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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與海(小說)

        2016-11-26 05:36:59丁小龍
        海燕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洛洛吉他母親

        □丁小龍

        夜與海(小說)

        □丁小龍

        凡可說的,皆無意義。凡有意義的,皆不得不以荒唐的語言傳遞其意義。

        ——維特根斯坦

        下午三點二十五,他的夢被鬧鐘聲撕碎。于是,他再一次被夢之國驅(qū)逐出境。他睜開眼睛,再次返回現(xiàn)實世界。有一束光透過薄紗灑進房間,而那盆快要死掉的綠蘿在光線下加快了死亡的速度。他的體內(nèi)還留存著昨夜的酒氣和喧嘩。凝視著天花板上的斑點長達三分鐘后,他赤裸著身體,走下了床。他走進洗手間,先漱口,再刷牙,然后用雙手摟住從水龍頭墜落而下的水,最后將水抹在臉上。他凝視著面前的鏡子,而鏡中人以同樣的方式凝視他。他看到鏡中人苦笑了一聲,而眼神像是一座迷宮。

        他離開了鏡中人,走到了蓮蓬頭下面,冰冷的不銹鋼上映射出他扭曲的身體。他打開把手,不到一分鐘,溫水便從蓮蓬中落下來,擊打著他的身體。他喜歡這種被熱氣圍困的感覺,因為體內(nèi)的酒氣與喧嘩會在這種圍困中逐漸退場。像往常一樣,他喜歡在洗澡的時候唱歌。但是這一次,當(dāng)他開始唱歌時,只能感覺嘴型在機械運動,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沖完身上的泡沫后,他關(guān)掉了溫水。他用毛巾擦掉了身上的水跡后,再次走到鏡子面前,凝視自己。他張口說話,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看到了鏡中人嘲諷的表情。于是,他又唱起了昨夜在酒吧的最后一首歌,但仍舊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以為自己身處夢境,于是又狠勁地掐了自己的胳膊,疼痛讓他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這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海洋涌動的聲音,而這也是他為女朋友單獨設(shè)置的鈴聲。

        他接通了電話,聽到了女朋友在那一端的聲音:很抱歉,我今晚去不了酒吧了,家里出了點急事,我走不開了。

        他想要說話,但依舊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于是,他只能沉默,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死海般的沉默。兩分鐘后,女朋友再次說話:你生氣了嗎?我也很想去的,想要聽你創(chuàng)作的新歌,但這次真的是沒辦法啊。他的嘴在機械運動,但是沒有發(fā)出聲響。

        她又說: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說話,神經(jīng)兮兮的!我掛電話了!我也不想聽你的那些破歌了!

        他聽到了電話那頭沉悶的回響。

        他立即寫下一條短信:抱歉,我今天失聲了,說不出一句話。你先忙你家里的事情吧,過幾天,我單獨將這些新歌唱給你聽。不要生氣了。

        在將短信發(fā)出去之前,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刪除了這條短信。

        為什么每次都是我要道歉?他想道,是時候反省這個問題了。

        他放下手機,穿好衣服,拿出樂譜和吉他,將今晚要表演的幾首歌曲又彈奏一遍。這些歌都是他在過去兩個月寫的,他熟悉每一個音節(jié)的起伏變化。但是在此刻,他卻無法歌唱。也許是因為太緊張了吧,他想,今天晚上到了舞臺,什么都會好起來的。

        他走出房門,看見母親正在與貓說話,而妹妹則戴著耳機,坐在陽臺上聽音樂,或者是英語聽力?,F(xiàn)在是暑假,妹妹正在為即將而來的英語八級考試做準(zhǔn)備。她希望以后去英國留學(xué)深造,將來想成為一名文化學(xué)者。她為將來的學(xué)費憂心忡忡,而他則向妹妹保證他會努力掙錢,會一直供她到博士畢業(yè)。他是一名酒吧的歌手,看盡了世間的冷漠和無奈,而他希望自己可以通過多賺點錢來讓家人過得更輕松。當(dāng)然,他也希望妹妹可以用知識文化來保護她自己,來抵擋外面世界的洪水猛獸。他自己并不喜歡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很早就想盡快到社會上磨練打拼。這是他工作的第五個年頭了,說實話,他有點后悔了。如果可能的話,他愿意繼續(xù)待在校園里虛度時光,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有一股看不見的力在背后推搡著他,而他卻無法后退,只能前行。至于前行到什么地方為止,他一直也沒有答案。也許是死吧,他想,但是死亡對他而言依舊帶著生的假面具。他決定不再考慮這些問題,而是靠著生活的慣性而活。

        妹妹看見了他,點頭微笑,然后繼續(xù)停留在聲音所創(chuàng)造出的另外一個世界。突然,他感覺自己被聲音的世界所拋棄。他沒有將這種灰暗的情緒表現(xiàn)出來,而是用微笑作為回應(yīng)。對于家人,他從來沒有灰過臉,也從來不把自己的憂愁與焦慮帶給他們。因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責(zé)任。母親看見他后,將貓放到了沙發(fā)上,然后走進了廚房。

        你先在外面等會,面條一會兒就好了。母親在廚房里喊道。

        他沒有回應(yīng),也無法回應(yīng)。

        十分鐘后,母親將煮好的西紅柿雞蛋面端到了他的面前。之后,她又坐在沙發(fā)上。貓?zhí)剿膽牙铮^續(xù)與貓說話。在這個家里,母親對貓的喜愛似乎超過了人。

        他匆匆地吃完了飯。期間,母親對他說了兩句話,他只是用點頭作為回答。慶幸的是,母親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他失去了聲音。洗完碗筷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音響,聆聽德彪西的管弦樂《大?!返牡谌龢氛?。之后,他關(guān)掉音響,照著鏡子,試圖尋找自己的聲音。鏡中人也凝視了他三分鐘,但他舉手無措,于是便放棄了這種努力。

        下午六點三十三分,他帶著吉他和樂譜,走出了家門。

        晚上七點二十二分,他走進了巴別塔酒吧。迎門而來的酒保和他打了招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笑了,但是沒有聲音。放到平常,他肯定會和酒保說兩句話,有時候甚至?xí)_兩句玩笑。

        也許要等到最后一刻才會發(fā)聲吧!他想道,這或許是上帝對我的考驗。他不相信任何宗教,但他相信上帝的存在,特別是當(dāng)他絕望時或者唱歌時。他認(rèn)為是上帝賦予了他歌唱的天賦:上帝存在于音樂巴別塔的頂端。

        走進酒吧后,搖搖晃晃的音樂和燈光讓他有些眩暈,但他早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種搖搖晃晃的人生了。剛來這里工作時,他有種強烈的不適之感,體內(nèi)淤積了太多的惡心。慢慢地,他習(xí)慣了這里,甚至說喜歡上了這個酒吧。剛開始,他拒絕與任何人交談,而如今,他與酒吧的各色人等都可以暢所欲言。他也不知道自己從何時開始變得健談,或許是因為與不同的人交流會減輕內(nèi)心的焦灼:語言是他的安全地帶。今天,他突然喪失了聲音,但他又必須掩飾住內(nèi)心的焦灼。在搖晃不安的音樂中,他確定這是上帝對他的考驗。舞池里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扭動著身體,而音樂像是纏繞在他們身上的毒蛇。沒有人能離開聲音的,他想,否則,他們會被自己的無趣悶死。穿過層層音樂后,他在走廊上碰到了酒吧經(jīng)理。經(jīng)理身上是永遠(yuǎn)不變的萬邦古龍水氣味,他的大胡子與凈白臉不匹配,像是后現(xiàn)代畫家的抽象畫。

        經(jīng)理笑著說,今晚來了很多有頭有臉的客人來捧場,你可別搞砸了。

        他點了點頭,臉上是確信的表情,而內(nèi)心則是無底的黑洞。

        別緊張,你可是咱這酒吧的零失誤歌手。經(jīng)理握住他的手,說道,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說完后,經(jīng)理便從一旁走開了。

        他背著吉他與樂譜走進了化妝間?;瘖y師阿索一個人在化妝間玩手機,鏡子中的她比以往更真實。從鏡子中看到他之后,阿索放下手機,在鏡子面前站了起來。她是個高個子女人,戴著假發(fā),抹著濃妝,幾乎每次都是不同的裝扮,不同的面具。他總產(chǎn)生這樣的幻覺:阿索不是一個人,阿索是眾多人的合體。但是,他認(rèn)識阿索的眼神,如深夜謎鴉的眼神,那是她的徽章與標(biāo)識。今晚,她穿著黑色禮服與黑絲襪,脖子上掛著鴉狀的裝飾物,而右手中指上的星狀鉑金在燈光下閃出光芒。他把吉他放到一邊后,發(fā)現(xiàn)阿索已經(jīng)從背后摟住了他的腰。他聽到了自己心跳的加速聲,而她的手像是迷失在他身體森林中的盲獸。他與鏡中的自己同時閉上眼睛,任憑她的擺布。接著,她短暫地離開了他,從房內(nèi)反鎖住門,將燈光調(diào)暗。

        二十分鐘之內(nèi)是不會有人來的,她說。

        接著,她便把他推倒在地,像是活剝魚似的脫掉了身上的束縛,而他則追隨她的速度,生怕自己落下腳步。他是一艘航行在淺海中的船,而她則是船上唯一的乘員:她掌舵,她控制方向,她調(diào)整速度,但她從來不發(fā)出聲響,周圍只有海浪與海鳥聲。他在晃動的暗光下看著她的眼神,像是對著沒有玻璃的天窗,但他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星辰。他們在海洋中激烈搖晃時,他的頭腦中回蕩著德彪西的《大海》。當(dāng)船到達海島時,她終于喊出了聲響,而他則像是耗盡燃料的的廢鐵。她從他的身體上站了起來,而他用紙巾快速地清潔自己。很快,他們又恢復(fù)了之前的面貌。阿索調(diào)亮了燈光,在空中噴灑了香水,最后,她打開了門。

        好了,該給你化妝了,阿索說。

        他點了點頭,還是無法說話,而她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他已失去了聲音。他再次閉著眼睛,再次任她雙手的擺布。五分鐘后,她為他化好妝,而他在鏡中看到的自己像是戴了一副假面具。他聽到了經(jīng)理在門外喊著他的名字。

        祝你今晚表演成功,阿索說。

        他點了點頭。

        很奇怪,你今天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你是不是開始討厭我了?阿索問。

        他搖了搖頭,想要解釋,但又立即改變了主意。絕望突然裹住了他的心臟,而他只能拉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很緊張,沒事,上臺后就好了。她說。

        在他離開化妝室前,她親吻了他的臉。他背著吉他與樂譜走向了后臺,等待命運的審判。當(dāng)他坐在黑暗中的時候,他看到了光,他明白上帝會在最后時刻賜予他聲音:上帝不會放棄任何形式的信徒。他久坐在黑暗中冥想,在要遺忘自己的瞬間,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這聲音不是來自上帝,而是主持人。

        他抱著吉他走上了舞臺,而他要表演的是一首剛完成的民謠。他環(huán)顧了舞臺下方,看不到觀眾的臉,只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聲。他熟悉樂譜中的每個音符,熟稔每一句歌詞,這首關(guān)于海洋的歌曲已成為他的呼吸。舞臺上的燈光聚在他的頭頂,而他心中突然想到了耶穌的受難圖。他在心底默念著自己的心跳,想要尋找發(fā)音的方式,但最終以失敗而終。在數(shù)到三十八的時候,他聽到了下面的喧嘩。剛數(shù)完六十七,他便被轟下了舞臺。在離開舞臺時,他聽到經(jīng)理向眾人解釋道歉的聲音。他重新走進了化妝間,放下吉他,看著鏡中人的失落。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沒唱歌?阿索問道。

        他搖了搖頭,無法說話。

        緊接著,經(jīng)理進來了。他鐵著臉,表情如掛在暗處的蝙蝠,對他吼道:你到底怎么了?你知道剛才有多少觀眾走了嗎?

        他掏出手機,在備忘錄上寫道:我失去了聲音。

        經(jīng)理看到備忘錄后,說:那你滾吧,沒有聲音,你就是廢物一個!

        說完后,經(jīng)理把今晚的演出費甩給了他。

        他背著吉他,穿過人群,離開了巴別塔酒吧。走入黑夜時,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他沒有打車,而是沿著街道步行回家,只有影子陪著他。在他漫步行走的過程中,他逐漸遺忘了自我的存在。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他走到了家門口。他感到羞愧,不知道如何面對家人。打開房門后,父親的鼾聲在夜色中顯得洪亮,像是一臺經(jīng)久未用的悶鐘。城市散出的余光透過薄紗照進屋內(nèi),他靠著這依稀的光,躡手躡腳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他不想打擾到他們的睡眠。在打開自己房門的瞬間,他聽到背后傳來母親的聲音:你回來了,今晚的表演還順利吧?

        他想要搖頭,但他習(xí)慣性地點了點頭。

        母親沒有再說什么,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便返回她的臥室。他走進自己的臥室后,從里面將自己反鎖起來。突然,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囚禁的啞獸。要是這輩子都不會說話了,那么,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想,唱歌就是我的命啊,我到底該怎么辦?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城市的殘風(fēng)吹進了自己的肺葉。他站在窗口,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因為落地而破碎的場景。他確定自己會因為破碎而重獲自由。在他靠近死亡的深淵時,突然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從背后拽住了他。他睜開眼睛,向后退了幾步。打開燈后,深淵立即從眼前消失。我太自私了,我要是死了,我的家人該怎么辦呢?他想,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困難只是暫時的。之后,他脫掉衣服,沖了澡,然后坐在床上,拿起手機,給女友洛洛發(fā)了一條短信:我突然失去了聲音,今天的演出也失敗了,要是你在我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他關(guān)掉燈,讓黑夜降臨于體內(nèi)。他很快便沉入夢海。在夢中,他聽到了自己的歌唱聲,不是男聲,而是塞壬般的女聲,他也看到了那雙注視自己的眼神,不是洛洛的,而是來自索。

        在夢中,他知道自己在做夢。

        上午十點二十分,他睜開眼睛,聆聽窗外鴿子們的交談。沒過多久,他又聽到戶外傳來畫眉鳥的歌唱,他知道那是鄰居家的大爺在窗臺上逗鳥玩。他從床上坐起來,閉著眼睛冥想聲音,想要唱出那首歌的第一句話。然而,他失敗了,他依舊無法發(fā)出聲音。他赤裸著身體,對照著鏡子中的陌生人。鏡中人對著他說話,而他只能看到嘴唇在動,卻聽不到他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體,穿好自己的衣服。之后,他從桌子上拿起手機,打開后,并沒有收到洛洛的回信。他抱起吉他,開始彈那首關(guān)于海的音樂。在旋律的前行中,他似乎忘記了個人的存在。彈完曲子后,他又將吉他放回到原位。最后,他決定將自己的現(xiàn)狀告訴家人。

        他從抽屜中取出筆記本,用碳素筆在上面寫道:我突然不能說話了,酒吧經(jīng)理昨天晚上也因此把我開除了。最近,我可能要在家待上一段時間。等找到聲音后,我會立即去找工作的。請放心,我的儲蓄里還有錢,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每月固定給你們交錢。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請像以前那樣相信我。

        寫完后,他便去洗漱。之后,他帶著本子去了客廳。今天是周末,父母和妹妹都在家,他們在客廳中忙著各自的事情:父親在翻閱前幾天公司發(fā)的安全生產(chǎn)的文件,母親坐在板凳上挑揀韭菜與香菜,而妹妹則沉浸于一本英文小說中。他拿著本子,像是一位闖入者,不合時宜地坐在父親的身旁。

        昨天晚上演得怎么樣?父親問著話,眼神卻始終不離開他的文件。

        他搖了搖頭,盯著父親手中的文件。

        過了好一會兒,父親又問:你怎么不說話呢?

        他又搖了搖頭,而父親這一次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他。

        搖頭是什么意思?父親問道。

        他把筆記本交給了父親,父親看完他的信之后,提高了嗓音,喊道:你不會說話了嗎?

        母親和妹妹也被父親的聲音驚醒,她們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世界,而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他。他們的眼神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四面楚歌的失敗者,唯有自刎才能擺脫掉眼前的困境。

        他篤定地點了點頭。

        什么時候的事情了?母親問道。

        他在本子上寫道:昨天。

        為什么不早點說?。扛赣H說:我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

        他搖了搖頭,但母親已經(jīng)將他從沙發(fā)上拉了起來。半個小時后,他們便到了醫(yī)院。他們用了兩個多小時來排隊、掛號以及等待。一直到了下午,他們才走進醫(yī)生的診室。做了幾項簡單地檢查之后,醫(yī)生對他的父母說:你兒子沒有問題,你們可以走了。

        但他確實不會說話了。父親說。

        他確實沒有問題,否則,就是心理上的問題。來,下一個病人。說完后,醫(yī)生的臉色像是暴風(fēng)雨前的烏云。父親還想要說些什么,但被他和母親共同拉出了醫(yī)生的診室。

        那我們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母親疑惑地問父親。

        父親說:別相信那些心理醫(yī)生,都是騙錢的。他就是工作壓力大,讓他在家休息幾天,就會好起來的。

        母親點了點頭。接著,他們便帶著他離開了那座喧嘩的醫(yī)院,某個瞬間,他在眾聲喧嘩中體悟到無聲的快樂。回到家后,父親對他說:趕快找到你的聲音,這個家不能只靠我一個人養(yǎng)著。

        他點了點頭,臉?biāo)⒌刈兗t了。他為自己成為家庭的負(fù)擔(dān)而感到愧疚。父親是一家航空國企的流水線工人,所得收入十分有限,而父親早因此而戒酒戒煙。母親也在同一家國企上班,三年前因為企業(yè)效益低迷而被內(nèi)退,每個月領(lǐng)著可以忽略不計的退休金。妹妹在上大學(xué),喜歡在物質(zhì)上與別的同學(xué)攀比,但她從來不做兼職,認(rèn)為那是低等人才去做的事情。他愛妹妹,從來不讓她受委屈。他寧愿自己過得簡樸,也不愿意讓妹妹在物質(zhì)享受有自卑心。除了學(xué)費以外,他每個月都要給妹妹充足的零花錢,這是他的責(zé)任,也是他活著的重要意義。如今,他失去了聲音,也仿佛失去了光。夜晚,他對黑暗祈禱,祈禱自己可以找到聲音,祈禱光的重新降臨。

        七天過去了,光沒有降臨,而他也沒有找到自己的聲音。

        在這七天里,他越發(fā)地感覺自己是囚籠中的野獸,而他的身體在囚禁中越縮越小。他害怕某一天起床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卡夫卡筆下的甲蟲。每次午夜臨睡前,他都要閉著眼睛祈禱,祈禱自己可以重獲聲音。然而,他在第二天收到的是同樣的失落。太陽每天都照常升起,每天都照常擊碎他的沉夢,而他的意志卻在光的普照下日漸萎縮。每天起床后,他都會靜聽一遍德彪西的《大?!?。這首三樂章的管弦樂會讓他暫時地忘記自我的困境。第一次聽到這個曲子是在四年前的某個黃昏。他至今仍記得當(dāng)時的場景:洛洛和他裸著身體,躺在床上聽《大?!罚饷婕?xì)微的風(fēng)搖晃著海藍色窗簾上的碎光。聽完后,洛洛趴在他的身上,說道:我還沒有見過大海,我們?nèi)タ创蠛0?。他點了點頭。第二天,他們便搭乘火車,去了江城。八個小時后,他們看到了暮色中的大海。洛洛在海邊抱緊他,答應(yīng)和他永遠(yuǎn)在一起,而海洋成為諾言的見證人。之后,他一直想寫首關(guān)于海洋的歌獻給洛洛,但很久都找不到旋律。如今,他已經(jīng)完成了這首歌,但洛洛卻不在身邊。在這七天里,他每個夜晚都會給洛洛發(fā)一條短信,但洛洛從來沒有回復(fù)過他。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的感情開始走下坡路,也許就是從海邊的那個擁抱開始的吧。于是,他下定決心走出囚籠,找到問題的答案。

        洗完澡后,他對著鏡子剃凈了臉上的胡子。走出房門,他看到父母被電視中家庭肥皂劇所吸引,母親還在一旁抹著眼淚。這七天來,父親從來沒有給過他好的臉色。開始時,母親會問他是否找到了聲音,后來,在接二連三的失望下,母親也對他不管不問。每次吃飯的時候,他們都不再等他,而是將剩飯剩菜放到冰箱中。妹妹在外面的中介公司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她開始為自己掙零花錢了,與此同時,她不再理會他了,也不再叫他哥哥。每次與他面對面時,她都會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他突然明白自己已是這個家庭的隱形人,但他卻無處可逃:這個可怖的家可能是他最后的洞穴。

        出門前,他跟父母搖了搖手,但他們并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走在街道上,太陽光鉆進各種縫隙與角落,但他的內(nèi)心拒絕被照耀。走過一個大十字路口時,迎面而來的人群像是帶著同一張冷冰冰的面具。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各種噪音,而他的內(nèi)心卻如冰凍的河流。要是整個世界都沒有聲音,那該有多好。他想,沒有了聲音,也就沒有戰(zhàn)爭、恐懼與人禍,估計也不會有憤恨與嫉妒了。他沒有再多想,而是沿著分岔的道路,駛向心中的藍色城堡。在那里,他將要得到一個答案。

        三十二分鐘后,他站在了藍色城堡的下面,而樹旁的烏鴉叫聲像是對他的歡迎。兩個小學(xué)生在旁邊踢足球,其中一個雀斑男孩將足球踢到他的腳邊。他撿起足球,打算向他們展示自己精湛的腳部技能,兩個男孩站在旁邊注視著他。然而,當(dāng)足球落下時,他卻沒有接住。足球滾到了另外一邊,兩個男孩在旁邊大笑起來。雀斑男孩抱起了足球,他們消失在了柳樹的后面。烏鴉也停止歌唱了。他拿起手機,給洛洛發(fā)了一條短信:我現(xiàn)在就在樓下,五分鐘后上來。發(fā)完短信后,他便走進了這座藍色城堡。洛洛家所在的這幢樓叫做藍色城堡,而他也喜歡這個名字所散出的光。

        走進電梯,他按下25層的按鈕。接著,他感受到一股向上的力催促自己快速生長。電梯開了,他從密室中走了出來。他走到2503門口,按下門鈴,然后站在外面等待。三分鐘后,門打開了。洛洛披著頭發(fā),伸出頭,臉上還掛著睡意。

        你怎么來了?她問道。

        他搖了搖頭。

        哦,你不會說話了,我都忘記這茬了。她說,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請不要再給我發(fā)短信了。

        他正想要詢問原因,卻無法說話,只能用雙手在她面前比畫。也許,在她的眼里,此刻的他像是滑稽的木偶。他看到她眼神中刀刃般的白光,他也看到了刀刃上的血跡。在她強大的冷酷面前,他不由自主地顫栗。這時候,他聽到房子內(nèi)傳來了一個男聲:洛洛,你和誰在說話?。?/p>

        沒有誰,一個送外賣的敲錯了門。她回應(yīng)道。

        她沒有再說什么,而是直接關(guān)掉了門。他被她永遠(yuǎn)地?fù)踉诹碎T外。走進電梯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冷冰冰的電梯門上印出了他的不堪。電梯下落時,他感覺有一股力將自己推向地獄。

        從電梯出來后,他又走出了藍色城堡。兩個男孩在不遠(yuǎn)處踢著足球,而烏鴉繼續(xù)著之前的歌唱。此刻,他感到被抽空了,只有喝水才能止住這巨大的虛無。他走出了藍色城堡所能落下陰影的地方。在一個角落,他走進了花神咖啡館,要了一瓶礦泉水與一杯卡布奇諾。打開手機,翻到通訊錄,他刪掉了洛洛的聯(lián)系方式,緊接著,他刪掉了她的短信與照片。他嘆了口氣,卻刪不掉關(guān)于她的所有記憶。喝完水后,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人的陪伴,否則他會被內(nèi)心的孤獨獸所吞噬。他想到了自己的大學(xué)密友馬征。他們已經(jīng)有半年的時間都沒見過面了,最后一次是在馬征的婚禮上,而他則是馬征的伴郎。他在通訊錄上找到馬征的名字,接著給他發(fā)信息:馬征,我想見見你。

        很快,他便收到他的回復(fù):現(xiàn)在嗎?

        是的。

        現(xiàn)在我沒空啊,要陪老婆,她懷孕了。

        抱歉,打擾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刪掉了馬征的聯(lián)系方式。他想到了巴別塔酒吧的阿索,也許,她對他還保留著最后的情誼。于是,他給她發(fā)了短信:你現(xiàn)在有空嗎?五分鐘后,他收到了她的回復(fù):你是誰?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所有的人都拋棄了他,而他因為無聲而無法吶喊。也許,他必須接受最壞的結(jié)果:他永遠(yuǎn)也不會再說話了。他克制住自己的恐懼,喝掉了身旁的咖啡。他再次拿起手機,刪掉了通訊錄中所有的聯(lián)系人。這時候,他獲得了短暫的安寧。

        回到家后,他將自己再次反鎖到房間。沒過多久,他聽到了敲門聲。打開門后,母親對他說:等會兒一起吃晚飯。他點了點頭。對于母親的異常舉動,他又驚喜又焦慮,因為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的冷漠。吃晚飯的時候,他們一家四口圍著圓桌。剛開始,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將飯菜往嘴里塞。吃到一半時,父親開口說話了:我想嚴(yán)肅地問你一件事情。

        問我嗎?妹妹說。

        不,問你哥。接著,父親問道:你真的不會說話了嗎?

        他把嚼了一半的米飯咽了下去,然后點點頭。

        你是不是騙我們?父親問。

        他用力地?fù)u了搖頭。

        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明天你要出去掙錢。父親說:我們家不能白養(yǎng)你一個人。

        他內(nèi)心的最后防線崩潰了。他趔趔趄趄地返回自己的房間,趴在床上大哭了一頓。他不想待在這個地獄了,于是,他背著吉他與背包,帶著銀行卡與現(xiàn)金,在父母的注視下離開了這個家。

        下了樓之后,他站在暗夜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去往何處。

        他決定背著吉他走向城市的最中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做出這個選擇,也許是因為他熟知那條通往中心的路,也許是因為他在最中心能聽見整座城市的心跳。他的心快要破碎了,但他依稀可以看見濃霧背后的燈塔。

        光還是存在的,他想,只要我不斷地前行,我會重新找到圣光。

        轉(zhuǎn)過街口,向左拐,他看到一位老婦駝著背,左手挎著垃圾袋,右手拄著拐杖,在夜色中艱難前行。他想走過去幫助她,但又立即打消了這種念頭,因為這會破壞她身上的圣徒之光。從老婦的身旁經(jīng)過時,他突然想到了九年前去世的祖母。祖母是一位基督徒,而她也喜歡給他講其中的圣經(jīng)故事。如今,很多故事都變得模糊混沌,但十二使徒的故事卻記憶猶新。對于他而言,他們信仰的更是心中之光。祖母平靜地死在老家的床上。在她死去的夜晚,沒有人陪在她身邊,但《圣經(jīng)》卻在她的手邊。祖母沒有多少遺產(chǎn),而他繼承了她的《圣經(jīng)》。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沒有成為基督徒,但他信仰上帝。對他而言,上帝就是光。在被剝奪掉言語的這段時間里,他看到眼前的光在不斷地黯淡。

        夜色給城市蒙上了黑面紗,而兩旁的街燈與商場的巨型燈卻讓他可以辨識面紗下的臉。城市因為夜色而變得栩栩如生,而人群卻因此而凋落。路過小巷時,街旁的商販叫賣著各自的貨物。前方有一個無腿的乞丐坐在電線桿旁,咿咿呀呀,唱著無人能聽懂的歌曲。他將手放進口袋,摸出錢包,給乞丐的碗里放進五元錢。乞丐沒有理睬他,繼續(xù)哼唱無盡的歌謠。在小巷的轉(zhuǎn)口處,他感覺有一只手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他轉(zhuǎn)過身,一個十八九歲的男生已掏出他的錢包。他猛然抓住男生的手,想要大喊捉賊,但卻不能發(fā)出聲音。路旁的人杵在一邊,沒有人過來幫忙。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住男生,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他們僵持了半分鐘,最后,男孩鼓起腮幫子,一把將他推倒在地。等他爬起來時,男孩早已消失在夜海中。他站了起來,撿起地上的錢包,在眾人與夜色的雙重凝視下,離開了小巷。

        他感覺自己渾身無力,但又不想停止走路。他瘸著腿,忍受體內(nèi)的疼痛,向城市的中心前行。咸澀的淚水流進他的嘴里,而他立即止住了哭泣。祖母曾經(jīng)告訴他,哭泣只是懦夫的武器。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在他人面前掉過眼淚。即使在祖母的葬禮上,他也不允許自己哭泣?;蛟S,祖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他的人。如果她看到他現(xiàn)在的處境,祖母肯定會大失所望。突然,他有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而他將是這個世界的遺孤。

        此刻,他站在橋上,而橋下的河流似乎在召喚他。他把吉他放在地上,然后向橋的邊緣移動,之后,他閉著眼睛。他明白,幾分鐘后,他便與這條河流共眠。他下定了赴死的決心。當(dāng)他準(zhǔn)備往下跳的瞬間,他又聽到了德彪西的《大海》,音樂像股拉力,將他重新拉回世間。他睜開眼睛,看著河流上泛起碎光,便立即退了回去。

        他帶著重獲的力氣,離開了橋與河流。

        他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幸好還有影子陪在他的身邊。走到萬達廣場時,他突然筋疲力盡,于是坐在廣場邊的長凳上休息。廣場上還有稀稀落落的人,他們好像在漫無目的地尋找目的。他屏住呼吸,試圖在他人之顏上尋找自己的臉。突然,有一股力氣在體內(nèi)升起,于是,他站了起來,拿起吉他,開始彈奏《海之夢》的旋律。這時候,周圍有幾個人被音樂吸引過來。他們圍成半圈,觀看他的表演。

        令他意外的是,在音樂的流淌中,他開始歌唱。他不敢相信這個事實。聲音有點陌生而遙遠(yuǎn),但他確定這就是自己的聲音。他抑制住自己的喜悅,完整地唱完了這首歌。

        響起的掌聲讓他確定這不是在做夢。

        再唱幾首!人群中有人倡議道。

        于是,他調(diào)整了一下身姿與和弦,連唱了三首自己的歌。每一次結(jié)束后,都有新的人加入聽眾的隊伍。唱完后,他又鞠了一躬。聽眾們鼓完掌后,便各自在夜色中散開。收拾完吉他后,他開始自言自語,以確定聲音沒有離開他。在他準(zhǔn)備離開廣場時,看到有一位姑娘站在他的面前。

        請問,我可以幫助你什么事情嗎?他問。

        姑娘搖了搖頭,但她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他。他接過手機,看到了她在備忘錄上寫的話:我喜歡你的歌,但我沒法說話,不能直接表達這種喜歡。

        謝謝你的喜歡,這么晚了,你還不回家嗎?他問道。

        她搖了搖頭。

        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她又搖了搖頭。

        那你準(zhǔn)備去什么地方?他問。

        她又把手機交給他,上面寫道:你準(zhǔn)備去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我就在城市里流蕩。

        那我跟你一起流蕩吧。她寫道。

        他想要拒絕,但又立即改變了主意。于是,他點了點頭,和啞姑娘一起走路。他們一直不說話,不知道去往何處。在立交橋上,他突然說:要不,我們一起去看大海吧!

        她點了點頭。

        今晚上十點半還有一趟去江城的火車,現(xiàn)在出發(fā)還來得及。他說。

        她點了點頭。

        你帶身份證了嗎?

        她點了點頭。

        好的,咱們先叫一輛出租車去火車站,一切還來得及。

        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等了三分鐘,一輛出租車便停在了他們的面前。坐上車后,司機問去哪里。他說道:去火車站。

        透過窗外,他似乎聽到了夜色中的海洋聲。

        實習(xí)編輯 王都

        本刊近期轉(zhuǎn)載信息

        1、李西閩小說《蘋果與蝙蝠》(原載《海燕》2016年第6期,責(zé)任編輯孫俊志),被《中篇小說選刊》(福建小說家專號)2016年第二期轉(zhuǎn)載;

        2、王雪茜散文《說給月亮聽》(原載《海燕》2016年第6期,責(zé)任編輯董曉奎),被《散文選刊》(上半月選刊版)2016年第11期轉(zhuǎn)載;

        3、段文武詩歌《段文武的詩》(原載《海燕》2016年第10期,責(zé)任編輯古蓮),被《詩選刊》2016年11-12期合刊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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