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甬堅
由滄水入黑水:明代冊封船往返琉球國的海上經(jīng)歷
文/侯甬堅
在明朝諸多人士看來,琉球國是一個頗具“華風”的海上島國,只是限于海路遙遠而艱險,能到達者少,因而琉球的故事更加具有傳奇色彩和傳播性。
從明初開始,就有了出使琉球國的海上航行。按照《使琉球錄三種》提要的說法,“考明代歷遣使臣冊封琉球中山王,除洪熙元年遣內(nèi)監(jiān)柴山外,其后均以給事中為正使、行人為副使。自正統(tǒng)八年至崇禎六年,凡十二使”。嘉靖十三年(1534)陳侃、高澄正副使歸來撰寫《使琉球錄》,此舉甚佳,而此前屬于15世紀的多位冊封使事跡并不清楚,因為陳侃的記述是“銜命南下,歷詢往跡;則自成化己亥清父真襲封時,距今五十余祀,獻亡文逸,悵悵莫知所之”。
既然16-17世紀先后五批明廷冊封使都完成了往返琉球國的使命,且都撰寫過自己的《使琉球錄》,本文最感興趣的是:在近代輪船出現(xiàn)以前,這些使臣乘坐的海船情況,船上載人的情況,及前往琉球的海路情況。其中最危險的航段在哪里?海船及乘舟人在那些緊急危險時刻是怎樣度過來的?按照環(huán)境史的研究旨趣,海上環(huán)境史應該具有哪些研究內(nèi)容?當遭遇海上風暴的時候,海路、封船、乘船人三者怎樣才能做到高度一致的配合,才能擺脫危險,逃離困境,避免船毀人亡的悲劇發(fā)生?
今日得知,位于閩江下游的福州城,處于北緯25°15′~26°39′和東經(jīng)118°08′~120°37′的位置上,而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是處于北緯25°40′~26°00′和東經(jīng)123°20′~124°40′的海域上,也就是說,明朝時期從福州至釣魚嶼的海道大致是取由西向東的方向。而啟程季節(jié),按照琉球位于福建的東北方向,故“去必仲夏,乘西南風也;回必孟冬,乘東北風也”。據(jù)“琉球過海圖”判斷,從福建至琉球之海道,為一條比較成熟的海上航線。
這條航線的特點是“自西徂東”,到達目的地后再“自東還西”,不同于大多航線走的是“由南而北或北而南”的航線,也就是時人所云的“去由滄水入黑水,歸由黑水入滄水”之路。“由滄水入黑水”這句概括之語,所能表達的意思就是航船離開了陸架沖淡水的滄水,進入到黑水所在的海槽里了,惟因進入了琉球海槽,海洋地貌變得復雜起來,方才容易引起巨大的風浪。
通過追溯得知:嘉靖五年(1526)冬,琉球國中山王尚清去世,過了一年后,“世子尚清表請襲封”,明廷命禮部琉球長史司對此事予以復核,復核無誤后,“禮部肇上其議,請差二使往封,給事中為正、行人為副;侃與澄適承乏焉”。陳侃、高澄擔任新的冊封使消息傳出,馬上就有人為他們的出海安全表示極大的擔憂。
擔憂最切者說:“海外之行,險可知也。天朝之使遠冒乎險,而小國之王坐享其封,恐非以華馭夷之道。盍辭之,以需其領!”這樣說的依據(jù),其實也是出于《使職要務》文獻,那里面說:“邇者鑒汩沒之禍,奏準待藩王繼立,遣陪臣入貢丐封,乃命使臣賫詔敕駐海濱以賜之。得此華夷安危之道,雖萬世守之可也?!边@些擔憂者建議琉球國派遣使者來明朝領回冊封詔,很明顯他們還不太了解陳侃的性格。
正使陳侃等回曰:“君父之命,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況我生各有命在天,豈必海外能死人哉!領封之說,出于他人之口,則為公議;出于予等之口,則為私情。何以辭為!”接下來,陳侃、高澄二使受賜“一品服一襲”,還有一應出使物品,比較特別的是,“又各賜家人口糧四名,憫茲遐役,優(yōu)以緝御;恩至渥也”。
在以季節(jié)風為動力的帆船時代,對于一艘出洋大船的基本目標,就是遭遇再大的風暴時,能夠做到桅桿不倒,舵不失靈,船不解體或傾覆,船上的人員能夠安全抵達目的地。在琉球國完成冊封使命后,封船能夠安全返回,這即是陳侃、高澄等五批明朝冊封使心中的理想。
嘉靖十二年(1533)五六月份,陳侃、高澄二使先后到達福建三山(福州之別稱),隨即進入造船之環(huán)節(jié)。明代的福建布政使管轄之下,在福州、泉州、漳州三府都設有官營造船廠,出廠船只一般稱為“福船”“福舶”,專門為琉球冊封使所造的大船,直接稱之為“封船”“封舟”或“使舟”。為節(jié)省國帑,陳侃等人將費用集中在一條封船上,且確知必須以“鐵梨木為舵桿,取其堅固厚重”,價雖高一倍,亦在所不惜,因“財固當惜,舵乃一船司命,其輕重有不難辨者”。還有就是封船之底木——專名為“舟遠”,也具有同樣重要性,一旦確定購下,冊封使不得不為之松上一口氣。
關于這條封船的形制和特點,陳侃記之甚詳,甚至于其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皆需考慮周全,制作安裝時都有必要的祭祀內(nèi)容,如陳侃所說,“靡神不舉、靡愛斯牲者,王事孔艱,利涉大川祈也”,為了順利完成冊封使命,眾人均遵照祭禮展開相應的祈禱活動。
副使高澄也是一位有心人,他撰寫的《操舟記》彌足珍貴,很可能當時是由他來負責造船和選擇水手的事項。當他聽招募來的水手謝敦齊說剛造好的封船有三處“不善”,非常著急,求其所以,得知其一為“海舶之底板不貴厚,而層必用雙”;其二為艙小人多,易生“疫痢之患”;其三為“舵孔狹隘,移易必難”,需要擴展舵孔。高澄立即囑其一一實施救補。
接續(xù)陳侃、高澄二使順利歸來之后的是郭汝霖、李際春二使,中間相隔27年,按出海時間不可謂其短,卻還是按照“舊式”造的封船。但因啟程推遲,封船停放經(jīng)年,出了一些問題,監(jiān)造者便提出改進意見,所以出洋之前對封船均有一些相當具體的“改造”。
16-17世紀明朝冊封使所監(jiān)造的封船,無不船大體重,載人可觀。以陳侃封船為例,在盡量裁剪之后,乘舟之人仍有400人左右。丙午之役(1606年)后夏子陽上報自己所乘封船上的人數(shù)為391名,開支總數(shù)為2358兩。
在降低封船造價方面,多個冊封使也都是極力為之。如萬歷七年(1579年)冊封使蕭崇業(yè)所說:“凡木之伐自山者、輸及水者、截為舟者,絲忽皆公帑云。費已不貲而絲忽又公帑出,余心內(nèi)弗自安,時時與謝君商之,舟從汰其什一、軍器損其什五、交際儉其什七?!边@些費用的減少,乃是他和副使謝杰一道合作的結果。
造船及一應開支如上,究竟怎樣才能保證一船之人安全往返海上,冊封使們早已認識到有經(jīng)驗水手的作用及其重要性。經(jīng)過一次海上的生離死別,陳侃更加認識到“浮海以舟、駕舟以人,二者濟險之要務也”之真諦,他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出來供后人參考,其忠告為,“人各有能、有不能,唯用人者擇之”,首選者為漳州人(水手)。
諸位冊封使在海洋中出生入死,完成琉球國王冊封事宜歸來,見及上司故人,無不長噓短吁,感慨萬千!為國家利益計,他們秉筆直書,提出了諸多寶貴建議,期待后繼者能夠有更好的安全保障,以便能出色地完成出海的冊封使命。這中間,汲取海上遭遇連續(xù)颶風、飽受吹打的教訓,己卯之役(1579年)正使蕭崇業(yè)主張造舟之事必須在船舵上下大的功夫。
去程中遇險的主要區(qū)段是在離開滄水海域后,進入到黑水海域。從專題地圖上獲知,琉球海槽底最大深度2719米的位置就在釣魚島東黃尾嶼、赤尾嶼的南面,從這樣的海底形勢來閱讀上引夏子陽使臣寫下的“過黃尾嶼。是夜,風急浪狂,舵牙連折。連日所過水皆深黑色”的文字,就易于理解了。然而,黑水海域雖然為水深險要去處,卻是前往琉球國所必須越過的海上區(qū)段。正因為認識到越過其中的危險性,諸多使臣才對之格外留心,嚴加防范;唯其在這里經(jīng)歷了驚濤駭浪,遭遇了舵斷船漏的危險境地,才會在自己的出使記中留下詳實的記錄和感受。
返程中經(jīng)過深邃的黑水海域后,由于路遠風向變數(shù)多,封船仍然會面臨一些不測,即如己卯之使蕭崇業(yè)、癸酉之使(1633年)杜三策統(tǒng)御的封船,在返回福建途中仍然遭到風暴襲擊,船只遭到不小的損壞。
環(huán)境史研究的一個突出角度,乃是密切關注特定時空背景里,人物及其群體如何在適應、利用環(huán)境條件和自我行為的調整中,一步步實現(xiàn)了預定的政治社會經(jīng)濟方面或文化意圖上的目標。就本文論題而言,到了明代陳侃、高澄這批冊封使,從福建往返琉球之海道確實屬于一條比較成熟的海上航線,為確保封船安全往返、完成冊封使命起見,各批冊封使周密部署,盡職盡力,臨危不亂,發(fā)揮的統(tǒng)御作用明顯。在監(jiān)督造船過程中注意細節(jié),汲取前人經(jīng)驗和不同意見,防微杜漸,處事果斷,取得了全體人員安全出海的最基本保證。
在渺無涯際的大海中,封船猶如一葉之舟,為了增加最大的安全系數(shù),須將“浮海以舟、駕舟以人”的根本認識落在實處。如高澄這樣的冊封使,聽取了友人的意見,采用了招募水手的方式,來物色具有“操舟之術”的專門人員,得到了如謝敦齊這樣富有實際經(jīng)驗的優(yōu)秀操舵師。
在依賴“朝廷之威福與鬼神之陰隲”兩方面,冊封使們做的也是謹守維諾,遇事必祭,這符合當時民眾的心理狀態(tài)。在暴風雨襲來和海水震蕩的過程中,船體失重,人心失衡,人們于無奈之中求救于皇恩浩蕩和天妃女神,乃是情不自禁的求生表現(xiàn),而一旦險情消除,人們的沮喪心情才會好轉。
海洋環(huán)境史研究的迷人之處似乎在于,人們是以承載數(shù)百人的封船傾覆大海之厄運或者死里逃生的僥幸結果,來驗證乘船人與海洋風暴搏擊下的最后命運,而多篇《使琉球錄》文獻因保留下如此豐富的歷史記載而愈顯精彩。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西北歷史環(huán)境與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院教授;摘自《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6年第1期;原題為《由滄水入黑水——明代冊封船往返琉球國的海上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