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亦藍
熙顏是我同窗,安靜可人的一個女子,二八年華那年我們相遇,九月金秋,學堂里的楓樹開始染色,秋風涼爽,秋蟲喧囂著最后的絕唱,她坐在我身邊,低低地問我,先生昨日留了什么作業(yè),我答了一句,然后,我們兩人雙雙被先生叫起來,罰站了一節(jié)課。
初遇實在不算美好。好在后來的日子尚且值得安慰,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練劍,一起吃飯,一起回家,然后我總在本子上寫些酸腐的詩句,熙顏每次都要一字一句地看過,然后笑嘻嘻地合了本子:你日后,可會以此為生?
我忙擺擺手說不會,我自己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他日從這小小學堂考入國立書院,不求聞達諸侯,只求從此之后,能賺得一點俸祿,便好。
那時,我們也是受夠了那拮據(jù)的日子。學子大多清貧,每天午餐便是難題,又有晚課,須得連晚餐一并負擔了,家中本就不寬裕,便越發(fā)地節(jié)衣縮食起來。
那時我們的唯一寄托,就是有朝一日闖蕩江湖,以我們的才華武功,必能闖出一番名堂。
然后三年荏苒而過,白駒過隙,我仍留在北方的家鄉(xiāng),而熙顏,在離我千里之外的書院讀了四年,又轉(zhuǎn)到遙遠的西北繼續(xù)深造。
她修習的是西洋的那一套文化,家里無力支撐她出洋深造,便只能在那西北邊陲,幻想自己身在異國。
我們,都是尋常家境的尋常子弟啊。我們資質(zhì)愚鈍,念不得天朝最好的那一批書院,子丑寅卯地那般排下來,書院和書院有差距,學子與學子,差距更大。
即便如此,我們?nèi)晕捶艞壭逕挘瑑?nèi)外兼修,只待有那么一天,要這江湖,為我們顫抖。
這三年深造結(jié)束,她便成了親。成親前,她也曾在馬幫行走過,只是初出茅廬,身手不夠機敏,來不及練出獨當一面的能力,她就懷孕了。
懷孕之后她辭了工,在家安心養(yǎng)胎,她的夫君倒也能干,兩人在他鄉(xiāng)打拼,他主外,她主內(nèi),雖然她從來不說,但我想,江湖本就難闖,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只怕有更多艱辛。
但這些艱辛,這些難,我從來沒從她嘴里聽到過。
她仍是笑瞇瞇的,似乎世上沒什么哀愁。孩子出世了,她悉心養(yǎng)育,與刀劍書卷為伍的獨女熙顏哪曾經(jīng)歷過這個?她手忙腳亂,也著實慌了一陣子,后來也漸入佳境,將孩子撫養(yǎng)了三年,她才重出江湖。
只是這江湖,早已不是她的江湖。她年紀不小了,無法與初出茅廬的新人爭席位,她履歷不夠,每到一處,對方當家的面上雖然沒有鄙夷,但言辭之間的暗示大多是:你雖是俠女,有些功夫在身上,但你終究是個女子,是女子,行走江湖不過是你謀生手段,哪里還有當今小年輕們熱血沸騰地出生入死?
終于她歷盡萬難,自降身價,從頭做起,與那些比她小了近一輪的師弟師妹們共事,掌柜的覺得她有家有娃,不會因為身孕耽誤這江湖瑣事,每日做些簡單不過的事情,白天工作,賺些微薄的月俸,回家做飯,照顧夫君。
我們知道,這樣,也是一輩子。我們曾經(jīng)想讓江湖為我們顫動的一輩子,到如今我們泛不起一絲波瀾的一輩子。
曾經(jīng)我們想鮮衣怒馬仗劍行,如今到底滿身煙火氣,廳堂上得,廚房下得,一邊哄著嗷嗷待哺的孩子,一邊賺著一張一張的票子。
那鮮紅的銀票,沁著鮮紅的血汗。只是我們不知道,身為女子,要如何兼顧家與江湖,是我們太貪心,二者都想得兼,還是想要在某處有所長就必須割舍一方?
或許這江湖,對女子而言,太過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