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

李少君的詩

李少君

和父親的遺忘癥作斗爭

回憶，是父親生命延續(xù)下去的通道

遺忘，則是愈來愈可怕的一個塌陷黑洞

所以，我要乘高鐵不斷地回家

一次又一次地提振父親的記憶功能

和他加速的遺忘癥作斗爭

在父親的記憶深處，排在第一的是親人

因此，他會一遍又一遍地詢問兒子們的情況

現(xiàn)在哪里，工作如何，身體可好

然后是孫子、孫女和媳婦們

同樣重要的，還有榮譽(yù)

每次，他都會搬出他的各種獲獎證書

在我面前一一歷數(shù)人生的輝煌時刻

告訴我每一個證書后面的故事

父 親每隔十來分鐘，就會把同樣的話題重復(fù)一遍

我每回答一次，就會更有信心

父親的記憶之河還未干凅，還在綿延不絕……

那些無處不在的肯德基餐廳

陰雨綿綿之夜，已經(jīng)很深了

我沒想到肯德基餐廳里收留了那么多的潦倒者

孤獨(dú)的沒有人可以說說話的老人

全身臟兮兮的疲憊不堪的長途旅客

頭一沾到桌上就趴下打起輕微的呼嚕

還有神情漠然者，手里拿著一杯可樂

兩眼茫然而空洞地看著天花板……

這 些無處可去者都在這里找到了短暫的休憩之地

沒人驅(qū)趕他們，服務(wù)員只是機(jī)械地來回拖著

愈來愈臟的拖把，打掃他們腳下廢棄的遺物

像每一個冒然闖入的避雨者，我感動于

這 樣的城市日常景觀，并回想起這樣的一個說法

大都市里，兩個才十四歲的小情侶能去的地方

就 只有離家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yuǎn)的肯德基餐廳了

這是一個朋友的小女兒偷偷告訴我的，她還說

她就是這樣度過她冗長的少女時代的……

風(fēng) 箏

這個可憐的孤獨(dú)的老漢

退休后，長年以公園為家

每天都準(zhǔn)時帶著一條小凳子

混跡于一幫吵鬧的孩子中間

坐在草地上，手里牽著一只小風(fēng)箏

放飛到藍(lán)天上……

你走過時

你看一眼天上的風(fēng)箏

他就看你一下

你才注意到那是他的風(fēng)箏

桃花潭

桃花潭是最立體的一個古董

以潭水?dāng)嚢韫拍?、青苔和淺草融成

上面還描繪著山水、流云和霧靄

連潭影和搖曳的翠竹都是古色古香的

小心翼翼地捧起來輕輕摩挲時

手心很容易感受到那一條條細(xì)膩的微妙筆觸

桃花潭是封存千年的一壇好酒

鱖魚和山筍燒制的佳肴，香氣騰騰

喝著這一壇李白未來得及喝完就已醉倒的美酒

我們在萬家酒樓上，擊掌而歡，一醉方休

咀嚼之中，詩興消化成了一種美的發(fā)酵物

在心底積蓄，最終宣泄而出，發(fā)為驚天長嘯

桃花潭還是自然天成的一個音箱

清晨百鳥啾啾，牛羊哞哞，人聲漸起

黃昏，小溪從山間匯入青弋江的寂靜

被對面渡江而來的小船的槳聲劃破……

余音未了，又一條魚潑剌一聲躍出水面

夤夜，終被紛紛墜落的桃花一一消音

酷 暑

堆積著的枯葉散發(fā)燒焦的氣息

日復(fù)一日地聚攏、壓縮、積蓄

最終成為一點(diǎn)即燃的巨大火藥桶

轟然一響，碎片四散，煙塵滾滾

所謂的怒火也是這樣煉成的

一件一件的小事觸發(fā)，仿佛引線

怨恨的毒素，劑量逐漸加大，日趨濃烈

猛然間火焰一樣爆發(fā)出來，向外噴射

酷暑中萬物窒息，悶熱壓抑的大地

需要一場狂風(fēng)暴雨來沖刷和宣泄

上天回應(yīng)的卻是一頓劈頭蓋腦的冰雹

這從天而降的石頭一樣的外物之物啊

誰也無處躲避，誰也無法幸免于難

一只螞蟻剛出生就被砸破小腦袋

海之傳說

伊端坐于中央，星星垂于四野

草蝦花蟹和鰻鱺獻(xiàn)舞于宮殿

鯨魚是先行小分隊，海鷗踏浪而來

大幕拉開，滿天都是星光璀璨

我正坐在海角的礁石上小憩

風(fēng)簾蕩漾，風(fēng)鈴碰響

月光下的海面如琉璃般光滑

我內(nèi)心的波浪還沒有涌動……

然后，她浪花一樣粲然而笑

海浪嘩然，爭相傳遞

抵達(dá)我耳邊時已只有一小聲呢喃

但就那么一小聲，讓我從此失魂落魄

成了海天之間的那個為情而流浪者

在坪山郊外遇螢火蟲

螢火蟲提著一只小小的燈籠

飄浮在虛無的夜空下

游蕩于無邊的黑暗的野外

那些飛行著的一點(diǎn)點(diǎn)微茫的火

似乎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

是夜晚草叢里最令人心悸的一景

你對我說：那些一閃一滅的螢火蟲

就是靈魂在黑夜出游時

提著的一只小小的燈籠

那些曾經(jīng)相愛過的人現(xiàn)在視同陌路

春風(fēng)還是清爽依舊

春天還是桃紅柳綠

那些曾經(jīng)相愛過的人

現(xiàn)在卻仿佛陌生人

他們在同一座城市里居住

卻再也見不到對方

他們?nèi)ギ惖芈眯谢蛄骼?/p>

也不再惦記彼此

深夜醉酒后，他們打出的電話

是給新人的

即使在夢中，也不會再浮現(xiàn)

他們曾經(jīng)以為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

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里的那一次江南之行

他們真的已忘記了往日

只有那棵見過他們爭吵哭泣

后來又摟抱親吻的梧桐樹記得

只有那只聽到過他們說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鳥兒記得

他們以為會刻骨銘心的那一夜

只有1987年5月16日

俯瞰過人間的那一顆星星記得

在太和殿聽一種鳥鳴

在太和殿，我聽到過一種鳥鳴

它的聲響如此之重

如重物下墜，渾濁而笨重

直接往地下砸

它的霸道令其他鳥類不敢出聲

一眼看去不知它藏身哪一棵樹上

但它的聒噪無處不在

籠罩下來，讓眾鳥驚恐不安

連叫聲也如此重量級的鳥

應(yīng)該是鳥中之王吧

是陰魂不散的強(qiáng)大回響

還是被歷史遺忘者的不甘的低吼

在別處我從未聽過這樣的鳥鳴

它的叫聲讓人無法輕視

這里曾經(jīng)是權(quán)勢的中心

連鳥的叫聲也不同凡響

涼州月

一輪古老的月亮放射著今天的光芒

西域的風(fēng)

一直吹到了二十一世紀(jì)

今夜，站在城墻上看月的那個人

不是王維，不是岑參

也不是高適

——是我

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從山巖上滾下

引起了一連串的混亂

小草哎呦喊疼，蚱蜢跳開

蝸牛躲避不及，縮起了頭

蝴蝶忙不迭地閃，再閃

小溪被連帶著濺起了浪花

石頭落入一堆石頭之中

——才安頓下來

石頭嵌入其他石頭當(dāng)中

最終被泥土和雜草掩埋

很多年以后，我回憶起童年時代看到的這一幕

才發(fā)現(xiàn)這塊石頭其實(shí)是落入了我的心底

深夜十二點(diǎn)的小區(qū)

寂靜下來

自然中很多幽昧的事物才會呈現(xiàn)

就如此時，小區(qū)，深夜十二點(diǎn)

車燈照明，兩只小老鼠的分野抗衡

它們時而沖上去相撞，時而退后對峙

遠(yuǎn)遠(yuǎn)看去，不知是跳舞，還是斗毆

一圈黑白光環(huán)構(gòu)成了一個小舞臺

車燈前面，兩只小老鼠盡情狂歡

我坐在車?yán)?，暫時中斷思緒

靜下心來，欣賞它們的發(fā)瘋表演

車燈如閃光燈，兩只小老鼠跳迪斯科

一前一后，左顛右倒，魅影重重

深夜一點(diǎn)，表演完畢，散場

我把車徑直開到樹蔭下的停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