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慕芯
沒有彼岸的航行
鄧慕芯
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了首府山莊門前,穿制服的保安立刻小跑過來打開車門,唐棣從車?yán)镢@出來,司機(jī)打開后備箱拎出一個漂亮的深紫色旅行箱,保安殷勤地接過,帶著唐棣進(jìn)入山莊大門走向前臺,然后客氣地對唐棣點點頭走開了。
唐棣拿到了房間鑰匙,拉著行李箱優(yōu)雅地上了電梯。房間號是907,唐棣喜歡這簡單的三個數(shù)字,所以臨行前就在網(wǎng)上預(yù)定好了。
進(jìn)了房間,唐棣放下行李箱,脫下駝色羊絨外套,露出了緊身卡體的黑色羊毛衫,她一下子把自己放在軟軟的雙人床上,接著用力甩掉腳上款式新穎的黑色皮鞋。被她踢開的兩只鞋子拉開距離、似乎很委屈地趴在地板上。
唐棣疲憊地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想起和吳若舟十五年的灰色戀情,她在心里反復(fù)告訴自己:去了,都該去了,一切都已成了過眼煙云。唐棣的頭有點沉,她懶洋洋地?fù)Q了棉制睡裙進(jìn)了衛(wèi)生間,準(zhǔn)備沖個熱水澡。蓮蓬頭里的水被她調(diào)得很燙,熱氣騰騰的,她舒舒服服地沖著身心疲憊的自己。
唐棣屬雞,今年四十六了,但看上去身材依然嬌好勻稱,皮膚白皙而富有彈性。吳若舟曾經(jīng)說她有著魔鬼般的身材,王嵐那小子真他媽的有福氣。
王嵐幸福嗎?王嵐曾對她說遇上她真他媽的晦氣。
唐棣一邊淋浴一邊苦惱思索著,和吳若舟相戀十五年,還從沒有一個人單獨出門過,更沒有不給他打招呼一個人跑出來的,這應(yīng)該是自己最狼狽也是最輕松的一次逃亡了。
沖完澡,唐棣感到肚子空蕩蕩的,她看了看時間,才早上八點,酒店早餐時間還沒過。吃完早餐再好好睡一覺吧,什么也不想了,既來之則安之,等一切整理修復(fù)好后,再回去和吳若舟道一聲再見,然后一切就OK了。
走進(jìn)餐廳,吃早飯的人很多,早餐是自助的,她跟隨著前面兩個有點發(fā)福卻很時尚的中年女人一道夾了饅頭、咸菜、茶蛋,三人同時端著餐盤走向一張大圓桌坐下。
“唐棣!”其中一個女人忽然驚呼道。
唐棣一驚,抬起頭一看也愣住了:“江枚,項言言!”
三個女人哇地一起驚叫起來,引得好多眼光同時投向她們。江枚、項言言是唐棣二十多年不見的高中同學(xué),沒想到會在大大的北京城里這小小的首府餐廳里邂逅了。三個女人旁若無人地打開了話匣子,江枚、項言言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唐棣應(yīng)接不暇。唐棣一路上的疲憊和失落被這意外的邂逅給沖淡了,她也興沖沖地向兩位昔日好友問這問那。
餐廳服務(wù)員走過來提醒她們早餐時間已經(jīng)過了,餐廳要關(guān)門了。三個女人余味未盡不想分手,但考慮到唐棣坐了一夜的火車,最后商定先讓唐棣回房睡覺,晚上六點再在酒店的餐廳里見面。唐棣欣然同意并說由她來做東,江枚快言快語:“不需要,我們AA制?!?/p>
三個女人一邊說笑一邊進(jìn)電梯,三只手同時去按九層,到了九層,唐棣奔向907,江枚、項言言奔向903,三個女人看到彼此住的竟這樣近,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唐棣、江枚、項言言是在山東南邊一所煤礦中學(xué)里同學(xué)的。唐棣生在南方,她的家原本在武漢,讀初中時父親突然病逝,不久母親改嫁了。于是在煤礦工作的姑姑把唐棣接到了自己家里,送進(jìn)了這所礦山子弟中學(xué)做了一名插班生。江枚、項言言當(dāng)時就在唐棣所插的這個班里。同學(xué)們很快喜歡上了這個纖弱、文靜的武漢女孩,江枚、項言言也不例外。
唐棣也喜歡這些憨厚樸實的礦工子女,尤其喜歡江枚、項言言這兩位熱情、漂亮的女生,很快三人結(jié)成了死黨。三個女生都成績突出,美貌無比,成了班上乃至全校的一個亮點,被同學(xué)們戲稱為三朵花。
三人中數(shù)項言言最漂亮,她像一個大家閨秀,皮膚白皙,單眼皮,笑起來既含蓄甜蜜又溫柔燦爛,當(dāng)時國內(nèi)正流行著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同學(xué)們都稱她“花妮”。項言言的父母都是部隊的醫(yī)生,文革時期轉(zhuǎn)業(yè)到煤礦上,父親是煤礦中心醫(yī)院的院長,母親是中醫(yī)科的針灸師。項言言在這樣的家庭里熏陶并長大,無疑是與眾不同的。
江枚是一個生在煤礦長在煤礦的女孩,父母親都是老實純樸的礦山人,江枚排行第三,上面有一個哥和一個姐。她皮膚略黑,有雙好看的大眼睛,被男生們稱為“黑牡丹”。盡管看上去她不如唐棣和項言言漂亮,但她機(jī)靈聰慧且敢作敢當(dāng),所以就成了三人中的領(lǐng)袖。
傍晚五點剛過,江枚、項言言就按響了907房的門鈴,唐棣高興地把她們拉了進(jìn)來。唐棣眼睛有些浮腫,好像哭過。兩人問她怎么了,唐棣說最近睡前都要服兩片安眠藥,醒來眼睛就浮腫了。
三個女人去了二層的餐廳,餐廳里燈光燦爛,人氣旺盛,不少金發(fā)碧眼的老外也在此用餐。唐棣三人要求去單間,服務(wù)生把她們帶進(jìn)了一個名叫“曾經(jīng)滄海”的包廂。三人坐下后,江枚作主給每人要了一份一百元標(biāo)準(zhǔn)的套餐、兩瓶紅葡萄酒、兩包女士香煙,末了又囑咐服務(wù)生別忘了贈送打火機(jī)。
唐棣趕緊舉起手臂說:“今晚我買單,特此聲明?!?/p>
項言言也要開口說話,江枚老練干脆地一揮手:“能住進(jìn)這山莊的人誰也不缺錢,買單問題很簡單,一人一天輪流坐莊,今天我先來,算是為唐棣接風(fēng),就這樣定了?!?/p>
唐棣、項言言笑著點點頭,領(lǐng)袖說話了,能怎樣?贊成唄。
飯菜、煙酒全上齊了,服務(wù)生為她們打開葡萄酒,并給她們斟滿酒杯,然后退到一邊,江枚示意他出去恭候,她們要好好說話。
領(lǐng)袖江枚用山東普通話說:“為慶祝我們的意外相逢,我提議我們舉起酒杯先干了這杯?!闭f完她把酒杯高高舉起,唐棣、項言言也高高舉起酒杯,三只酒杯碰撞在一起發(fā)出當(dāng)?shù)穆曇?,同時仰起脖頸一飲而盡。同時仰起的脖頸上,有歲月留給她們的淺淺印痕和細(xì)細(xì)皺紋。
江枚點燃一根香煙猛抽了一口,然后調(diào)皮地朝空中吐了一串煙圈,看著唐棣說:“看你這窘樣,此次進(jìn)京是逃難還是失戀?”
唐棣小聲小氣地說:“休假。”
“休假?騙誰?。磕愕难劬蜕駪B(tài)已經(jīng)對我們說明了一切。”
唐棣的臉紅了,沒有接江枚的話茬。
江枚接著說:“唐棣,臨行前我和言言找算卦先生卜了一卦,說屬鳳凰的女人啊一生會遇到很多坎,晚年還會很凄涼。我罵了一句放屁,就帶著言言飛到北京來了,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一見你就讓我感覺你這只鳳凰生活得也不順心,難道真的應(yīng)了算卦先生的那句屁話啦?”
一直很少說話的項言言這時站起將三個酒杯斟滿,看著唐棣輕輕地說:“唐唐,女人如同一本書,各有各的故事,我們能在偌大的北京和你相遇也算是緣分和天意了,特別是我,很激動,開始有點喜歡這世界了,不想去了?!闭f著項言言嘴唇顫顫地想要哭。
唐棣這時才仔細(xì)打量很少說話的項言言,言言略比以前胖了些,穿戴既隨意又考究,都是質(zhì)地很好的名牌,只是面龐憔悴,神態(tài)迷離,已沒有了當(dāng)年“花妮”的那份嫻靜。這個軍人的女兒,兒時又美麗又受寵,現(xiàn)在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生活打擊,讓她顯得無奈和絕望,竟然想要“去了”?
“唐唐。”江枚叫道。
“嗯?!碧崎σ恢倍⒅椦匝猿了贾牭浇督兴龝r才回過神來。
聽到久違的稱呼“唐唐”,唐棣感覺十分親切,多少年沒人這樣叫她了,這是她中學(xué)時的昵稱,當(dāng)時幾乎所有同學(xué)和老師都這樣稱呼她。唐棣心里暖融融的,她多想讓自己再年輕一回,回歸到那個純潔陽光的唐唐啊,再也不想聽到吳若舟嬌寵她時貼著她耳朵啞著那劈喳喳的嗓音一聲聲地喚她“棣”。
“唐唐別老走神了,言言最近情緒壞透了,今晚咱就叫言言先來痛說革命家史,咱們倆先聽她講述,好嗎?”
唐棣忙點頭說好。
“言言,你就把心事當(dāng)著我們說吧,不再憋心里了,不然你就真的‘去了’?!?/p>
項言言端起酒杯呡了一小口,聲音如潺潺流水般開始了她的故事。
在北京美麗的夜晚,三個美麗滄桑的中年女人意外地邂逅在首府山莊,她們是那樣喜悅、興奮、感傷,此刻她們彼此敞開了心扉,講出了各自的故事。
高中畢業(yè)第二年,煤礦招工,我被錄取做了一名煤礦的電影放映員。那年月時興認(rèn)師傅,當(dāng)時給我安排的師傅叫趙勇,他就是我的前夫。他大我三歲,人長得一般,個子不高,家里姊妹六個,他排行第三。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很壞,打架斗毆、流氓團(tuán)伙不斷在煤礦上發(fā)生。趙勇文化不高,卻義氣而血性,他結(jié)識的全是一幫狐朋狗友,所以他在單位的名聲很不好。但他對我這個徒弟非常好,耐心細(xì)致地手把手教我怎樣盡快學(xué)會放電影,像大哥一樣關(guān)心我照顧我,跑片子送片子的體力活他全包了。他對我說:只要我這師傅在你身邊,這輩子什么累活也不讓你做。
就這樣我鬼使神差且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當(dāng)我把這一消息告訴父母時,母親狠狠抽了我兩個耳光,父親的一些朋友也趕緊幫我張羅對象,軍醫(yī)、軍官、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干部子弟等等,都被我一概拒絕了。我向父母攤牌說生是趙勇的人,死是趙勇的鬼,非他不嫁。然后不管父母的反對就和趙勇結(jié)婚了。母親為這事氣得在醫(yī)院躺了半年,直到第二年我們的兒子出世,父母才接受了鐵的事實,才允許我和趙勇帶著兒子進(jìn)了娘家的門。
婚后的趙勇一直對我很好,他改掉了身上許多壞毛病,和一些狐朋狗友斷了交,一門心思地照顧兒子和我,父母也慢慢認(rèn)可了他。我和趙勇風(fēng)雨同舟地走過了最艱苦也是最甜蜜的一段歲月。
后來煤礦停產(chǎn)了,父母退休后依然留在原地安度晚年,我們?nèi)覄t遷到了另一個年產(chǎn)三百萬噸的現(xiàn)代化礦山。礦上分給了我們一處漂亮寬敞的房子,工資也比原來高出了幾倍。我們倆都換了工作,趙勇當(dāng)上了工會的宣教科長,我則做了一名圖書管理員,兒子上了全寄宿重點中學(xué),月末才回家一次。意想不到的是江枚也調(diào)到了這所新礦,而且還是干部,我興奮得常常約江枚見面,無話不說。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趙勇就變了,一個可惡的女人大搖大擺地進(jìn)入了我們的家。
項言言講到這兒突然停住了,她大口地喝了一口酒,又給自己點了一根煙,邊抽煙邊講了下去。
那個女人叫化鳳,是我的同事,二十八九歲,剛結(jié)婚不久。丈夫是礦山電視臺的攝像師,小伙子老實內(nèi)向,凡事都聽化鳳的。圖書館里就我們兩個管理員,所以我們相處得很好?;P年輕漂亮、活潑大方,而且有一副金嗓子,曾獲過業(yè)余歌手大賽一等獎。我很喜歡她,常常把她帶到家里吃飯聊天。趙勇也很喜歡她,說她活潑得可愛,我和趙勇都親昵地稱她鳳子。
我做夢都沒想到她和趙勇兩個人會有故事,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們倆再好也只能做兄妹,趙勇比她大許多,而且化鳳的丈夫又那么優(yōu)秀,所以當(dāng)江枚提醒我不要太相信身邊的人時,我絲毫沒有理會,心里還笑江枚太神經(jīng)過敏。
江枚對我說,她聽到外面都在說趙勇和化鳳的閑話了,她感覺他們倆有點親熱得過分。我直言對江枚說,外面的人在搬弄是非,吃飽了撐的,我了解趙勇和化鳳,他們純屬是兄妹情。我依然故我地帶化鳳去家里玩,那陣子趙勇常去外地開會,回來時總是給我買些穿戴或小飾品,如女士帽、絲襪、手鐲、胸針等,只是他不論買什么都是兩份,說是花錢不多順便帶給化鳳的。
一次趙勇買了兩條很高檔的收腹內(nèi)褲,說是有鳳子一條,我心里有點犯嘀咕了,對趙勇說:“這不好吧?她穿了你買的內(nèi)褲,他老公問起來怎么說得清楚?。俊?/p>
趙勇說:“你這人死腦筋,就讓鳳子說是你送給她的不就行了?!?/p>
趙勇這么說我很不舒服,但我還是把收腹內(nèi)褲送給了化鳳。
我們跟化鳳的友情持續(xù)了三年?;P一直沒有孩子,我問起此事,她對我說她不喜歡孩子,想趁年輕再玩幾年,還說要爭取在全國歌手大獎賽中拿了獎項。
后來,四十幾歲的我不可思議地又懷孕了,等到確診時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我只好住進(jìn)醫(yī)院引產(chǎn)。
手術(shù)后那幾天,趙勇和化鳳白天輪流照顧我,晚上我讓他們誰也不要陪我,都回家休息。那陣子看到他們對我的那份關(guān)愛,我打心里感動和知足,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友情、愛情、親情全有了。
我身體恢復(fù)很快,還有兩天就要出院了。那晚我剛給趙勇通完電話,護(hù)士叫我去醫(yī)護(hù)室接個電話,電話里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聲音,他告訴我說你家遭賊了,你趕緊回家看看吧。我說不對吧,剛才趙勇還告訴我說他正在家里搞衛(wèi)生呢,說是等我出院一進(jìn)家門就感到心情愉悅。他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通知你了。我問他是誰?他沒有回答就把電話掛了。我嘀咕著又給趙勇打電話,結(jié)果手機(jī)關(guān)機(jī),家里電話也無人接聽。我便決定匆匆回家看個究竟。
家門鎖得好好的,不像有賊,我打開家門悄悄走了進(jìn)去,客廳沒人,也不像被洗劫過,我又躡手躡腳進(jìn)了臥室,我看到的就如那三級片里的情景,兩個偷情的人正赤條條地在我的床上翻云覆雨……
講到這里項言言深吸一口氣,順手又抽出一支煙,她拿打火機(jī)的手在發(fā)抖。
“后來呢?”唐棣看著項言言輕輕地問。
“后來的事我來講吧,言言你先平靜一下?!苯段樟宋枕椦匝园l(fā)抖的手。
善良的言言沒有為難他們,她只是不讓自己暈倒在他們面前,她強(qiáng)作鎮(zhèn)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等候他們。趙勇先走出臥室,尷尬地站在她面前說了句“言言,對不起”。化鳳這時也穿好衣服走到她面前,低著頭說“言言姐,對不起”,然后就跪在地板上,把臉伏在言言腿上哭了起來。言言看他們倆如此悔恨,竟然不知該說些什么,想好的一些難聽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半天才說了一句:“只要你們以后別再這樣了,我不記恨你們,也不會對任何人講,我們還是好朋友?!闭f完言言自己嗚嗚地哭了起來。
江枚說到這里,言言早已淚水滿面,江枚咕嘟一聲喝了一口悶酒繼續(xù)說著。
趙勇和化鳳打那以后確實收斂了,兩人對言言也格外地好,三人還是有說有笑的,言言有時還故意在外人面前和化鳳顯示出親密無間,以此證明化鳳的清白。這樣的日子維持了半年,一天言言突然接到那個攝像師的電話,攝像師告訴她化鳳已向他提出離婚了,理由是感情不和。言言聽完心里很不安,但也沒說什么。
一天晚上趙勇說要和她談?wù)?,言言心里開始發(fā)慌,她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趙勇所談的就是要和言言離婚,說所有的財產(chǎn)、房子、兒子都?xì)w言言,只求言言同意離婚就行了。趙勇很坦率地說化鳳懷了他的孩子,他要給孩子和化鳳一個完整的家。言言聽他這樣一說,大叫起來:真是天大的滑稽啊,難道我和兒子就不需要完整的家嗎?趙勇說化鳳和你不一樣,化鳳是容易走極端的女人,如果我不娶她,她會瘋掉的,她會鬧得滿城風(fēng)雨,她是那種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人。聽完趙勇對化鳳的評價,言言冷笑了,笑完后對趙勇說:我同意離婚,家和兒子都是我的,你走吧。
就這樣,趙勇和言言二十年的婚姻結(jié)束了。說到這里,江枚呷了一口酒,臉色微紅,顯得激動而憤怒。
那后來呢?趙勇和化鳳結(jié)婚了嗎?言言又嫁人了嗎?唐棣忍不住地問。
江枚又接著講了。
趙勇和化鳳很快結(jié)婚了,他們在礦山附近農(nóng)村租了一套房,沒多久化鳳就生了個女孩。言言沒辦法讓自己天天面對和自己前夫生活在一起的化鳳,就提前申請病退,單位很快批準(zhǔn)了言言的申請。不久言言聽說那位攝像師也結(jié)婚了,新娘是電視臺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編輯,據(jù)說那位女編輯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電視臺的第一天就暗戀起了攝像師,終于修成了正果。
趙勇、化鳳、攝像師都有了歸宿,唯獨言言一直和自己的影子相依為命。言言感到委屈,那般無助,她的心態(tài)開始逐漸扭曲,她開始報復(fù)生活玩弄生活,她學(xué)會了喝酒、抽煙、玩牌,她把以前那些對她垂涎三尺的男人一個個帶回家里,帶到她那曾經(jīng)一塵不染的床上??蛇@樣的生活并沒有使言言快樂,反而使她陷入痛苦的深淵不能自拔,她的心開始一點點支離破碎,她的身體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內(nèi)分泌紊亂,原來那瀑布般的披肩長發(fā)開始每天幾十根地脫落。言言恐懼慌亂之極,逃避瘟神般地躲進(jìn)了教堂,她想請求神保護(hù)她,賜給她幸??鞓???扇蚀鹊纳系劢z毫沒有減輕言言的身心痛苦,更沒有賜給她幸??鞓?。言言絕望了,終于有一天她在家里服下了一瓶安眠藥,算她幸運,那天我忽然心血來潮地去找她,砸了半天門也沒人答應(yīng),我剛要走開時,對門的鄰居出來告訴我半小時前看見言言進(jìn)了家門。
我立刻喊來人打開門,言言的命總算被醫(yī)生洗腸洗胃地弄回來了,可她那飄蕩凄苦的魂沒有回來。她一天比一天痛苦,在絕望中漸趨自我毀滅。我焦灼難過,加上當(dāng)時自己的生活也一塌糊涂,于是我給單位打報告申請養(yǎng)病,沒多久單位就給了批示。于是我們兩只落難的鳳凰飛到了北京,一邊治病一邊療心,沒有想到竟然在這里遇到了你。
江枚講完了。項言言已經(jīng)醉了,趴在桌上嗚嗚地哭。
唐棣把最后的紅酒分別倒在江枚和自己杯子里,杯里的酒滿得向外溢,兩人雙目一對視,似兩個女酒鬼一般把頭伏下去,嘴巴直接對著酒杯喝粥一樣地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
唐棣、江枚架著苦不堪言的項言言蹣跚走出了餐廳,三個女人搖搖晃晃上了電梯。
一陣口渴,唐棣醒了,天早已大亮,也不知幾點了。唐棣感覺頭很沉很疼,她起身從冰柜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打開喝了幾口,嗓子感覺舒服了一些。她打開手機(jī)想看看時間,手機(jī)上竟顯示出六條新信息,是吳若舟發(fā)來的。來北京后唐棣一直關(guān)機(jī),只偶爾打開手機(jī)看看時間后立馬關(guān)機(jī),沒有一點和吳若舟通話的欲望,更不想讓吳若舟知道此時她在哪里。
“棣,你在哪?告訴我,別讓我著急?!?/p>
“棣,別太殘忍好嗎?找不到你我很著急?!?/p>
“棣,我知道我錯了,給我一個改錯的機(jī)會好嗎?”
“棣,我很緊張,十五年了,你從來沒有這樣對我?!?/p>
“棣,如果你愿意我們就把鼓浪嶼的別墅賣掉,我?guī)闳ゼ幽么蠖ň雍脝???/p>
“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拋開一切,可以離婚,讓我娶你好嗎?”
唐棣一口氣讀完吳若舟所有的短信,從牙縫里說了句騙子,又把手機(jī)關(guān)了。
中午十二點,三個女人打車去王府井大街,找了一家叫“餛飩猴”的特色小飯館,一人吃了一碗餛飩,感覺不錯,都說有機(jī)會再來。
下午三點,她們陪項言言去西直門的中醫(yī)院看中醫(yī),醫(yī)生給言言配了十四帖中草藥。三個女人在北京的大街上輪流提著那一大袋子中草藥閑逛了一陣子商場,各自瞎買了一通可用不可用的東西,然后打車回到了山莊。
晚上六點,三個女人準(zhǔn)時來到酒店的餐廳,直奔“曾經(jīng)滄?!卑鼛?,照例又要了每人一百元的套餐,照例要了女士香煙,但比昨天多了一包,照例要了紅葡萄酒,也比昨天多要了一瓶。
三只高腳杯當(dāng)?shù)匾宦曧?,三個女人同時仰起脖頸喝下了第一杯酒。接著三個女人又不約而同地點燃了放在自己桌前的香煙,江枚從鼻孔里噴出一股子白霧,看著唐棣調(diào)侃地說:“唐唐,看樣子你的煙齡比我倆都長啊,優(yōu)雅的人做什么都好看,就連抽煙也讓人著迷啊,嘿嘿?!?/p>
唐棣臉一紅,猛抽了一口說:“抽煙也能說優(yōu)雅啊,要是那樣我都優(yōu)雅了十五年了,現(xiàn)在我正準(zhǔn)備選個日子戒掉,回歸到那沒有煙霧不曾優(yōu)雅的歲月?!?/p>
“我和言言也正準(zhǔn)備告別香煙,咱就選在明天晚上,今晚我們過足煙癮,二位聽聽我的故事吧。”
唐棣和項言言微笑著對江枚點點頭。
“我的故事沒有那么多傷感和纏綿,有的只是血腥和野蠻,很簡單,因為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第三者?!苯独渎涞卣f完這番話,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后娓娓道來。
我和李尚偷偷交往六年了,要問這六年的感覺,我只能用兩個字代替:苦澀。六年前也就是我三十九歲那年,婚姻解體了,原因簡單得很,前夫有了第三者,一個長他五歲的酒店女老板。我沒有責(zé)怪前夫,因為我清楚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他,盡管我掩飾得非常好,但早晚會有裂縫。
我和前夫有個女兒,當(dāng)時十三歲,婆婆很疼愛孩子,說什么都不讓我?guī)ё摺kx婚后我調(diào)離了原來的地勘局,來到了一個新建的礦山發(fā)電廠,廠長就是李尚。李尚比我年長五歲,第一感覺李尚是個有魄力的男人。
剛到發(fā)電廠,領(lǐng)導(dǎo)把我安排在女工部,那時企業(yè)改革,準(zhǔn)備啟用有文憑的年輕人進(jìn)入領(lǐng)導(dǎo)班子。由于我是本科學(xué)歷,加上無任何牽掛,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不久就被李尚等廠領(lǐng)導(dǎo)認(rèn)可,提升為發(fā)電廠副廠長。這樣引起了不少人的非議和嫉妒,于是那些無聊小人開始了漫無邊際的游說,說得更多的是我和李尚勾搭上了,然后李尚提拔了我。我感到委屈,知道人言可畏,便盡量和李尚少接觸。可我越謹(jǐn)慎小心反而流言越多,那陣子我很無助。
一天李尚到我辦公室和我長談了一次,他告訴我不要怕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坦然工作,不要躲躲閃閃,時間久了,無聊的人就會歇歇了。那天我和李尚相互說了很多,李尚走后我突然發(fā)覺自己很喜歡和他在一起,他好像我心中夢想多年的那種亦父亦兄的男人。我偷偷喜歡上了李尚,也感覺到李尚在偷偷欣賞我關(guān)心我。
一次他看我臉色不好,問起我怎么了,我告訴他我有胃炎,老毛病了。沒幾天他就送來了幾瓶昂貴的中成藥,并說是他一個研制中藥的同學(xué)專門向他推薦的。還有一次因為感冒我在廠醫(yī)院掛吊瓶,那天暖氣管道故障沒有送暖,他知道后竟讓他的司機(jī)為我送來了熱水袋。一個管著一千多人的廠長,一個集魅力和魄力于一身的男人,竟為一個離婚女子如此細(xì)膩,我感動了,而且深愛上了他。這一愛不可收拾了,我像著了魔一樣。他智慧幽默,豪放細(xì)膩,唯有的遺憾是文憑不高,沒有太厚的文化底蘊(yùn),但他的睿智和管理能力正好彌補(bǔ)了這個缺憾。我是個現(xiàn)實的女人,我需要婚姻,需要家庭,需要男人的呵護(hù),我不愿選擇做別人的情婦這一丑陋角色??衫钌惺莻€有家男人,一對雙胞胎兒女,妻子苗素素虎背熊腰,性格潑辣,據(jù)說婚前的她也是一個苗條文靜的女子,在生完一雙兒女后全身開始發(fā)福,同事們說是李尚在月子里對她照顧得太好,就連她的性格也給寵壞了。
李尚曾說過他們夫妻關(guān)系不太協(xié)調(diào),妻子的性格很像母夜叉,但妻子每次發(fā)威后又百般疼愛他順從他,李尚是個傳統(tǒng)男人,看到一雙可愛的兒女,他一次次地打消了離婚的念頭。我知道李尚很難給我婚姻了,我再愛他也不想充當(dāng)?shù)谌撸幌氚选扒閶D”的桂冠戴在自己頭上,所以我只好回避和克制,對他保持著下級對上級不卑不亢的關(guān)系。
可是人的感情很難說清楚,就像惡性腫瘤潛在人體里,早晚會破體而出產(chǎn)生病變。江枚講到這兒時停住了。
“后來你和李尚怎樣了?”唐棣顯得有些急不可待。
江枚苦苦一笑:“你們先陪我喝杯酒,然后再講?!?/p>
“唐唐耐心點,江枚的故事還早著呢,你都想不到她為這份愛受了什么樣的屈辱,我親眼見到過的,慘不忍睹啊?!?/p>
唐棣不吭聲了,是啊,女人一旦踏上了感情之路,就是踏上了充滿屈辱和淚水的不歸路,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呢?
酒杯叮當(dāng)后,江枚帶著醉意、含著淚水、可憐兮兮地陳述著自己的過去。
那是一個雨天,晚上我一個人待在宿舍里很無聊,便撐著傘去廠里的俱樂部打乒乓球,路過辦公樓時,我看到三樓的廠長辦公室還亮著燈,忍不住就跑了上來,猶豫片刻后把門推開。李尚不在辦公桌前,我看了看半掩著的套間小門,走過去輕輕推開把頭探了進(jìn)去。
李尚和衣躺在值班的小床上,一張晚報蓋在他的臉上。我以為他睡著了,便輕輕掩上門準(zhǔn)備走開,李尚聽到掩門聲把臉扭了過來,報紙滑落在地,我走過去低頭撿起報紙順手遞給李尚。
“江枚?!崩钌猩钋榈亟形?。
我“嗯”了一聲。
“江枚?!崩钌杏纸辛艘宦暋?/p>
我看到了他緋紅的臉和驚喜的目光,不知怎地淚水一下灌滿了雙眼。我注視著他,注視著他那寬闊的胸膛,真想一下子撲進(jìn)他的懷抱,那是我想往卻又不敢靠近的港灣啊。李尚起身走近我,把我輕輕攬入懷中,然后又輕輕地把臉頰貼在我的頭上。我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身體緊緊貼在李尚的懷里,享受著那份溫暖、深情和愛憐。那一刻我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為了這個男人,我情愿做一切不該做不能做的事,只要老天能讓我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偷著愛,我也心甘情愿。
那晚我沒回自己的宿舍。李尚承諾讓我等他,他說他一定要讓我在有生之年成為他合法的妻子。他說了,也做了,他向他的妻子提出離婚,從此我的苦難也就拉開了序幕。
江枚講到這兒時感嘆了一聲,先是喝下一杯酒,接著點了一支煙猛抽了幾口后閉上眼睛,淚水從她閉著的雙眼緩緩流出,沿著她的臉頰簌簌而下。
唐棣、項言言雙目對視了一下,默默地喝起了酒。
前面說過,李尚的妻子很愛他,但也很跋扈,她不顧一切地要保住自己的婚姻,她隱隱感覺到了李尚的變化,她開始調(diào)查所有跟李尚接觸的女性,最后把目標(biāo)鎖定在我的身上。盡管她還沒有掌握到確鑿證據(jù),但憑著女人的直覺,她斷定李尚肯定是被我勾引了,也肯定是想和我結(jié)婚。于是她隔三差五地在我面前指桑罵槐地數(shù)落李尚:“我知道你和我離婚要娶誰,不就是那個比我有文化、比我年輕漂亮的什么黑牡丹嗎?你做夢吧,沒門!”
望著她那豁出去的樣子,我既害怕又緊張,不敢吭聲也不敢接茬,只有屏住呼吸緊張地忍耐著,誰叫自己偷了人家的男人呢?李尚更是狼狽無奈,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他知道自己越解釋她越來勁,所以他索性緊閉雙唇不搭理她,只是鐵青著臉使勁地抽煙。
一天中午我和李尚在辦公室吃午飯,苗素素突然跨進(jìn)來,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的衣襟就被苗素素揪住了,接著幾個結(jié)實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我暈了,感覺像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苗素素,希望她仁慈地放我一馬,可她根本沒有憐憫之心,她口里罵著“小騷貨”,手臂又抬了起來,幸虧李尚用力把她推開。我捂著臉偷偷看李尚,李尚完全沒了從容自信的氣勢,他可憐巴巴地對苗素素哀求說:“求你別鬧了好嗎?我們回家說吧,咱不離婚了行不行?”望著李尚一臉的狼狽,我的心開始變涼,這就是那個在上千人的工廠里叱咤風(fēng)云的李尚嗎?這就是那個在工作上遇到任何難題都能從容淡定的李尚嗎?這就是那個我想要情托一生的李尚嗎?
一年后廠里領(lǐng)導(dǎo)班子改革,有文憑的知識分子全部升到了領(lǐng)導(dǎo)崗位,我從副廠長升到了黨委書記的位置,這下子又激怒了苗素素。文件剛宣布不久,一天下午我隨著下班職工一起走出大門,門口站著虎視眈眈的苗素素,她的身邊還有兩對青年男女,表情也如苗素素一樣,瞪著雙眼看著從廠里涌出的人群,最后他們的眼光搜索到了我,很快奔我而來。我知道大難臨頭了,無法躲,也不想躲,他們走過來對著我就劈頭蓋臉地打起來,邊打邊罵我是不折不扣的婊子,說我是勾引人家老公的能手。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護(hù)著自己的頭和臉,我怎么都沒想到他們會當(dāng)著全廠職工的面把我的衣服扒光,我奮力反抗,瞪著無助乞求的雙眼看著苗素素,心里在大聲呼喊:李尚你在哪?快來救我,快來救我??!我想此刻如果李尚出現(xiàn)在我面前,能制止他們的無恥行為,即使我受的屈辱再大,我也覺得為愛值得了。但李尚沒有出現(xiàn),也許李尚正畏縮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注視著廠外發(fā)生的一切。我的身上只剩下一件內(nèi)褲和胸罩了,苗素素還在繼續(xù)撕扯,這時幾個老工人走過來義正詞嚴(yán)地制止了他們的行為。我很感激那幾位老師傅,是他們沒有讓我遭受到更大的難堪和屈辱。
苗素素一行罵罵咧咧地?fù)P長而去……我光著身子撿起衣服,狼狽地跑到廠里的公共廁所,用快要死了的聲音給言言打了電話。
江枚講到這兒不講了,她表情木訥,臉色蒼白,抽煙的手在不停地哆嗦。言言接過了她的話頭。
接到江枚的電話我就趕了過來,在公共廁所里,江枚用撕碎的衣服緊緊捂著自己的胸,像受了驚嚇的嬰兒可憐兮兮地蹲在那里,頭發(fā)散亂,鼻青眼腫??吹浇兜臉幼游乙幌伦鱼铝?,接著心開始絞痛,感覺血從我的心間一滴一滴地落下。我把江枚帶到醫(yī)院,醫(yī)生給她做了全身檢查,然后又給傷口用了藥,最后建議她住院觀察,怕傷口感染或有內(nèi)傷。手續(xù)辦好以后,護(hù)士給江枚掛上了點滴,江枚緊閉著青腫的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我的心一直在抽搐著,我輕輕握住江枚還在流血的手,伏在她的臉上說:“江枚啊,你這樣值得嗎?”
“值得!”
“你真傻啊,你都快把小命搭上了,還值得?”
“這是我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她毫無表情地回答我。
“江枚,哭出來吧,使勁哭出來吧,我知道你心里痛!”
“我沒有眼淚了?!彼f。
看到江枚的樣子我哭了:“你等著,我去找李尚,我不能讓他做縮頭烏龜?!?/p>
江枚用力拉住我,語氣很堅決:“言言,不許去,我要等他自己來?!?/p>
江枚住院三天了,外傷基本好了,眼睛也漸漸消腫,可她的眼睛無神空洞,仿佛既絕望又祈盼。
這三天李尚始終沒有出現(xiàn),電話也沒有一個。望著江枚日漸憔悴的樣子,我不管她的阻攔,騎車直奔李尚的辦公室。我把江枚這幾天的前前后后給李尚敘述完,李尚的樣子讓我很憤怒,他面無任何表情,顯得疲憊不堪。他點燃一支煙用低沉的語調(diào)對我說:“言言你轉(zhuǎn)告江枚,我李尚對不起她,注定要辜負(fù)她這一生了,讓她別傻等了,嫁人吧!”李尚說完,渾濁的雙眼有淚珠滴落。
“你放棄了?害怕了?你這懦夫、混蛋,你害慘江枚了!”我盯著李尚狠狠地說完這幾句后轉(zhuǎn)身離去。
言言泣不成聲,江枚接著她的話講下去。
言言把和李尚的話告訴了我,這是我早已預(yù)料中的事,盡管是預(yù)料中,但我還是無法讓自己鎮(zhèn)定地接受事實,六年啊,我愛了李尚六年,結(jié)局卻是如此簡單!
每次和李尚纏綿時,他對著我耳朵最愛講的話就是:“小枚,小東西,小丫頭,我愛你都愛瘋了,等我,等我,今生一定讓你做我的新娘!”現(xiàn)在想起此話,只不過是男人忘情時的胡言亂語罷了,而我竟信以為真,以為人家是肺腑之言呢。出院后我住進(jìn)了言言家,此刻的言言也是身心疲憊,感情到了崩潰邊緣。兩個苦命女人相依為命,支撐著努力走出低谷。
思量再三后,我決定辭去廠里的一切職務(wù)申請病休一年。在周一的領(lǐng)導(dǎo)班子晨會上,我交出了辭職報告,然后說明了自己的打算。當(dāng)時李尚臉色很難看,一言不發(fā),其他成員都勸我冷靜處理這事,可我決心已定。
離開廠里的那天,我收拾完自己簡單的東西,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頭也不回地出了廠大門。在剛出廠門的拐彎處,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默默地佇立在那里。我們并肩走了一段路,誰也沒吭聲,我擔(dān)心碰到熟人,就對他說:“你回吧,我走了?!?/p>
這時李尚突然把手按在我手上,我感覺出他的心跳和不舍:“小枚,好好保重身體,忘了我,忘了那個不是人的李尚?!蔽也粍颖砬榈啬暳艘谎劾钌?,然后掙開飛快地離開,我不想看到他即將滾落下來的淚水。
江枚敘述完,擦了一把滿臉的淚水,笑了。
“來吧,咱們喝酒!”隨著三個酒杯叮當(dāng)?shù)呐鲎猜?,血一樣的紅酒順著紋痕蒼老的脖頸進(jìn)入了女人的身心。
服務(wù)生小心翼翼進(jìn)來提醒她們時間不早了,唐棣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明晚去我房間喝,咱們喝一夜都行,好不好?”
言言買了單,三個女人搖搖晃晃走出了“曾經(jīng)滄?!保稉u頭晃腦地唱起了鄧麗君的“我醉了,因為我寂寞……”,唐棣、項言言也放開嗓子跟著唱起來。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點,唐棣、江枚、項言言相約走出山莊,在路邊買了幾個烤紅薯,邊吃邊步行走到了不遠(yuǎn)的一個公園。
一進(jìn)公園,三個女人孩子一樣歡呼雀躍起來,她們插進(jìn)了一群正高歌演唱的隊伍,跟她們一起大聲合唱革命歌曲,最后唱起了《南泥灣》。隊伍邊唱邊扭起了秧歌,三個女人也忘形地扭起了腰肢。這群人是自發(fā)組織自娛自樂的老人,他們那熱愛生活的態(tài)度感染了三個病態(tài)的女人。
下午她們按約定時間去見了一位著名的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給她們耐心地做了長達(dá)三個課時的心理疏導(dǎo),然后又給她們開了一堆專治更年期的藥,最后微笑著祝愿她們早日告別更年期,走出灰暗地帶,恢復(fù)昔日風(fēng)采。
晚上六點,907房間,紅色地毯上面擺了一張小圓桌,小圓桌上擺滿了各種美味以及三瓶紅酒和三包女士香煙,三個女人席地而坐。不一會兒功夫,房間煙霧繚繞,如溫暖的春風(fēng)蕩漾在每個人心里。
唐棣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大學(xué)一畢業(yè),我和同鄉(xiāng)也是同學(xué)的王嵐雙雙回到武漢,不久就結(jié)婚了。王嵐在機(jī)關(guān)工作,我則去了一家很有人氣的雜志社。
婚后的我們,所有性格差異全部出來了。王嵐自私孤傲,偏激刻薄,而我天性固執(zhí),認(rèn)準(zhǔn)了的事也不顧王嵐的感覺,我行我素起來。王嵐喜歡的是每日如貓一樣匍匐在他腳下溫柔嫵媚發(fā)嗲的女人,而這些我做不到,所以我們的婚姻其實就是一潭死水。
我和生命中那個男人的相遇是在女兒五歲生日的那一天。那天下午到辦公室,編輯部主任給了我一份私有企業(yè)資料,讓我去采訪資料里的企業(yè)家,那人是我市第一個突破上億資產(chǎn)的商人,據(jù)說是個自費去美國留學(xué)、很博學(xué)也很傲氣的男人,身上有一種書卷氣同時也有一點匪氣,一般記者都很難接近他。
我趕到他的公司時,他的秘書告訴我他在和日本商人談生意,讓我預(yù)約后下次再來,我不肯罷休,很想一睹此人的風(fēng)采,于是我在我的名片反面寫上了一句:本小記是否可以一睹企業(yè)家的風(fēng)采?然后交給他的秘書讓她立刻通報。
沒想到他欣然同意了,我在秘書指點下悄悄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就近坐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令我吃驚的是他竟十分年輕俊朗。我掩飾著內(nèi)心微起的波瀾,故作安靜地注視著我要采訪的商人。他卻無視我的到來,只見他微笑著說一口流利的日語,那表情和神態(tài)使人感覺他在調(diào)侃。他侃到得意處就用漢語喊一句“毛主席萬歲”,而侃到尷尬時他卻用漢語吼一句“狗日的小日本”。日本商人問他咕噥什么,他用日語回答:“中國方言,意思是你哥們真棒。”天哪,我差點失聲笑出來。
三十分鐘后洽談結(jié)束。三十分鐘的注視,我竟一點都沒有折扣地?zé)o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有才情又溫情又冷俊又開朗的年輕商人,且一路追隨再也不想回頭。他就是那個吳若舟,某集團(tuán)公司赫赫有名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采訪結(jié)束了,他的睿智、深邃、機(jī)敏,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俘虜了。分手時我告訴他今天是我女兒生日,我要早點去幼兒園接她,他堅持要用車送我,我坐上了他的車,他瀟灑地駕駛著他的大奔,仿佛瀟灑地駕駛著我這個“大笨”。他把車?yán)锏腃D打開,是一首英國懷舊歌曲《通往斯達(dá)堡羅的集市》,那深情舒緩的旋律回蕩在車?yán)?,也回蕩在我的心里?/p>
路過一家大商場時,他讓我在車?yán)锏纫粫?,說去辦點事。一會兒工夫他抱著一個美麗的芭比娃娃上了車,說是給我女兒的生日禮物。
邂逅吳若舟以后,我腦子里再也揮不去他的影子。夜深人靜時我不停地問自己:這些年盡管和王嵐的婚姻很無奈,但也修得心靜如水,表面看來大方率真的我,其實骨子里是個謹(jǐn)慎膽小充滿羞澀的小女子,怎會頃刻間全軍覆沒再也找不到回頭路了呢。
為再次見到吳若舟,我借口有些資料需要核對才能發(fā)表,主動撥通了吳若舟的手機(jī)。他說他在北京的分公司,要一個月后回武漢,然后很客氣地說了一句后會有期就掛了,我當(dāng)時惆悵了好久沒回過神來。
一個無聊的晚上,天空無精打采地下著小雨,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翻弄著那本看過多遍的《廊橋遺夢》。電話突然響起,我以為是王嵐又要通知我他今夜加班不回家,最近他老是加班,就懶得接,任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刹坏絻煞昼婋娫掆徳俅雾懫?,我擔(dān)心吵醒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女兒,趕緊拿起電話沒好氣地說:“王主任知道你又加班了,以后麻煩你別通知我好了嗎……”
“喂,唐記?!彪娫捘嵌司故菂侨糁塾行┲钡穆曇?,我心跳加快,如喝下了一杯烈酒,臉色猛地發(fā)燙,一下懵了。
“唐記,是我,吳若舟。嚇著你了吧,聽到我的聲音你那邊怎么突然熄火了,哈哈!”吳若舟無所顧忌的笑聲敲打著我的心。
我漸漸歸于平靜,盡可能把自己的聲音調(diào)控得溫和而富有磁性:“你好吳總,我以為是他呢,吳總是有事找我對吧,不然怎會打到我家里來呢?”
“不好意思打擾了,打你手機(jī)關(guān)機(jī),只好冒昧了。哈哈……”
“沒關(guān)系,吳總有事請說吧?!?/p>
“哈哈!”
“呵呵!”
“我在北京一時還回不去,為不影響你們發(fā)稿,我給你們主任說好了,希望你能來北京改稿,我已讓秘書給你把機(jī)票訂好了,來回費用全由我負(fù)擔(dān),如何?”
聽他說完,我手拿話筒張著嘴巴驚呆了。
“喂,唐記你在聽嗎?”他著急的聲音。
我心里美滋滋,嘴巴上卻回答:“吳總真行啊,我們主任都聽你安排,我這小記者還能說不行嗎?”
“那當(dāng)然,我是誰啊,我是吳若舟,別說你,就是名記也不在話下,哈哈?!彼室馔祥L語氣把“記”字讀成平音,聽著像“名姬”,一個十分自以為是的家伙,隨便調(diào)動我不說,還嬉皮笑臉地耍貧嘴,我心里有些不悅。
“別不高興了,我已在首府山莊為你訂好了房間,來吧,好嗎?”他那溫情的聲音透露了他內(nèi)心的秘密,他希望看到我。其實自和他第一次邂逅,我們就彼此心照不宣了,一份情感來了,無論如何都是掩藏不住的。
第二天吳若舟在機(jī)場出口處接到我,一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到了首府山莊門前,他直接把我送上了907房間,然后說:“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下,下午我來接你去天安門、王府井等處轉(zhuǎn)轉(zhuǎn)?!边€沒等我回話,他就匆匆走了。
五星級的豪華酒店,房間舒適高雅,給人一種田園般的恬靜和溫馨。可我在北京呆了五天,兩人之間幾乎沒話可說,我一提到采訪稿,他就夸張地?fù)]揮手讓我打住:“先帶你游覽一下我們美麗的首都,再給你上一堂生動的歷史及愛國主義教育課。”
他每天帶我到處游玩,故宮、頤和園、圓明園遺址、長城都去了。
離開北京的前一日,他帶我到了中關(guān)村,進(jìn)了一座很氣派的大廈,乘電梯到了七層,我跟著他像走迷宮一樣走進(jìn)了一間大大的房子里。首先進(jìn)入我眼簾的是一張深褐色的老板臺,老板臺的右側(cè)還有一架深褐色仿古鋼琴,鋼琴上方放著一張約七寸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英俊健康、身著白色短衫短褲的年輕男子,正對著欲落的足球騰空飛起一腳,我瞪大眼睛看著照片上的人。
“認(rèn)識他嗎?”吳若舟站在我身后問。
“嗯,似乎見過。”
“哈哈,是嗎,此人看上去帥不帥?”
“一般,不過攝影者水平不錯,搶拍到了瞬間的精彩?!?/p>
“哈哈,康棣女士的評語不錯,回答也十分精彩?!彼摹肮比鐪剀暗南銡怙h過我耳旁,竟使我有些意亂情迷了。
吳若舟雙手輕按住我的肩,把我推到鋼琴一側(cè),他坐在琴凳上打開琴蓋,先用琴巾擦了一下琴鍵,然后在琴鍵上來回試了一遍音,回頭微笑地看了我一眼,便熟練地彈奏起來。我癡癡地盯著那雙手,那是一雙我從未見過的如此完美的男人的手,手指修長勻稱,手尖飽滿有力,指甲如珍珠一般晶瑩。
完美之手輕重緩急地在鍵盤上來回敲擊,我卻沒有聽到任何音符,只是傻傻地盯著那雙手。
“怎么樣?彈得如何?”
我大夢方醒,臉紅紅地,趕緊打著哈哈:“吳總彈得不錯,深見功底。”
“是嗎,好久不彈了,只記得樂譜,卻不記得這是什么曲子了。”他的眼睛有點戲謔地笑了,他在不動聲色地考我呢。
“吳總,這應(yīng)該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吧?!蔽屹u弄地說。
“哈哈不錯,唐記記性好”,看得出我的回答使吳若舟開心極了,“那聽我再給你彈奏一曲吧?!?/p>
神奇的雙手在鍵盤上鏗鏘有力地彈奏起來,我又一次愕然了,心隨著音樂,跟隨著那雙手飄然迷離。
一曲結(jié)束,我如同初戀少女毫不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目不轉(zhuǎn)睛而且深情地盯著吳若舟的眼睛,渴望他也能像我看他那樣深情地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瞥。沉默中的他沒有抬頭看我,我在等,非常耐心地等他抬起頭的那一瞬。過了好久,吳若舟抬起頭深情又深邃地盯著我,然后莊嚴(yán)地提起手腕。我無處可逃了,也不想逃,我知道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男人。
“嘿嘿,那晚你們一定那樣了吧,對嗎唐唐?”江枚自作聰明地問。
“江枚,讓你失望了?!?/p>
那晚什么也沒發(fā)生,吳若舟坐在房間的沙發(fā)上守候了我一夜。也就是那一夜,那個平淡無語的夜,竟讓我的心在以后的歲月里再也無法走進(jìn)任何男人了,我暗暗決定要心甘情愿地追隨他一生。
第二天吳若舟送我去機(jī)場,分手時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棣,回去就辭職吧,你的后半生請交給我安排,別拒絕,請照辦?!?/p>
我毫不猶豫地辭職了,女人都真他媽犯賤啊。對于王嵐我是內(nèi)疚的,盡管我知道王嵐一點也不在意我,但我還是內(nèi)疚。只要他不提出分手,我永遠(yuǎn)不會離開他和女兒的。我加倍地對王嵐和孩子好,盡可能多做一些來彌補(bǔ)我的不貞。對于吳若舟,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能和他相知相望,偶爾像得手的小偷一樣偷著相守幾日,我就很知足了。
生活遠(yuǎn)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我去吳若舟的公司不久,他就感覺出我和吳若舟的關(guān)系曖昧。他一邊在外死撐著面子,一邊和一個小他五六歲、同在一個部門工作的女大學(xué)生來往。
在吳若舟的公司里,我深知自己的角色難以讓別人尊重,于是我不分晝夜地工作著,憑借我在大學(xué)里的那點功底,憑著自己的智慧,很快在業(yè)務(wù)上贏得了大家的認(rèn)可。
五年后吳若舟在廈門又開了一家分公司,公司推薦我去那兒任主管。這樣一來,我像一只孤雁在兩個城市之間飛來飛去。
一個迷人的夏日,吳若舟來到廈門,帶我去鼓浪嶼兜風(fēng),鼓浪嶼是個迷人的小島,靜謐幽然,那一幢幢造型別致的小樓令人神往。一巢一夢,我想如果我和吳若舟能在這里有處自己的小巢,該多美妙啊。
吳若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用慣有的溫情對我笑著,在一座小巧精致的兩層樓前,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我仰起臉,用雙手遮住陽光,緊緊盯著樓上幾扇窗戶發(fā)呆,窗戶上掛著綠底的白色蝴蝶窗簾,那一只只輕盈的白蝴蝶似在田野上空翩然起舞,風(fēng)情萬千。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哭:“這家主人好眼光,和我的審美如此近似?!?/p>
吳若舟噗嗤笑出聲:“你這話是表揚別人呢,還是吹噓自己?。俊?/p>
“都有”。
“喜歡?”
“嗯?!?/p>
“真心話?”
“當(dāng)然。”
吳若舟突然掏出一串銀閃閃的鑰匙在我眼前晃了晃,笑著說:“唐棣女士,請打開你家的門,讓老夫進(jìn)去討碗水喝?!?/p>
講到這兒唐棣突然停下了,她的臉頰紅得如同燃燒的火苗。三個女人對視一番,很默契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真的感謝上蒼,不僅給我送來了一份刻骨銘心的愛,還為我送來了一個溫馨的港灣,一個可以做夢可以療傷可以把生命都交付的港灣。我知足,我開心,同時我也變得小心翼翼了,像宗教徒一樣每天醒來在心里默默說上一句:“感謝你,我的上帝?!?/p>
我和吳若舟約定每年七夕來廈門相聚。每次的小聚,我們都像一對落入俗套的夫妻,逛超市,到菜市場殺雞宰魚,然后相互系上圍裙在廚房里忙得不亦樂乎。酒足飯飽后,我們同坐在一個琴凳上,四手聯(lián)彈。
夢畢竟是夢,不論多長總要醒來,不論多美總要破碎,上帝沒有因我的祈求而延時。又一個七夕,我和吳若舟從廈門歸來,他的辦公室像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戰(zhàn)亂一般,電腦碎了,鋼琴碎了,老板臺中間一個大大的窟窿。老板椅上坐著一個抽著長長雪茄、個子小小的女子,她看到我和吳若舟,沒有任何表情地站起身,慢騰騰地走過來注視我倆。冷不防,她伸出手朝吳若舟狠狠地甩了兩個耳光,我下意識地站過去把吳若舟擋在身后。看到我這樣,她冷笑著,右手捻滅正在燃燒的雪茄丟在地上,左手很輕很輕地按在我的臉頰上,片刻,她左右配合且很有節(jié)奏地對著我的臉?biāo)ζ鹆硕?。就這樣,我的夢碎于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講到這兒,唐棣深吸一口氣,訕訕地笑著,她那表情好像講的是別人的故事。
“不用說,那女人一定是吳若舟的老婆了?”江枚問。
項言言把一只手放在唐棣臉頰上,眼里帶著醉意帶著淚水問:“唐唐,當(dāng)時一定很疼吧?”
“是的,很疼?!?/p>
“現(xiàn)在還疼嗎?”
“還疼,而且疼到了心里”,唐棣喝了一口酒說,“這種疼一旦遇上,那是一種滲入骨髓的疼,這是要伴隨一生的”。
“吳若舟不可以選擇離婚嗎?”江枚問。
“呵呵,離婚,簡直天方夜談?!?/p>
“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你們繼續(xù)聽我嘮叨吧?!?/p>
沒錯,打我的就是吳若舟的老婆,叫安娜,香港人。一個很婀娜的名字,但人卻長得又矮又壯。
事后吳若舟曾對我說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借老婆的光,當(dāng)年要不是岳父來大陸為獨生女招婿,他現(xiàn)在還不知在哪奮斗呢,他是一口氣登上了人生的頂峰。
他還說他其實很卑鄙,他從來沒有愛過安娜,就是想借助她實現(xiàn)自己的夢。他很感謝上蒼,不僅擁有了財富,還遇到了我。
他說他曾經(jīng)想過離開安娜,只是岳父怕他半路變卦,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要一離婚他將一無所有。
吳若舟深知自己已經(jīng)不能再過那種平民日子,所以他永遠(yuǎn)不會為絲毫的兒女情長所左右,他選擇了財富和虛榮。
很慶幸安娜還不知鼓浪嶼島上有我們的小屋,我們還能繼續(xù)在那里編織我們的夢。只是,只是我覺得自己突然間老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單純熱情、專心致志地守候著小屋里的夢了。我不停地問自己,難道就這樣過完自己的人生嗎?
隨著女兒的長大,我內(nèi)心焦灼,不敢面對她那清純的眼睛??擅慨?dāng)回顧和吳若舟相伴的這些年,突然要我恩斷義絕,我又很難一下子割舍掉。我每天都擔(dān)心,擔(dān)心女兒有一天會鄙視我。
就在這時,我和吳若舟的生活里闖進(jìn)了一個人,一個和我當(dāng)初認(rèn)識吳若舟一樣年齡的女孩。女孩名叫海濤,是電視臺主持人,盡管已三十歲了,可還沒有結(jié)婚。他們的相識過程和我當(dāng)年幾乎雷同,海濤初次采訪吳若舟就被他的沉穩(wěn)、智慧所俘虜,不同的是海濤表現(xiàn)得比我當(dāng)年更熱烈、勇敢、鍥而不舍。我深知自己的危機(jī)來了,我老了,無法和海濤那樣的狐女子爭艷,她各方面都比我強(qiáng)大。雖然我知道吳若舟不會因此而淘汰我,但我也知道他不會因我而拒絕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
那晚,在那曾經(jīng)被我譽(yù)為生命港灣的小屋里,在記錄過我們許多美夢的寬大的雙人床上,吳若舟一反常態(tài)地恨不得把自己余生的情愛全部送給我,那晚我到底有多少次隨他去了天堂,又隨他夢回人間,我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天快亮?xí)r,窗簾上白色蝴蝶隨著黎明的開始在翩翩飛舞。
吳若舟把我緊緊摟住,嘴巴溫柔地伏在我耳邊,用他獨有的沙啞嗓音對我說:“棣,男人會在不同時間愛上不同的女子,我不是一個好男人,除了你之外我還會愛別人,我無法拒絕誘惑或美麗。我知道自己很齷齪很無恥,我不求你原諒,只想讓你知道,無論我和多少女人曖昧,我內(nèi)心里只愛過一個叫唐棣的女人?!?/p>
呵呵,言言,小枚,這就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的表白。
唐棣停止了敘述。項言言看來醉得有些大,她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水汪汪的淚眼直視著唐棣:“可憐的唐唐,幸福的唐唐,我心疼你也羨慕你,至少你這一生真愛過一回,可我呢,我算什么啊,一個一無所有的笨女人、傻女人?!?/p>
項言言一仰脖子,一杯酒全進(jìn)喉嚨里去了。
“言言別搗亂,唐唐接著講,后來呢?”江枚急不可待。
吳若舟那段話無非是讓我知道他和主持人海濤已漸入佳境。轉(zhuǎn)眼女兒迎來了高考,女兒的高考成績意想不到的好,填報志愿時,我原本打算要女兒填報一所著名醫(yī)科大學(xué)的,然后我再用為吳若舟打工所積蓄的全部存款送她到國外進(jìn)修。
可有一天女兒突然冷冷地對我說:“媽,抱歉了,我沒有按你的意愿填報專業(yè),我改報了法律專業(yè),讓你失望了。”
我一聽很生氣,質(zhì)問她為什么。女兒看著我,還是剛才那種冷冷的笑:“我只想尋找一個答案,該怎樣在道德法庭上審判那些勾引人家老婆的男人,比如我的父親、你的丈夫王嵐。我還想知道那些原本自強(qiáng)善良的女人,究竟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做了人家十幾年的情人竟然無怨無悔?!?/p>
我擔(dān)心的這一天終于來了,女兒的目光變成了鄙視。面對女兒我無話可說,只能由她去了。令我欣慰的是,她的將來一定比她媽媽陽光、健康、幸福。
女兒走后,王嵐看我的眼神充滿了蔑視,有時他借口出差十天半月不回家,回來后居然還把那滿是口紅的襯衫故意丟在我面前讓我為他洗。
一個雨夜,我突然感到胸悶心慌,總覺得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很想找王嵐聊聊,畢竟還是夫妻,很想有個男人的肩膀讓我靠一會兒。我正想給他打電話,他不約而至,身邊卻多了個不算年輕的少婦,就是當(dāng)年的那位女大學(xué)生。
少婦對我說了一句“你好”,就跟著王嵐進(jìn)了他的房間。王嵐正眼都不看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在自己房間里耐心等待,想等那女子走了再和王嵐聊聊。可一直等到夜深,直到他的房間里傳來他們忘乎所以的嚎叫聲,我才明白我和王嵐之間的航程該結(jié)束了,我們都沒有彼岸。
那夜我躺在自己床上,聽著一陣陣從王嵐房間里傳來的呻吟聲和喘息聲,直到天明。
那個女人走后,一夜未合眼的我如破籠而出的困獸,一腳踹開王嵐的門,雙眼像噴血一樣怒視著他,狠狠地罵了一句:流氓,無恥!
王嵐看著我,那眼神像看一個怪物,滿眼的不屑和輕蔑,他回敬道:“唐棣女士,請注意措詞,聽好了,無恥的是你,不幸的是我。這是一個背叛家庭背叛丈夫的女人應(yīng)有的下場?!?/p>
我的神經(jīng)快要崩潰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無處可去,我像一只被猛獸追趕的小鹿那樣無助。我倉惶地收拾了一下東西就往鼓浪嶼逃,也許那里還可以暫時藏身。
終于到了鼓浪嶼,我仰視那有美麗蝴蝶飛舞的窗簾,一縷溫暖的燈光正穿過美麗蝴蝶的身體,透在夜幕里。我心里一熱,真是心有靈犀,吳若舟竟然也來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海濤也在。海濤站在門前說:“唐老師好!”
我木然。
“棣,你怎么了?”吳若舟問。
我還是木然,直勾勾地看著他們。
“唐老師,我一直想見你,想給你說說心里話。”女主持沒有絲毫的羞澀,也沒有張揚自得。
我打量著她,半天才努力說出兩個字:“請說。”
“唐老師,正好我們都在,我就直說了,我知道你和若舟的全部故事,我也聽別人說起過你。我很尊敬你,我希望能和唐老師和睦相處?!?/p>
“和睦相處?怎樣相處?”
“我們平分幸福吧,既然我們都選擇了一樣的角色,又都愛上了一個男人,我們就五五分成,你一三五,我二四六……”她那最后一個“六”還沒說出口,我使足力氣給了她一個狠狠的耳光,她那白皙俊秀的面龐上立刻出現(xiàn)了五個紅紅的手印。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吳若舟驚呆了,海濤捂著臉,淚水順著眼睛滾落,她委屈地盯著我哭著說:“唐老師,我是真誠的,我別無選擇,我愛上了他卻無法放棄,可我又不想破壞你們,我才如此齷齪地想出了這個法子?!?/p>
望著眼前可憐的女人,或是說可憐的孩子,我看到了當(dāng)年的自己。我開始流淚了,我知道流下的不是淚水,是一滴滴血。我對她說:“你真傻,為什么要選擇這條路?這是沒有彼岸、沒有盡頭的絕望之旅,你懂嗎?”
“我愿意,即使粉身碎骨我也無怨無悔!”海濤大聲說完就捂著臉跑了。
一旁的吳若舟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直盯著我呆呆地看。
“你還不趕快去追她,這么晚了她往哪兒去啊?!蔽页瘏侨糁酆拷衅饋?。
“你這是怎么了?像發(fā)了神經(jīng)一樣?”
“我是神經(jīng)了,神經(jīng)了整整十五年,一個女人的十五年啊,被丈夫羞辱、被女兒鄙視、被世人唾棄的角色你能體會嗎?”
“唐棣,別作踐自己了,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像個瘋婆子,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婆子。”
我瞪著眼睛,大腦完全失控了,高舉起雙手對著鋼琴上一百零八個無辜的黑白鍵狠狠地拍下去:“吳若舟,你給我滾開!”
嚎叫聲和擊鍵聲把吳若舟驚呆了,他拿起海濤的外套,像躲瘟神一樣囁囁喏喏地說:“我先把海濤找回來,你在這等我回來?!?/p>
那晚他們一夜未歸。也就是那晚,我把所有存放在小樓里的屬于我的東西收拾好,天一亮就離開了小島。就這樣來到了北京,帶著千瘡百孔的心住進(jìn)了907,就這樣遇到了你們。
唐棣的故事講完了。寂靜,三個女人像得了失語癥,都不吭聲。
“唐唐,你以后怎樣打算的?也許吳若舟會來找你?!焙镁?,項言言瞇著腫了的眼睛問。
唐棣醉醺醺地拿出手機(jī),打開,一下蹦出好幾條新信息,她把手機(jī)給了言言:“你給我一條條地大聲讀?!?/p>
“棣,回來!”
“棣,想你!”
“棣,回來吧,我不能沒有你!”
“棣,回來吧,我在我們的港灣里等你!”
“棣!棣!棣!”
“哈哈,好家伙,全感嘆號啊,真肉麻呀。”項言言讀完最后一條忍不住笑了起來。
“言言,我說,你給我回”,唐棣喝了一大口酒,半閉半睜著眼睛道:“吳若舟先生你好,古人說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我走了,你保重!唐棣。”
“棣,信息顯示發(fā)送成功了?!毖匝詭е響B(tài)戲謔地喊了一聲“棣”。
“好的,言言,江枚,來,為我干杯,為唐棣告別幸??鞓犯杀?,也為唐棣告別灰暗屈辱干杯!”唐棣是真醉了,她一手拿酒瓶一手端著酒杯,自倒自飲。
“言言、小枚,咱們女人一旦上了這條夢幻之船,不,應(yīng)該叫魔鬼之船,就等于踏上了不歸路啊”,傷心至極的唐棣滿臉淚水地邊哭邊繼續(xù)說,“我很想很想對全地球的女人們說,千萬不可貪圖羨慕那魔鬼之船帶來的美妙,那只不過是燦爛的一瞬,而后就是充滿屈辱、充滿鄙視、用淚水劃行的永遠(yuǎn)沒有彼岸的航程,美麗的女人啊切記不要輕易踏上這條不歸船”。
一直含著淚水、腫著眼睛的項言言聽完唐棣這番話,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片刻,江枚也跟著哇哇地哭起來,聲音蓋過了項言言??吹絻晌缓糜堰@樣,悲痛欲絕的唐棣再也不想克制自己了,也趴在酒菜狼藉的小桌上放開喉嚨嗚嗚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