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傳奇(小說)
□范墩子
我們家,只有爺爺走過的地方多,俺爹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喜歡打獵,曾趟過溝里的河水,翻過了對面的婁敬山,在臨平鎮(zhèn)附近用棍子打死了兩頭野豬,野豬肉硬,沉,爺爺將野豬捆在棍子兩頭一邊拴了一頭,跟擔水一樣從臨平鎮(zhèn)擔了回來。爺爺進入我們村前的溝時,已是深夜了,而這時發(fā)生了驚人的事情,那兩頭野豬突然蘇醒了過來,兩只眼睛泛起了綠光,折騰了一會,就把繩子扯斷了,棍子也成了兩截,兩頭野豬圍著爺爺,爺爺有些害怕,額頭上微微冒出了汗,就這樣野豬和爺爺整整對峙了有三分鐘,爺爺嗵一聲跪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那兩頭野豬竟然跑走了。爹說,爺爺給他說過,那三分鐘里,他突然感覺事情有些蹊蹺,他的心中一顫,看出了那兩頭野豬原來是兩位神仙。打那之后,爺爺再也不打獵了,拜了師傅學起了木匠活——打棺材。
爺爺打棺材的時候,一聲不吭,悶著頭,呼哧呼哧地忙碌著,天上的云一疙瘩一疙瘩擁擠在一起,空氣悶熱得像蒸籠一般,但我家院子里卻陰得讓人害怕,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棺材的緣故。我五歲那年,爺爺在打棺材時,我在旁邊跑過來跑過去,偶爾還發(fā)出幾聲調皮的尖叫聲,爺爺突然轉過臉看著我,罵道,碎慫不怕鬼上身啊。那一刻,爺爺?shù)哪橈@得格外猙獰,臉色蒼白,皺紋多得像被鐵犁犁過一般,我被嚇得呆呆地定在了空氣中,一動也不敢動。爺爺說,樹死了,還能從地上發(fā)出根,根活了,又能長成大樹,人也一樣,人上輩子可能就是樹變的,人死了,空氣中肯定有根呢,這根不同樹根,它在空中飄著,在努力尋找自己下輩子該投胎的地方,你這么大聲喊,不怕招了鬼魂上身呀。爺爺說得聲情并茂,該拉長的地方就拉長,該短的地方爺爺絕不多說一句話,我站在一旁不時眨巴著眼睛,身上卻不時浮起雞皮疙瘩。打那之后,爺爺每次在打棺材的時候,我總是會躡手躡腳地從爺爺跟前經(jīng)過,大氣不敢出一聲,生怕被鬼纏了身,晚上做一連串的噩夢,什么大頭豹子啊,張著血盆大嘴,朝著我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巨響,溝坡里的野豬長長的獠牙在地面上來回摩擦,到處都是黃土,到處都是慘叫聲,飛鱉,兔狼,蟲象,各種各樣的變幻,嚇得我躲在瓜棚下面瑟瑟發(fā)抖,身上不住地冒汗,如同剛從熱水中蹦出來的猴子,霧氣騰騰,似處天上。
爺爺說,阿牛,端一臉盆水出來。我用馬勺在水桶里舀了一臉盆水,給爺爺端了出來,爺爺將剛剛打好的棺材擺正,將手放在水里蘸濕,然后用手在棺材所有的縫隙上涂抹,我問爺爺,這是干啥呢?爺爺說,隔魂。啥是隔魂?爺爺說,你不懂。
我確實不懂。有一個月,我們村子里接連死了六個老人,在那一段時間里,這件事成了我們村人嘴里嚼不爛的話題,有人說,都是季節(jié)惹的禍啊,都死在冬上了,干冷干冷的,地都是硬的,死了身子也硌得疼。有人說,到時間了,老天爺也該收走了。還有很多很多的說法,但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意見,人們躲在屋檐下,躲在門背后,藏在果園里,到處說,那些日子,天上到處飛著嘴,嘴到處放話。
而我的爺爺,那些天一直臥床不起。
娘讓我給爺爺端一碗湯面進去,油汪汪的辣子浮在上面,香氣噴噴,我將面碗放在炕邊說,爺爺,吃一碗面吧。爺爺背著我睡著,他微微咳嗽了一下用極輕的聲音說,爺爺吃不下,都是我的過錯啊。我腦子里一團漿糊,根本不明白爺爺在說些什么。我說,爺爺,啥是你的過錯啊?爺爺慢吞吞地說,棺材沒糊嚴啊,魂跑了,一下子把你那幾個爺都叫走了。昏暗中,我聽見了爺爺眼淚掉在炕上發(fā)出的鐺鐺聲,那些液體似乎又慢慢蔓延了開來,將爺爺圍在其中。我感覺爺爺是在水里躺著。爺爺?shù)姆孔雍芎?,蜘蛛四處撒了網(wǎng),那股濃郁的微微昏黃的暗臭味讓我很不舒服。我再沒有說什么,便悄悄跑出去了。
很多天,我都沒有踏進爺爺房子一步,爺爺?shù)降滋稍诖采细墒裁次乙稽c也不知道,那幾天里我忙著跟鋼蛋偷紅薯在溝里烤,竟然將爺爺暫時給忘了。直到有天我跟鋼蛋坐在溝里的窯口,一人手里捧著一塊紅薯,鋼蛋說,阿牛,好吃不?我說,好吃,應該給爺爺也拿點吃,爺爺沒牙了,就愛吃軟的。剛說完,我就想起了爺爺,對啊,爺爺,好幾天沒見爺爺了,爺爺在干什么呢?
想到這里,我忽地站起來朝著家里跑了回去,我使勁推開家里的木門,然后跑進爺爺房子里,爺爺?shù)姆孔舆€是那么漆黑一片,興許是因為我在陽光下待得太久,剛進去有那么一瞬感覺自己走錯了地方,進入了另外一個漆黑的世界,那里四周都是陽光,中間卻黑得讓人害怕。我猛一搖頭,從幻覺中回過神來,爺爺,爺爺,我叫喊著。爺爺不說話。爺爺一直就那么躺著,我立在炕邊,發(fā)現(xiàn)我前幾天給爺爺端來的飯還擱在那兒,我摸了摸爺爺?shù)氖?,爺爺?shù)氖譀龅盟粕狭藢铀N乙詾闋敔斔懒?,嚇得哭出了聲??傻任野察o下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爺爺還在呼吸著,我緊緊地將爺爺?shù)氖直г趹牙铮氖稚蠜]有肉了,只剩下了皮和骨頭,攥在手里,我感覺很不舒服,但是我生怕爺爺從我身邊跑走了。爺爺突然轉過了身,他的身子微縮一團,借著從窗戶縫射進來的光線,我隱隱看見爺爺?shù)哪樏姘蛋蛋l(fā)著光,一坨白,一坨黃,無形的圖案順著臉上的皺紋繞成了一圈又一圈。我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心中有些發(fā)憷,我覺得他并不像我的爺爺。爺爺說,牛兒啊,爺剛去了地獄一趟,剛剛回來,那里樹很多,路況不是很好,到處都是野豬,獠牙能戳死一匹馬,水邊臥著一群螞蚱,黃黃的身子上,帶著很多小包袱,那些包袱里裝著奇奇怪怪的餅子,餅子不是人做的,是鬼做的,給剛來地獄的人吃,它們讓我吃,我當然一口都沒吃,我是來懺悔認錯的。我知道是我的棺材打得不夠結實,讓那些野鬼跑出來叫走了村里的其他人,我來地獄并不能挽救什么,但這樣做至少能夠讓我擺脫了心中的悔恨,你看空中那些飛翔的鳥兒,它們的腳上掉著白毛,它們是鬼的信使啊,剛剛從地獄門后走出來時,我還看見了你剛剛死掉的批斗婆、土改爺?shù)热?,他們雙手緊緊抓住地獄的牢門,牢門是用木棍做的,結實得很,十頭騾子都拉不斷,他們在呼喊我的名字,那聲音,哀怨陰森,四處亂竄,進入到我的耳朵,如百人同時打鼓,我實在受不了,只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裝死。這樣大約過了七七四十九個小時,他們終于睡了,永遠睡了,我悄悄起來,再次回來了。這次欠著的債,我并沒有還上,事情還沒有結束,我當然還得接著償還,那些孤鬼野魂呀,都在山上的地洞里,我明兒還得過去看看……牛兒?爺爺喊了我一聲,我嚇得早已出了爺爺?shù)奈蓍T,偷偷趴在門口,聽爺爺講述他的經(jīng)歷,這一切如同一場夢幻,如此不可思議,但爺爺講得卻像真實在他身上發(fā)生過一般。
爺爺托人在鎮(zhèn)上買了兩包香,每天躺在炕上時,他一動不動,用他的話說,是去地獄里說事,而下炕了就點著香,插在柜子上面的一個裝滿了沙土的玻璃瓶子里。這些事情,爺爺做得極為認真,虔誠,每次他都將我趕出去,生怕我攪擾他。
突然有一天,爺爺從屋子里出來了,那大概是一月后的事情了,爺爺臉上的胡子和馬克思老先生比起來也差不了多少,他頭頂上烏黑一片,像粘滿了垢痂,一股酸臭的味道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我老遠就捂住了鼻子。爺爺站得很直,他說,兔崽子,隨我去文革他爹家。那時候我們村還住在溝邊的窯洞里,也就是當時的公社。我心中雖不太愿意隨著爺爺去,但我還是爽快地答應了爺爺。溝路兩邊長滿了野草,那些枯燥的氣息夾雜在上午冰冷的空氣中,遠處的柿子樹光禿禿的,偶爾能看見幾個已經(jīng)變硬了的柿子,也就是柿餅。樹上的柿餅自然要比自己做的好吃,人都說,黑老鴰吃了的柿子肯定最甜,冬天黑老鴰多,遍布溝野,經(jīng)常在這個柿子上啄一口,又在那個柿子上啄一口,柿子啊,如同蕩漾在空氣中的小火球。文革他爹名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文革他爹是我們村上叫了號的文化人,能寫一手漂亮的文章,毛筆字自然不在話下。文革他爹年紀也大了,八十多了,一輩子寫了不少文章,還印了好幾本書。走在路上我隱隱能聞到冬日里那些柿子所散發(fā)出來的清香。爺爺摸了摸我的頭說,牛兒,以后長大了就當個筆桿子,吃香的喝辣的。那時我尚未理解爺爺?shù)囊馑迹±锖康攸c頭答應著,爺爺,我以后就當個筆桿子,寫天空寫大地寫豬圈里的豬寫溝里的野柿餅。爺爺笑著說,好娃呢。
到了文革他爹家里后,爺爺讓我站在外面等著,說他進去忙完了就出來了,叫我不要亂跑。我蹲坐在地上,手里攥著幾棵枯草耍。約莫二十分鐘后,爺爺出來了,那么冷的天,但爺爺竟然全身大汗淋漓,如同剛經(jīng)過了夏日那悶熱的午后又洗了一個澡沒擦干身子一般。爺爺起初一句話也不說,最后在我死纏爛打之下,他小聲說,完了,完了,地獄里的那些鬼也要把文革他爹叫走,可能就在這幾天。我不明白爺爺說的意思,也沒有太在意,回家后,爺爺又返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關起了門,每天我都能聽到爺爺在里面念經(jīng)的微小聲音,那些聲音,纏纏綿綿,如絲如縷,浩浩蕩蕩灌進了我的耳朵,攪得我好幾天也沒有睡好。一周后的一個早晨,村子里傳來了連片的哭聲,我在廚房里抓了一把腌白菜塞在嘴里,然后立馬跑出了村子,走到遠處方才知道文革他爹死了,文革和他八個弟弟的哭聲將村子淹沒在了一片聲勢浩大的鬼哭狼嚎之中。我想這件事對爺爺而言,肯定不是件小事情,因為爺爺最近一直在關注著文革他爹的一切。我推開爺爺房子的門,跑進去,搖著爺爺,大聲喊,爺爺,文革爹死了。爺爺?shù)臉幼訉⑽也铧c嚇了個半死,爺爺躺在炕上,如一具僵尸,口里不住地往外吐著白沫,隱隱中我還聽見了他在說:沒擋住啊,沒擋住啊……沒擋住什么?我鐵青的臉色卻沒有將我的恐懼吞噬殆盡。我跑出去喊爹娘,爹第一個跑了進來,喊了一聲:啊,你爺不行了!接著便嗚嗚大哭了起來,娘一會兒也哭了起來,整個村子如同處在地動山搖的鬼界一般。
但事實上,爺爺并沒有死,埋了文革爹后,過了有兩三周,我爺爺起來在院子里重新打了一口棺材,那口棺材他打得極為用心,其用心程度絕對在日常的幾百倍之上。該刷漆的地方刷得一點也不含糊,該打磨的地方就蹲著耐心打磨,整個過程,我一直陪在爺爺身邊,爺爺?shù)暮拥粼诹说厣希艘幻锥嚅L,我說,爺爺,你胡子掉了。爺爺不說話。打好了棺材,爺爺就回房子了,又上了一支香,念了一陣經(jīng)。當天下午,爺爺就去世了。爺爺在炕上留了一個字條,字條上寫著:文革爹之死,與我有關,我當下鬼界與之協(xié)商,以防諸如此類的事情再次發(fā)生。爺爺打的那口棺材實際上是給他自己打的,埋了爺爺,爹的眼睛哭成了兩個紅包子,那些天我也處在一種極其荒謬、怪誕的境地之中,說不上來的悲傷。似乎到這里,故事該告一段落了,但第二年的秋天,爺爺?shù)膲炆铣霈F(xiàn)了一口窟窿,爹說,你爺回家了。然后爹又用土將窟窿填上,從此后每年秋天,爺爺墳上都會出現(xiàn)一個和第一年同樣大小同樣形狀的窟窿,爹一直在填,一直在填……一直到爹也當了爺爺。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