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盤剩菜
我與父親再次發(fā)生了爭執(zhí)
我要他前進跟上這個
過剩的時代
他則讓我后退
再往后退些年頭
一直到1960年
那時,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正耐心地咀嚼著野菜
幾乎透明的肚皮上
可以數(shù)得出有幾根青筋
大雪將三十六個異鄉(xiāng)人,悉數(shù)鎖于
上黨的深夜站臺。
大雪還在跌落。
綠皮火車滑過鐵軌,好似永遠地走了
我警覺地注視著左前方
挺直身體,以保證背后的棉被
棱角仍然分明。
手上提的蛇皮袋里,十三個雞蛋
仍然像媽媽剛煮的一樣完整
三十六個人沒有一句言語
沒有經(jīng)過一次訓練
沿著大雪覆蓋的站臺
認真地列成一隊。他們共同
在路燈慘白的光里吐出熱氣
共同抻長脖子等一聲鳴笛
敵人來了,遠方隆隆駛來暴雪。
敵人真的來了
1993年凌晨四點,火車僅僅載上我
零下二十度中繼續(xù)遠征
剩下三十五個士兵
又開始默默列成一對
忠于職守,繼續(xù)等待
并不讓任何騷動發(fā)生
老人,比如像爺爺這么老的
過了這個年,八十八歲
他的耳朵很背
經(jīng)常聽不見孫子敲門的聲音
聽不見兒子喊他吃飯的聲音
他的世界安靜極了
昨天他一百〇二歲的姐姐去世
就像此刻
他呼出的一口空氣
一個侏儒和一個胖子
在一扇門后工作
他們將病歷取出
進行復(fù)印
他們將疾病條分縷析
送入機器
他們重復(fù)顯示
痛苦頁碼
日復(fù)一日
我此刻就坐在外面,
靜靜地
等著他們
用擴音器喊我領(lǐng)取
復(fù)印后的生活
挖墓,其實就是給自己挖一個
大點的坑,比如寬三尺,長、深丈許。
我不能像馬老四一樣用手,更不能
拿著農(nóng)藥邊挖邊喝
我得計算毒性何時揮發(fā)
手臂幾時不聽指揮
也不能像洼地住的劉大爺
找一個荒坡,急著等土埋掉
我明白即使風再大,地方再偏僻
塵土也無法完全掩蓋尸體
當然,我也不會去學李癱子
買不了藥瓶,站不上板凳
在孩子高的窗欞上,扔條繩子
挎頭掉胯,兩個眼珠子瞪得老大
也不能像村西頭蔣老婆子
老遠找個水坑一投了之
這哪是幫三個兒子,只會讓他們
顏面掃地。況且,水坑如此之大
怎比自己挖的合身?
我得換身干凈衣服,沐浴更衣
像村東頭謝有順那樣
計算土方、尺寸、一天工作量
然后,先給自己燒夠下輩子花的錢
足夠醫(yī)一輩子的病
是啊。我們都得給自己
體體面面地挖墓,病了
不能拖累孩子,老了
不能裸露身體。
絕不學隔壁丟人的王七喜
拼命活下去,拼命抓起大便
滿屋子亂扔,一直撐到大年初一
當我挖坑回來,聽見一些人
嘻嘻哈哈地談起逝者
像說起在外打工的種種奇遇
勞累一天的我
有時胳膊抬不起來,有時虛脫無力
唯有這個冬天
雪仍不緊不慢地下著
不緊不慢地覆蓋了
剛挖的土和墳?zāi)?/p>
【敘事性詩歌詩論】
詩的敘事性是對在這個時代細致的回應(yīng)。那種放棄了以自然主義和個人情緒的抒發(fā),真實記錄時代的軌跡和個人命運沉浮的詩,使得現(xiàn)代詩顯示出獨特的美感。就我自己的寫作而言,敘事性不但增加了詩本身的質(zhì)感,而且讓我的寫作方向有了很大的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