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國良 王浩

社會轉型：國民安全感的社會心理學分析

文/俞國良 王浩

安全感是人們渴望穩(wěn)定、安全的心理需求，是一種使人放心舒心、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事物或事件。有安全感，意味著身心健康和生活秩序不會受到干擾，意味著對身體狀況和心理風險的有力把握，意味著對生命、生存、生涯、生活的有效掌控。然而，在我國快速發(fā)展變化的社會轉型時期，不可避免會面臨諸多不安全感的誘因，如食品安全、環(huán)境污染、交通事故、信任危機、道德滑坡等。這些撲面而來的不安全信息，提醒人們正處于一個安全感有所缺失的社會，需要國家和政府予以高度關注與重視。

安全感：心理學與社會學的雙重視角

“安全感”這一概念，最初由心理學中精神分析學派提出。弗洛伊德認為焦慮是由于安全感的缺失而導致的。嬰兒出生時與母體的分離導致了最初的“出生焦慮”，這是此后一切焦慮的原型。新精神分析學派的代表人物埃里克森，他比弗洛伊德更重視社會環(huán)境對人格形成的影響，但其提出的“心理社會發(fā)展階段理論”同樣認可早期經歷對安全感形成的作用。另外的一些精神分析學派心理學家也都對安全感的內涵進行了理論探討，雖然角度不同，但基本認為生命早期的母嬰關系是影響安全感形成的決定性因素。

精神分析學派最早提出了“安全感”的概念，但最早對“安全感”進行定義并進行系統(tǒng)闡述的是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馬斯洛認為，心理安全感是“一種從恐懼和焦慮中脫離出來的信心、安全和自由的感覺，特別是滿足一個人現(xiàn)在（和將來）各種需要的感覺”。在他提出的“需要層次理論”中，安全需要是最基本的心理需要，其重要性僅次于生理需要。與精神分析學派的觀點相似，馬斯洛同樣認為安全感與心理健康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

隨著安全感研究的不斷深入，“安全感”從一個完全的心理學概念開始逐漸擁有了社會學屬性。社會學對于安全感的研究最初集中于公共安全領域。公眾安全感一方面是不同于客觀安全狀況的心理變量，個體是否擁有較高水平的安全感并不完全取決于所處環(huán)境的安全程度，另一方面，公眾安全感也確實會受到客觀環(huán)境的影響。而隨著社會現(xiàn)代化程度的進一步推進，居民對于安全的需要不僅僅停留在社會治安層面。在犯罪以外，如食品、環(huán)境、交通等領域均充斥著許多不安全因素。

由此可以看到，對于安全感的研究從心理學逐步擴展到犯罪學、社會學等領域，但心理學與社會學對安全感的定義似乎存在較大差異。心理學取向的安全感更加注重個人特質，強調幼年成長經歷對安全感形成的影響，而社會學取向的安全感則更強調社會環(huán)境對個體安全感的作用。實際上，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也互相從對方領域的視角來看待安全感。新精神分析學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弗洛姆，就從社會的角度對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安全感缺失進行了分析。弗洛姆認為，盡管現(xiàn)代化的過程提高了西方社會的物質生活水平，卻給人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危機”與不安全感。因此，弗洛姆主張通過社會變革來提高現(xiàn)代人的安全感。

因此，安全感同時具有心理學和社會學的雙重屬性。對當前中國社會國民安全感缺失這一問題進行研究，就應該從心理和社會兩個角度來進行分析，既要看到社會安全程度的客觀性，又要重視個體對安全的主觀體驗，這樣才能找到國民安全感缺失的心理與社會根源，從而找到提升國民安全感的途徑與對策。

我們課題組在2015年1月18日至2月20日發(fā)放并回收了217356份網絡調查問卷，以期對國民安全感的現(xiàn)狀與特點進行調查。網絡調查結果表明，以1～5分來評定公眾的安全感，1分為最低，5分為最高，217356名被調查者在8個項目上總體的安全感平均分為2.82，相對較低，且突破了及格底線，這有力地說明了現(xiàn)階段公眾安全感的嚴重缺失。特別是食品安全、自然環(huán)境和隱私安全上的得分，遠低于平均分，且存在著顯著差異，表明了公眾對于食品質量和環(huán)境污染等物質生活方面的巨大擔憂，也包括個人隱私等精神層面的擔憂，這實際上是對自己身心健康安全的關注和憂慮。

從這一調查結果，可以析出國民安全感缺失的三個原因。第一，食品安全直接關系到個體生理安全，國民食品安全感的缺失反映了公眾對食品安全的重視，這與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相符合。第二，與食品安全屬于生理需要不同，隱私安全屬于尊重需要，這是最高層次的缺失性需要，僅次于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這表明，隨著中國經濟社會的發(fā)展與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僅僅保障溫飽、人身安全等低層次的需要已不能使人民滿意，廣大國民已經開始追求更高層次的需要。第三，國民安全感的缺失帶有時代的印記。近段時期，人們對改善自然環(huán)境的呼聲日益強烈，這必然與當前的自然環(huán)境惡化存在聯(lián)系?？梢钥闯?，國民安全感的缺失現(xiàn)狀既符合心理學的相關理論，又與社會的發(fā)展密不可分。

國民安全感缺失的社會心理特點

安全感缺失，這是現(xiàn)代人都會有的感受與體驗，其強烈程度與成長環(huán)境和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有關。人們的內在動機、心理需求、心理預期和人格特點等心理因素，以及政治、經濟、法律和文化等環(huán)境因素，特別是人口學變量都會影響人們安全感的滿足程度。為此，我們課題組在對國民安全感現(xiàn)狀進行調查的同時，還考察了不同人口學變量間安全感的差異，并對國民安全感缺失的特點進行了分析。

（一）年齡與安全感

不同年齡對安全感的感受和體驗是不同的。網絡調查表明，在家庭財產和人身安全方面，中年人安全感最高，老年人最低；在交通、醫(yī)療、食品、就業(yè)、隱私和自然環(huán)境安全方面，老年人安全感最高，中年人最低。相比于中年人和老年人，青年人在安全感的各個方面都居中，這說明青年人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安全感基本滿意。

（二）職業(yè)與安全感

不同職業(yè)、不同階層在安全感方面有不同表現(xiàn)。總體上看，大學生、公務員和知識分子安全感較高，北漂、低保群體和農民工安全感較低。這也符合實際情況，說明提高北漂、農民工等非體制內的弱勢群體的安全感是國家和政府的當務之急。

（三）教育程度與安全感

人們受教育程度會影響安全感的表現(xiàn)特點。網絡調查表明，從總體上看，隨著受教育程度的不斷提高，公眾安全感的各個方面有逐步下降的發(fā)展趨勢。這可能與公眾獲取信息的渠道和數(shù)量，以及對安全感知識的認知、理解和掌握有關。

（四）經濟收入與安全感

經濟收入對安全感有不同影響，這顛覆了我們的傳統(tǒng)認識。網絡調查表明，隨著經濟收入的不斷增加，人們的安全感并沒有出現(xiàn)不斷提高的發(fā)展趨勢，而是各有千秋、各具特色。具體來說，月收入一千元以下的低保群體，他們的家庭財產、醫(yī)療安全、食品安全和隱私安全、自然環(huán)境安全最高，但人身安全和就業(yè)安全感最低；月收入一千至一萬元的中等收入階層，他們的人身安全、交通安全和就業(yè)安全隨著收入增加而提高，食品安全和自然環(huán)境安全隨收入增加而降低；月收入一萬以上的高收入群體，他們并沒有特殊的表現(xiàn)。

發(fā)展與改革：影響國民安全感的雙刃劍

安全感是一種主觀的心理變量，但其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從個體心理的角度來看，安全感是人獲得主觀幸福感的重要途徑；從宏觀的社會層面來看，國民安全感的缺失將是導致社會不穩(wěn)定的重大隱患。三十多年來，中國社會在經濟、政治、文化等領域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國民安全感的變遷也必然要被打上社會轉型的烙印。在改革開放不斷深入、社會轉型持續(xù)進行、社會結構不斷變化的形勢下，緊緊把握時代脈絡，在“社會變革的波濤起伏之中”探析國民安全感缺失的原因是社會心理學義不容辭的責任。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開始了以現(xiàn)代化和市場化為主要特點的社會轉型，這種轉型是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與必經階段。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國民在一些領域的安全感獲得了提升，但在另一些領域，社會轉型的過程卻使國民安全感水平降低。另外，經濟的增長也使人們所關注的安全領域發(fā)生了轉移，人們在精神層面上的需要越來越強烈。隨著網絡的快速發(fā)展，個人的隱私安全受到了極大的威脅，而對隱私安全的關注正體現(xiàn)了人們的需要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逐漸從物質向精神層面發(fā)展。

貝克認為，隨著現(xiàn)代化過程的不斷推進，人類社會正在逐漸步入一個“風險社會”。從這個角度來看，世界范圍內大部分國家可能都要經歷現(xiàn)代化過程所引發(fā)的安全感缺失。然而，中國社會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與西方國家又有許多不同。最根本地，中國三十多年的社會轉型是在不斷的改革過程中進行的，也就是說，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是與體制改革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經濟體制的變革是中國社會轉型的最根本特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經濟體制實現(xiàn)了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直到如今這一市場化的過程仍在持續(xù)進行。在這一過程中，社會中的經濟資源被重新分配，在“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指引下，國民的收入差距被逐漸拉大，社會流動機會減少。這使得在改革過程中獲利較少的群體，甚至如下崗工人等利失群體無法從體制的變革中獲得安全感。

在經濟體制改革以外，中國的社會轉型同樣伴隨著強烈的政治體制改革。隨著二元戶籍制度和人事管理制度的逐漸松動，居民的政治身份終身制得到打破。在這一中央集權弱化的過程中，公民的個體自主性得到提高。在我們的調查中，體制外的“打工”人員相比體制內工作人員而言有著更高程度的“自由”，并表現(xiàn)出了較高程度的不安全感。這表明，盡管政治身份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不斷減弱，但仍在影響著公眾的安全感。

與經濟體制改革和政治體制改革并行的是人們思想意識的變遷。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人們的價值觀呈現(xiàn)出多元化態(tài)勢。各種價值觀之間的碰撞導致了當前社會中的道德失衡，而西方價值觀尤其給我國社會帶來了強烈沖擊。一些人過于看重物質的價值，在追求物質利益的過程中喪失了對精神價值的肯定。當前社會中對物質的過度追求也是導致國民安全感缺失的重要原因。

發(fā)展是目的，改革是動力，穩(wěn)定是前提。讓國民具有充足的安全感是實現(xiàn)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基礎，而發(fā)展與改革過程又都對國民安全感產生了正反兩方面的影響。社會的發(fā)展?jié)M足了國民部分的安全感，但也使國民開始追求更高層次的安全需要；改革是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根本動力，改革的過程給了人們更多的自由，但也帶給人們更多的迷茫。如何在“風險社會”中保持安全感、如何在個體化的社會中獲取“積極的自由”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而如何將社會發(fā)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控制在最小的范圍、如何保障因改革而被邊緣化的群體的切身利益，則是國家和政府需要認真思考的重大課題。

提升國民安全感的對策與建議

國家和政府要樹立大安全觀。政治、經濟、軍事、法律、文化等國家安全固然重要，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但事涉民生的財產、人身、交通、醫(yī)療、食品、就業(yè)、隱私和自然環(huán)境安全也不可忽視，水可載舟，也可覆舟。目前，我國公眾的安全感形勢十分嚴峻，已突破了及格底線（均分2.82），這會嚴重影響國家安全。因此，國家和政府必須樹立大安全觀，正確處理國家安全和公眾安全的辯證關系，進一步認識到公眾安全感對社會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意義，把公眾安全作為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既要重視國家安全，放在首位，又要兼顧公眾安全，堅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原則。一方面統(tǒng)籌兼顧，協(xié)調各方面、各部門的利益關系；另一方面要采取各種措施，不斷改善民生，加強社會保障，營造安定的生活氛圍，讓公眾少一些生活無力感與無奈感，多一些穩(wěn)定感與控制感，務實提高公眾的安全感。

國家和政府要加強公眾安全感的頂層設計。提高公眾安全感，關鍵在于相關的政策法規(guī)和制度建設。國家和政府在制定相關政策法規(guī)時，要根據公眾的年齡、職業(yè)和經濟收入等特點，注意點面結合，有的放矢。對老年人，要設法提高他們的家庭財產和人身安全感，使他們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依，老有所靠；對中年人，要切實提高他們的交通、醫(yī)療、食品、就業(yè)、隱私和自然環(huán)境安全感，使他們的生活滿意度有顯著提高；對青年人，要加強提高就業(yè)、隱私和自然環(huán)境安全感的力度，使他們能為社會經濟發(fā)展做出更大貢獻。特別要充分發(fā)揮大學生、知識分子在公眾安全感方面的示范作用，重視北漂、農民工和低保群體的安全感，政策上有傾斜，解決問題上有重點，引導他們積極追求較高水平的安全需要；同時各級政府也要切實為他們排憂解難，適當縮小貧富差距，遏制弱勢心理的蔓延，幫助他們走出生活困境。國家和政府要加強相關政策、措施的頂層設計，大力發(fā)展經濟，著力改善民生，進一步完善財產、人身、交通、醫(yī)療、食品、就業(yè)、隱私和自然環(huán)境安全的法律規(guī)范，依法行政依法辦事，依法保障人民群眾的安全需要；以壯士斷臂式的英勇，加強違法違規(guī)的懲治力度，強化崗位責任制和問責制度，建立長效的安全責任追究；努力體現(xiàn)和解決人民群眾最關心、最直接、最現(xiàn)實的利益問題，不斷提升公眾的安全感、群眾的滿意度和人民的幸福感，切實履行為人民服務的宗旨。

社會輿論要堅持正確的安全感導向。要充分發(fā)揮社會輿論在財產、人身、交通、醫(yī)療、食品、就業(yè)、隱私和自然環(huán)境安全的監(jiān)督作用，引導北漂、大學生等以知識分子為主的群體有明確的價值觀和人生規(guī)劃，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靈魂，以自我實現(xiàn)和幸福人生為目標，建立生活的秩序、找到生活的節(jié)奏，追求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安全感的均衡。社會輿論和主流媒體要使公眾意識到，人在情感上找不到安全感的時候，便會追求物質上的安全感；沒有安全感的人，更易被流言謠言打動，更易把自己的權利和命運交給他人，更易對周圍的人和事持懷疑否定態(tài)度，也更易陷入不安全的惡特性循環(huán)中。同時，社會輿論還要積極引導公眾正確認識自己，自我認同與自我接納，建立合理的自我評價體系，減少與避免與他人的無謂比較，追求內心的安全與充實；社會用充滿愛的聯(lián)結和支持系統(tǒng)，構筑合理、持續(xù)和穩(wěn)定的安全堡壘，公眾則用發(fā)展的觀點看待自己的各種安全需要，并積極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需求。

毫無疑問，對國家和政府來說，安全感是實現(xiàn)“四個全面”和“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物質基礎；對個人來說，安全感則是人生幸福和快樂生活的心理基礎?？梢哉f，安全感源自社會經濟的發(fā)展需要，源自人民群眾的心理需要。因此，我們必須從社會和心理兩個層面共同著手，切實提升國民的安全感。“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從這個角度看，提升國民安全感本身就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需要筑牢的心理根基。

（俞國良系中國人民大學心理研究所教授，王浩系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學系博士研究生；摘自《社會學評論》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