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俠
父親的戰(zhàn)爭(小說)
□高安俠
母親打電話說,你爸爸最近給聯(lián)合國和國家領導人寫信,呼吁世界和平,還叫你回來給打印寄信呢。
放下電話,我不由得好笑,聯(lián)合國都管不了,你一個退休郵遞員就能管得了嗎?
不過,我還是馬上回了一趟家。這幾年,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不如以前,我得經(jīng)?;丶铱纯?。
一進門,父親就問:電視上說,南海局勢緊張,是不是要打仗啦?我不置可否,最近南海形勢緊張,一打開手機,微信上都刷屏了,各種喊打聲。
“娃娃們,千萬不敢愛那個打仗呀,你們以為那打仗是個好事?要死人的呀!你忘了那個胡伯伯,截了一條腿,那就是仗打的呀!”
父親又開始了一千零一次的車轱轆話。
小時候,我們兄妹三個和小伙伴打架,回來不問是非曲直,先吃一頓棍子,還要上兩個小時的“政治課”,教材就是他參加的那一場中印戰(zhàn)爭。
“不要動不動就和人打架,打架和打仗一樣都不是好事,要愛好和平。就說我們那時候吧,咱們和印度人打仗,七天五夜急行軍穿越喜馬拉雅山谷,零下30多度,人累得邊走路邊睡覺,要不是老班長那軍用水壺里的一口酒,我早就叫凍死了,哪里還有你們!你看胡伯伯不就是凍掉了一條腿嗎!”
胡伯伯我記得,他截了一條腿,架著拐杖,隔三差五就來我們家找父親聊天,一瓶廉價的高脖子西鳳酒,就著一小碟花生米或者腌蘿卜,一聊一個下午,聊天的內(nèi)容幾乎不變,就是那場中印戰(zhàn)爭,他們的嘴里反復在念叨著,在七天五夜的急行軍中,在折多山的大雪崩中,在收復邦迪拉的戰(zhàn)斗中,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好像不是他倆在喝酒,而是跟很多戰(zhàn)友在喝酒。
有時候兩人會爭論,父親就專門刺他:要不是你不聽話,腿也凍不掉!胡伯伯拍拍那條僅存的腿,眼皮耷拉著不言傳,好像在后悔那個急行軍的夜里,不該偷著睡覺。
穿越喜馬拉雅山谷,風雪打在臉上,像是用刀子割肉,臉皮痛得失去了知覺,大家吃辣椒抗凍。連天急行軍,在寒冷和疲憊中,很多人走著走著就睡著了,辣椒噙在口里也不管用了。
天黑下來了,部隊連夜翻山,后面的人扯著前面的人的后衣襟子,木然地在山路上走著,前面一停,后面的人立刻在幾秒鐘內(nèi)就睡著了。情況危急,一旦睡著了,戰(zhàn)士們就會被凍死的。老班長急得沒法子,推一推這個,搖一搖那個,一個勁地喊不許睡覺。
胡伯伯那時候小,才18歲,特別調(diào)皮,給老班長扯謊說要去解手,偷偷扯一扯父親要一塊去。父親老實,只說不去,胡伯伯就一個人去了。
他不是解手,只是偷著找了一個避風的崖縫,倒頭就睡了。
老班長怕戰(zhàn)士凍傷,掏出軍用水壺,讓大家一人喝一口燒酒,那是他從關中老家?guī)淼膶氊?,說是西鳳酒。平時,他總也舍不得喝,只是偶爾打開蓋子聞一聞,抿一抿,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父親從小在枯焦的陜北長大,沒喝過燒酒,不會喝,就跟喝米湯一樣,大口呼嚕一吸,只覺得一股子火苗從嗓子里直竄下去,燒得肚子里起了大火一般。嗆得直咳嗽,肺子差點咳出來,卻也咳嗽精明了,把瞌睡給丟了。
天黑,伸手不見五指,等大家找到胡伯伯,沉睡中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凍壞了,后來只好截肢。那次還有幾個戰(zhàn)士,在短時間的沉睡中,凍掉了耳朵和手指頭。
從那以后,父親愛上了喝酒,不喝其他,只喝西鳳酒。一邊喝一邊自語,多虧了老班長的酒,那是一壺救命的酒呀!
我們漸漸長大,他的故事卻不見更新,而且年紀越大越愛講他這一段歷史。用媽媽的話說,那些陳年老賬呀,連棒子也打不到耳朵門里。我們個個聽得煩,耳朵里快要磨出繭子了。
可是,他卻時不時地穿越到半個世紀前的那場戰(zhàn)爭里,叉腰站著,學著毛主席的湖南腔調(diào):“尼赫魯把刀架在了我們脖子上,我們也就忍了?,F(xiàn)在,人家要往下砍呢,怎么辦?我們不能忍了!這一仗我們要打出新中國的威風,起碼要保30年和平!”說著,脖子一梗,大手一揮,大有主席風度。
大家相互看看,翻翻白眼,皺皺鼻子,表示對他的不屑。很長時間里,我們都感到納悶,一個退伍老兵,一個鄉(xiāng)村郵遞員,怎么就那么喜歡談論戰(zhàn)爭?
父親渾然不覺孩子們長大了,也不再用崇敬的眼神看昔日的戰(zhàn)斗英雄了。他卻深陷在喜馬拉雅的冰天雪地里,久久不能自拔。
部隊抄貝利小道,急行軍從后方包圍提斯浦爾。那天下午,大部隊沿著山腰一條盤山小路挺進,這一帶全部是懸崖絕壁,亂石陡坡和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澗。一個戰(zhàn)士不留神一腳踩下去,連人帶石頭“嘩啦啦”滾下山去,萬丈深谷,根本就看不見底。那個小戰(zhàn)士剛剛參軍,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曉得是河南人。大家一邊走,一邊嘀嘀咕咕罵那個英國人貝利,這哪里是路,簡直是鬼門關嘛。
貝利小道,是英國人貝利開辟的一條險道,穿越懸崖絕壁,艱險絕寰。印度人死也不敢想象中國人能從這條道上包抄過來,因此,他們就根本沒有防備。那條路確實難走,腳下是萬丈深淵,山頂上是萬年不化的冰雪,白花花一片,太陽一照,耀得人眼花。戰(zhàn)士們得了雪盲癥,眼睛又疼又癢,什么也看不見。
父親說,戰(zhàn)士們走著走著,那腳就不是自己的了,腳和鞋凍成一個冰坨子,完全失去了知覺。老班長的酒這個抿一口那個抿一口,一天下來還有小半壺。父親才知道,大家都舍不得喝那救命酒,仿佛只要水壺里有酒,大家就有底氣。
父親不止一次地說,那時候小,又老實,只有他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肚子才暖和起來。
我們一個一個地溜走,先是哥哥,裝作上廁所,抱著肚子,皺著眉毛,偷聲緩氣出了門,門上的釕铞兒嘩啦一聲,算是成功逃亡。接著妹妹又悄悄溜走,幾乎無聲無息,連我也沒發(fā)現(xiàn)她幾時消失的。
也許年紀大了,父親沒有從前的脾氣,只是自顧自講他的故事。我不忍心溜走,都走了,父親只好對著墻說話了,老年人的寂寞是真的寂寞,我常常從他們的眼神里發(fā)現(xiàn)那種難以描述的落寞,不管曾經(jīng)多么風光的人,老了,腰彎了,耳朵背了,不能和別人順暢地交流了,就成了多余的人。我只好硬著頭皮聽。
父親渾似不覺,還在興致盎然地描摹50年前那些細節(jié),往事仿佛還在眼前。
提斯浦爾的印度軍隊做夢都不會想到,中國軍人會從背后包抄過來。當天夜里,他們還在睡夢里,突然十幾個中國士兵破門而入,槍口、刺刀齊齊對準了他們,把那些錫克賈汪(雇傭軍)都嚇壞了。戰(zhàn)斗一開始,他們還頑抗,可是戰(zhàn)士們一聲:“Give up , no harm!”
“Hands up!”
雪亮的刺刀直直逼到眼前,那些印度兵只好舉手投降。
忽然,一個紅胡子錫克兵回身抓起機槍,一梭子子彈打在了老班長身上。瞬間,他的腹腔內(nèi)血糊糊的腸子流出來,老班長將腸子摶一摶,塞回去,舉手一槍,紅胡子錫克兵應聲倒地。
老班長犧牲了,尸骨永遠地留在了喜馬拉雅的崇山峻嶺中,陪伴他的,只有那個空空的軍用水壺……
后來,我們漸漸明白,聽父母嘮叨也是一種盡孝。父親一旦開講,我們再麻煩也會認真聽,時不時地問一些問題,表示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以至于一回家,父親就要和我們討論什么朝鮮問題,釣魚島問題,南海問題。有一次,父親很哲理地對我說,我們打仗是為了不打仗!有我們在,世界才能和平!
慢慢地,我覺得要重新看待這一代人,他們身上有一種強烈的家國情懷。好像天下的和平都和他們有關似的。
80歲生日那天,點燃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孫子要爺爺閉著眼睛許個愿。末了,又好奇地問爺爺許了個什么愿,父親忽然有些赧然,猶猶豫豫地說,想去西藏祭奠一下老班長。說完,看看我們,我知道,他是不想連累兒女??墒俏鞑靥h,80高齡的老人恐怕無法成行,商量來商量去,父親聽從了我的建議,就在本地遙祭,心誠想必英靈一定能感應到。
清明節(jié)那天,我們到鳳凰山頂祭拜。之前,父親叮囑,只要西鳳酒,因為老班長說西鳳酒最好喝。我特意去西鳳酒專賣店買酒,面對琳瑯滿目各式各樣的酒,我這個從不喝酒的人有點茫然,賣酒的姑娘說,西鳳酒里面數(shù)“華山論劍”好,上檔次又體面,入口綿后味長。無論待客送人最合適不過了。
父親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盅酒,說:“老班長,你看,南海局勢又不穩(wěn)定了,國家離不了我們這些軍人!有我們在,國家才能和平!來,咱們喝酒,這是你最愛喝的西鳳酒,咱們當年的救命酒!”
說著,父親高高擎著酒盅,恭恭敬敬地對著西南方湛藍的天空拜了下去,一股西鳳酒的洌香立刻彌漫在清風和草木之間。
我決定將那些寫給聯(lián)合國和國家領導人的信寄出去,不管人家理睬不理睬。一個80多歲老兵的心愿是不能被敷衍的。
實習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