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毓

放蠱與蠱惑

□陳 毓

這是他第二次來湘西，第一次是和女朋友來，那年他大學(xué)剛畢業(yè)，熱愛沈從文，專程來拜會。再次來，他已身在官場中，每天需要應(yīng)付各種事情，哪有心思旅游，但沒辦法，陪人。他每天卡在人和人之間，人和人復(fù)雜的事務(wù)里。他偶爾追問其意義，但追問如投小石入深海，浪花也不泛出一朵。這是剛工作的時候，現(xiàn)在他早不糾結(jié)了。糾結(jié)有意義嗎？他那么忙，無暇思想。

他聽見導(dǎo)游的聲音，導(dǎo)游在講湘西放蠱，他逮住一詞半語，不甚了了。但“放蠱”一詞突破思維慣性，被他逮住，他解釋，不就是控制對方么，讓被施蠱的一方聽憑放蠱者的擺布。想到此，他心里一緊。

有破蠱的法子嗎？他想問年輕的導(dǎo)游，又立即打住，他心里暗笑，怎像少年好激動。

湘西那夜，月光如洗，他失眠了，枕上輾轉(zhuǎn)，想起放蠱，決心自己釋疑。他起來，上網(wǎng)查，對放蠱的技術(shù)性詞匯不能理解，什么蠱蟲，什么放蠱、落洞、沉潭。最后他留意到史上一個叫韓晃的官員，說韓晃曾在湘西某地當觀察使，為根絕當?shù)匦M毒，在一溫泉邊建寺廟，請一懂藥高僧住持，專治民間蠱毒?？趟幏接谑?，使人人可見。藥方倒簡單，取當年五月初青桃，曬干皮碾末，二錢，盤蝥末一錢，摻麥麩炒熟，再入生大蕺末二錢，此三味藥用米湯拌和，搓成如棗藥丸，中蠱的人只用米湯吞服藥丸一顆，藥到蠱除。他看到這里，心上一笑，放倒身子睡覺……

似乎剛?cè)雺?，又被驚醒。意識到自己既不在湘西，也不在床上，剛才恍惚所思只是他的靈魂出竅，往昔回憶。此刻他正孤零零站在一扇鐵門里，隨時要接受一次次的提審和詢問。他透過鐵門風門看外面的幾只麻雀啾啾，急急啄食他投的饅頭粒，又隨時提防可能到來的攻擊。是的，他每天投食給麻雀。他最初站在這扇門后的時候，并沒有麻雀到門邊來，好些日子都沒有，更別說眼前這五只。世界靜止如死，叫他害怕，叫他晝夜不安，他焦慮得想撞墻，又像被海水滅頂?shù)挠菊?，本能地掙破巨浪的壓迫?/p>

時而心灰意冷，時而又滿懷希望。每天到飯點兒，會有兩只碗從風門塞進來，兩個饅頭，一碗菜或湯。他只吃掉一個饅頭，另一個他留著。他聽見遙遠的鳥鳴聲，他站在鐵門邊，掰一塊饅頭，從風門投出去，鳥鳴聲仍遠，他再投一粒，再投……等啊等，直到一只麻雀飛來，叼走他的饅頭，饅頭粒太大，鳥飛上墻頭，放下饅頭粒，啄，再啄，咽下。

他細心地把饅頭粒掐得更小，自從第一只麻雀來，之后就有兩只、三只、四只，最多一次是六只麻雀飛來鐵門前。他發(fā)現(xiàn)麻雀也像人，有記憶，有性格，有聰明和不那么聰明的，有奸猾也有本分的。他特別留心到其中的一只，體小，卻格外靈活，總能最先搶到他的饅頭粒，卻從不張皇。

他每天既期待麻雀來，又厭惡麻雀來。厭惡麻雀的時候，他順帶也厭惡自己用饅頭吸引麻雀，他想起遙遠的放蠱的傳說，覺得自己也是個放蠱的人，惡。他一邊感謝麻雀分散了他的孤獨和恐懼，一邊嘲笑麻雀為了口中食而被拘惑。

這天，鐵門豁朗朗打開，豁朗朗的聲音讓他脆弱的神經(jīng)驚嚇到，又使他心中的希望像一團火陡然升騰，一束光如水般從鐵門放進來，在地面上嘩啦一聲漫開，他覺得耀眼、驚怕又驚喜。他小心翼翼地把腳踏進那片明亮里，躍躍欲試，如孩子第一次學(xué)走路，邁出一步。

他被宣布離開這里。他在這里整整十個月。

他走出那扇鐵門的時候，看見六只麻雀撲棱一聲飛過高墻，飛過鐵電網(wǎng)，瞬間消失在墻外。了無蹤影。

他慢慢走著，有了方向的腳步顯出沉穩(wěn)，雖然還有點兒不適應(yīng)雙腿的移動。他走得很慢，直到雙腳交替的和諧感又回來。

他站住，回頭。這是十個月來他第一次從另一角度打量這間房子。

想起門里經(jīng)歷的一切，他覺得生命發(fā)生了變化，如蟬蛻。他想不管自己在人世還能活多久，他前半生和后半生，一定是從走出這扇門的這一刻區(qū)別開的。

他慢慢走。漸行漸遠。

（原載《啄木鳥》2016年第7期江蘇蔡正兵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