黑暗吞噬
愛情通常不是結(jié)束在通往法院
的路上,而是在無神論的廚房
黑暗對夜的無知就像我們自己
對自己,一個黑暗肉體的居民
相信清風和統(tǒng)治是一對好鄰居
愛鄰舍,這是我們浪漫的開端
這個草民已在絕望中生活了很久,
上帝給了他三個孩子,算是安慰。
他希望孩子們能夠比他過得好一點,
至少一點點,比如有飯吃,有鞋穿。
至于他自己,好壞已經(jīng)無所謂了,
只要有酒喝,就會有好的睡眠。
那天他帶著孩子們出行,也是想
找個生路吧,讓火車帶他們?nèi)ミh方。
就在家鄉(xiāng)的火車站,他遇到了來自
撒馬爾罕的死神:一顆赴約的子彈。
關(guān)于撒馬爾罕的故事,讓·波德里亞
曾在書中講過,我不妨在此重述一遍:
國王的士兵在市場的拐角遇見了死神
趕緊跑回王宮,要國王賜他一匹快馬
他要趁夜色跑得遠遠的,以避開死神
直抵遙遠的東方圣城撒馬爾罕。
國王召見了死神,責備他不該威脅
自己的部下,死神說,我沒想嚇唬他
他跑這么快,我也很吃驚,事實上
我們的約會定在今晚,在撒馬爾罕。
十六歲,剛從西貢回來,乘坐
自波爾多開出的夜車,一家人
都已入睡,只有她還醒著,以及
那個三十多歲的陌生男人
光腳,穿著殖民地式樣的淺色衣裙
聊在西貢的生活,大雨,炎熱游廊
閉口不談中國情人的話題,身體卻
沒有回避,假意睡著,將那人的手
勾引到身上來,“他輕輕地把我的腿
分開,摸到下身那個地方,在發(fā)抖,
像是要嚙咬,再次變得滾燙……”①
夜車開得更快了,車廂的通道一片沉寂
那被稀疏的毛發(fā)所包圍的性器,像一座
小墳,微微敞開著一扇天堂與地獄之門
她后來傾向于認為,能夠激發(fā)情欲的寫作
也是好的,就像一盤桃子所激發(fā)的食欲
真正的天才呼喚的是強奸,猶如召喚死亡
只是過于虛幻,就像那個晚上,他的柔情
像一滴蜜蠟,在她的身體上彈奏安魂曲
……火車停站,車到巴黎,她睜開眼睛
他的位子已空在那里,像沒發(fā)生過一樣。
①引自杜拉斯《物質(zhì)生活·波爾多開出的列車》。
我還沒準備好去做一個十七歲男孩的父親
就像我不知如何做一個七十歲父親的兒子
十 個父親站在我人生的十個路口,只有一個父親
曾給過我必要的指引
而一個兒子站在他人生的第一個路口時,我卻
變得比他還沒有信心
當我叫一個男人父親時我覺得他就是整個星空
當一個男孩叫我父親時那是我頭上突生的白發(fā)
作為兒子的父親我希望他在我的衰朽中茁壯
作為父親的兒子我希望他在我的茁壯中不朽
我聽到兒子喊我一聲父親我必須盡快答應下來
我聽到父親喊我一聲兒子我內(nèi)心突然一個激靈
一 個人該拿他的兒子怎么辦呢,當他在一面鏡子中成為父親
一 個人該拿他的父親怎么辦呢,當他在一張床上重新變成兒子
我 突然覺得他們倆是一伙的,目的就是對我前后夾擊
我 當然希望我們是三位一體,以對付這垂死的人間倫理
癸巳深秋,在育邦如山湖別墅聽張子謙先生彈《秋鴻》有贈。
驅(qū)車百余里,過大江,入深山
擺脫汲汲追隨的市聲,終于來此
避居之地。環(huán)滁皆小山,懷抱
一湖如碧??床栎d沉載浮之際
聽張先生在一片蕉葉上彈《秋鴻》
革命后的琴聲知音已稀,風雅道銷
詩亦云亡,一生技藝都付狂狷
老琴師如一只老鶴,揉吟勾抹間
爪起往復,如在一具女體上抒情
情至深處,又似對一片江水痛哭
彤管聲名終寂寂,成敗何似秋鴻
穿過群山間的寂靜,找到一間
小酒館,三個伙計沉默著,喝
從老鄉(xiāng)手中買來的自釀葡萄酒
絕口不提眼前事。星空,大湖
琴聲如訴,在哀鴻遍野的十月。
一個老年泥水匠在樓前馬路上
修補一個窨井,井蓋被車輛
軋塌了,他要在雨季來臨之前
將它修好。一小堆水泥和沙子
一輛手推車,一兩件工具和
一小攤水跡,在陽光下,他顯得
孤獨又清晰,還保持著老手藝人的
精細,就像一位外科醫(yī)生
要將傷口縫合得完美無缺
而大雨就要在黃昏來臨
新鮮的水泥還來不及干
他的作品將在一片汪洋中毀于一旦
我們都是這么想的,而事實也許
正如我們所想的一樣,毀于一旦
但在毀掉之前,他要將它做好
就像這首詩,寫完之后再被人遺忘。
天一直很暗,厚重的云層陰沉著
不時飄下一陣急雨,像是一種遺棄
石板地閃著光,樹上的鳥兒
頸項敏捷地抖落身上的雨滴。
就這樣吧,內(nèi)心里一個聲音說
拿去我的杖,飲下我的血,不要
留在孤獨和哀悼里
仿佛是一種勸慰,也許是警告
說不清楚,總之是
什么也沒做,抽兩顆煙
將一杯茶喝到?jīng)]有味道,天
也就慢慢變得明亮起來,而那個聲音
也遙遠得像是沒有發(fā)生過
然而正是在這靜默中
一種新的期待在指引我
那尾隨而來的,又試圖吞噬我。
這個笨拙的天才一生只為
一件事活著:如何完美地死去?
因為生是一種重負和愚蠢
而愛也并不比死亡更強大①薇依:“要論愛比死亡更強大,是不真實的;死亡更強大?!?/p>
但死亡只有一次,需要倍加珍惜
吃是一種暴力,卻是生的必要條件
她曾在信中焦灼地問母親
熏肉該生吃還是煮熟了吃?
為了取消吃,必須通過勞作
消耗自身,讓肌肉變成小麥
當小麥用來待客,就變成了
基督的血。性是另一重罪孽
你能想到,她制服里的身體
也是柔軟的,但不可觸摸
她缺乏與人擁抱的天賦和勇氣
在西班牙,當一個醉酒的工人
吻了她,她頓時淚如雨下……
她圣潔,寒簡,以饑餓為食
而這一切,都只為,專注地
將自己的一生,交付出去。
暗夜里一輪彎月,以及
被凜冽擦亮的星群、星座
大地上,寒風簇擁著村舍
點點燈光透過窗戶,呼應著
天上的秩序。我夾在兩者
之間,一種不上不下的懸虛
活著不應該迎向那道光嗎?
該如何沉入這種地久天長?
這些天來,每當夜晚來臨
總覺得身后有某種東西
尾隨而至,因迎向那光
我已被一個影子跟蹤多年
既非恐懼,也不是聽候召喚
而是一種狐疑,來自黑暗中
無由滋生的不確然
而當晨光熹微,一種藍光
穿過光禿禿的樹枝,不帶
任何暗示地,充盈我的眼睛
一種重生的氣息仿如復活
想想,如果這一生的歸宿
只有一個,那又何言恐懼?
要有光,只要有光,然后
放心地沉入這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