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琳:
那些美好的事物
葉玉琳:
太陽落到這里便停止不動了
鳥兒把剩下的光輝扇動起來
圍成黎明前的巢
兩個人在湖邊慢慢走著
把青春或白發(fā)留在路上
在鳥兒看來,日復一日
那些堅定的步履多么相似
都朝著前方
都有著樂曲相伴
當我轉(zhuǎn)過臉
我能望見參天大樹的果實
都已找到準確的落腳點
那些澎湃的激情
在大地深處跳著,笑著
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
我們常常要這樣
同時向?qū)Ψ缴斐霰郯?/p>
太陽升起來了
湖水由綠轉(zhuǎn)藍
新的一天如此簡單而快樂——
我的愛人,當我弄完一鍋小米粥
解下圍裙走向你
走向這一首詩歌
我是幸福的
就像鳥兒飛向天空
血液回到了心臟
她還沒有哭泣。這個六歲的小女孩
她認識的詞匯有限
她還不知道分離
村小的生字課里,她常常要發(fā)呆
把孤獨掛在望不到邊的天空
那些不同尺寸的生僻字
在心里寫了又寫,默誦了又默誦
還是不能勾下一張陌生的地圖
她編織著夜晚和星期天的禮物
心想只要一抬頭媽媽就能夠看到
她慢慢踮起腳尖
從松散的碗櫥里拿出碗筷
從水缸中取水,洗衣
這些動作顯然沒人教過
顯得突兀生硬
她多想好好照顧自己
不再為自己的小感到羞恥——
她太輕了,她的勇敢還不足以堵截一扇門
讓它鋪開一個香甜的夢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音樂和噴泉離這里非常遙遠
蟋蟀小灰狗也早已在柵欄邊沉沉入睡
一個模糊的身影要多久才會出現(xiàn)
一封信還在途中
夢里,她小心翼翼地思索,看護
像一支幼小的花瓣停在天空
小木匠一開始就控制了這個清晨
在他身子的推移中
我看到了原木金黃的一面
生活金黃的一面
他的手中有神秘的力量
像一位樂圣
快活打理隨身攜帶的樂器
他讓刨好的每一塊木頭
準確找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我在新居里將要扮演的角色
癡迷于駕馭未來的秘密
而他鄉(xiāng)下的妻子正衣著光鮮地
陪伴在他身邊,目光專注
欣賞自己的男人像欣賞一件美妙的家具
陽光密密地繞著
木屑吹過去又吹過來
我想一定會有什么在上面堆積
比如年輪,愛情
不是金盞之風狂野
要把一個帝國打開
秋天的蒙古草原,藍天白云
突厥汗國故地的美
經(jīng)由天馬裂帛般的嘶鳴鋪展開來
我舉頭看住它們——
那匹上帝之鞭
如何在伊斯蘭的圓屋頂上
撞擊出西漢以來的回響
騎黃馬的獵手,雄獅一樣
從馬魯城到契丹
從黃河直抵西伯利亞
征戰(zhàn)之路漫長
統(tǒng)治之路漫長
在草原的心臟里
他是一個驍勇善騎的射手
更是一個神,千百年來
他身穿鎧甲,手扶戰(zhàn)劍
金光躍立前方
他是草原的神經(jīng)、骨骼和心臟
從巴格達歸來
那留下戰(zhàn)爭齏粉的地方
赤芍、鳶尾草謎一樣盛開
汗血馬嘶聲、駱駝吼叫聲
野獸咆哮聲、牛羊歸欄聲
都被收編到圖蘭遼闊的夢里
那個騎黃馬的人
在漫天黃沙中開創(chuàng)的雄渾之都
已成為南國旅人今生的溫柔之鄉(xiāng)
沒有理由驕奢和懶惰
推開幸福的大門
上帝只給了我一件特殊的禮物:
一個又低又潮的家,四面通風
但是厄運,從不眷顧
我的父母又黑又瘦,沒有工作
他們饋贈了我——
貧窮是第一筆財富
日后我所充盈的
將爬滿他們驕傲的額
常常獨自一人眺望山坡
故鄉(xiāng)沿著樹干一天天攀升
那怯懦而又沉默的兒時伙伴
他們映襯了我——
身邊的少女已擺脫了病痛
學會高聲歌吟
以自己創(chuàng)造的音調(diào)
有一天我歌聲喑啞,為情所困
我仍要回到這里,苦苦搜尋
一大片廣闊的原野和暖洋洋的風
金黃的草木在日光中緩緩移動
戴草帽的姐妹結(jié)伴到山中割麥、拾禾
我記得那起伏的腰胯間
松軟的律動
美源自勞作和卑微
她們之中有誰將突然走遠
帶著一身汗泥和熟悉的往事
消失在重重霧嵐
我是如此幸運,又是如此悲傷——
故鄉(xiāng)啊,我流浪的耳朵
一只用來傾聽,一只用來挽留
一年中最嶄新的時刻
我用陌生的語言這樣解釋和你相遇
你是光,是綠絨,是潮濕的根莖
愛的制造者,繽紛密集
我想張開嘴喊——
幸運之神如小鳥翩然降臨
夢幻,從調(diào)整身體的熱度開始
跟萬物握手,行禮
打開生命之門
過去的千瘡百孔和不安寧一一顯現(xiàn)
是的,我是有目的的
我就是要把這一切公諸于眾
讓你不再飽受來自寒冬的責難和猜疑
我需要你溫柔的犁鏵
掀開我多思的田壟
需要你的根汁變幻流程
哦,在這個清晨,面向蒼穹
我噴灑了太多谷物
它們需要你錯開,停頓,繼續(xù)
我的心輕輕呼喚著你的名字
和你一起起伏
河邊沉默的村莊和成長的莊稼都將看到
我的青春已經(jīng)流走,但靈魂還在
我的詩歌越來越少,但激情還在
它寫在你我訣別之時
哈薩克,請借我一雙翅膀
有生之年,讓我再次乘著駿馬和詩歌
在祖國的西域飛行
讓我說一說東天山
神峰博格達,日夜蘇醒
那最亮的星辰來自最遙遠的冰川
是的,我相信萬物皆有神靈
它代表衍生和哺育
在它的懷抱中
棕熊強壯,盤羊嬌羞
往前移,云杉和紅塔
閃現(xiàn)出草原的根——
這寧靜明亮的世界
正迅速滋生一個異鄉(xiāng)人的暈眩
要說一說賽里木湖
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淚
在它沉靜的表層下
一定承載著巨大的悲歡
才有這令人窒息的藍
把群山和天空,草木和鳥獸
全部囊括
要低下頭顱,用手撫摸
從遼闊到細致
要看到一棵柳也能與沙漠石山對峙
一尾魚至今還在祛盧文木簡里漂泊
那詭秘的讖語
讓魔鬼城所有面目猙獰的石頭
都有了善良樸素的靈魂
最后要說一說鄉(xiāng)愁
像一場雨,從遙遠的北冰洋呼嘯而來
被馬頭琴深一遍淺一遍彈奏
哈薩克,請原諒我
夢中,我突然想哭
想停止飛升
像風一樣鉆進一頂帳篷
擁有一小塊不再移動的山河
這樣輕柔的微風適合長裙
這樣閃亮的流水適合淺唱
當我們走來
夜半的林蔭大道辟出一塊空地
替菖蒲說出兩千年前的娉婷
替靈魂升起藍色的羽毛
一只鳥睡了,又一只鳥睡了
那令人注目的巢穴就叫做夢想
而我們只要一條青青枝丫,通往低處
低處是成群的魚兒在卵石上蜷伏
這前生的不歸鳥,帶血吐出一條
會唱歌的甌江
是的,我們曾是那水中的面影
沉醉于波心無語的微茫
高高的堤岸上,一列夜車疾馳而來
又一列夜車疾馳而去
我們還在漫無目的地逛著,找著
潺潺的流水上面
大排檔是另一群快樂的魚類
在閃爍的燈光中
支起一天最美妙的時光
啊,空闊的夜,空闊的杯子
多么適合年輕的一群
這一切,我們幾乎要擦肩而過
像黑蝙蝠漏掉秘密的花香
大師的美夢從一塊石頭開始:
花鳥蟲魚,山脈河流
鐫刻下他的華年。
一雙手,繼續(xù)游動
提升一切可能的詞——
大山裸現(xiàn)篝火
平原滋生風暴
好馬奔騰帶出蒼茫暮色
果實紅熟奉獻出自己的根
心靈的歌停歇
半座青田,解除了綠巖的魔力
成為時間的另一種主宰——
那里有比石頭更銳利的刀鋒
思想的打磨、夯實、整合
在一條線上
當星光漾起
世界睜開眼睛
小小的工棚被分成兩半
永恒的記憶這樣誕生——
飛揚時像離開母體的鷹
落地時像細無聲息的埃塵
有什么在開花,在茁壯
還有什么需要長久地創(chuàng)造
在這塊偏遠的土地上
分不清是情感,抑或是理性的敲擊
一下,一下,又一下
古老的樂音,零散的詩篇
仿佛不屬于本世紀
也不屬于誰
但它屬于整座青田
屬于流經(jīng)青田之外的血脈
現(xiàn)在我踩著火焰
行走在東西和南北兩條大道的交會處
我必須匍匐著,面對真主
背負精神的煉火,文字的荊棘
縱然高燒49℃,也意識清醒——
我真的只是想輕輕搬動
大地上的一小片彩陶
再帶上手繪文書
和遠古的東師人相遇
學習他們飲馬對弈,誦讀經(jīng)文
自天山向昆侖
一聲聲羌笛,裹挾著中亞的太陽
不同種族的人在這里匯聚
他們按著節(jié)拍跳舞
交換著絲綢、官書和玫瑰
蘇公塔親切凝望
而佛的光輝
早已向遠東輻射
從敦煌到內(nèi)心
在它的深處是一片綠洲
我愿意就此長跪不起
收疊好一生的旅程
請接受我的到來,巴音布魯克
看在燃燒的篝火、馬匹的強壯上
請接受一雙纖柔的手
一些舞步笨拙
接受她的貪心、固執(zhí)
以及小小的蠻橫
我將平安歸來
但腳底已經(jīng)失去支撐
繁星之夜,我說
愛情,請離我遠點
沒有了你,我的生活過得一無是處
云邊的裙裾不冷不熱
我錯過了最好的花期
而你是如此廣袤、深邃
請留下我的祝福
請把整個盆地的云和花毯子統(tǒng)統(tǒng)收走
請把那么多酥油燈盞搬走
把勇敢的獵人的心也拿走
他們一不小心會被我?guī)У教爝?/p>
帶到南方濕潤的眼睛里去
如若真的那樣
也請不要將悲傷挽留
人世間的一半
莫過于這光、這焰
這無限放大的沃土濃蔭
我聽見從未有過的歌聲
比這更輕,更甜
盡管江水渾濁
人、動物、機器
以及由此帶來的回聲交織
泡沫在身子底下反復扭轉(zhuǎn)
而霓虹散落在江岸的臉上
形成奇特的光束
沒有特殊的歡迎儀式
一個旅行者的良宵
被安放在陌生的島嶼
游人走了,林子遠了
小小的支流出現(xiàn)
我們的目光在暗中對接
交換著過去和將來
一切更可愛、更親切的東西
不要說明天揮手告別
時間是無力的
卻造就了盛大的風景——
這江,這島
這寬廣的屋,這水做的門
都將在黎明前鍍上金光
你為我披上唯一的線衣
在那里我們一同綻放語言和思想的美
得到永久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