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詩
海,像一個巨大的碌碡向大陸滾來
它想碾碎什么?
卑微的蟲子?自以為是的人?
粗野的風(fēng)?偽裝成紳士的陽光?
沙灘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椰樹卻像一個洞察時世的智者
呵呵一笑
但大海確實碾碎過蟲子
碾碎過人,碾碎過風(fēng)和陽光
它并不總是虛張聲勢
它一萬天的虛張聲勢就是為了
在某一時刻對大陸狠狠一擊
被霧霾追捕的星星
逃到大海和高原之上
它仍然心有余悸,它在那里顫抖
它像一個嬌弱的女人讓我們心疼
誰能把它緊緊抱在懷里
用骨頭和血液保護它?
它對大地充滿了警惕,對我和你
也充滿了警惕。我們怎樣才能像高原湖泊
像大海上的白帆,取得它的信任?
波濤洶涌著它自己的洶涌
礁石無動于衷。它臉上的幾滴淚
是大海甩上去的
夜色洶涌著它自己的洶涌
你無動于衷。你眼睛里的螢火蟲
已變成一粒粒暗淡而又粗糙的沙子
孤獨洶涌著它自己的洶涌
世界無動于衷。它的喧嘩與騷動
正如大海的泡沫,一眨眼就會消失
海南文昌,這個宋慶齡從未來過的地方
建有一座宋慶齡故居
在街頭拐角處,她的塑像不知所措地
看著商鋪和招牌亂紛紛地改頭換面
時間像久已失蹤的青石板
不會對你說出逝去年代的真相
風(fēng)正在往海邊吹,高隆灣的陽光
頃刻間有了黃金的分量
一百年來,海浪無休無止的叫嚷
并未說出真理。逃避霧霾和嚴(yán)寒的老人們
用留在沙灘上的腳印
說出了東北、川陜、齊魯、江浙……的憂郁和惶恐
我從霧霾中逃離
霧霾在追趕我,它馬上要揪住我的頭發(fā)了
我逃入詩歌,把門關(guān)上
詩歌成為我惟一的家園
惟一的救世主
惟一的自慰和自我折磨
然而霧霾從門縫中擠進(jìn)來
它給我戴上鎖鏈,它以我為人質(zhì)
向我的詩歌索取澄澈、鮮活、溫暖
它要把這一切染上黑色
讓它們丑陋
輸入病毒,讓它們腐爛
我的詩如果交出這一切
我和我的詩
就會成為霧霾的一部分
巖石沉默了一萬年
雨水肆無忌憚地抽打它,揉搓它,恐嚇?biāo)?/p>
在它身上啐滿唾沫
巖石不再沉默的時候
無論它以泥石流的方式吶喊
還是以熔巖的方式呼嘯
它開始迎擊雨水,俘虜雨水
讓雨水哭著懺悔
它坐著不動。它在耐心地等你
它相信你總有一天學(xué)會飛翔
它呼喚你的名字,有時急切
有時舒緩。它向你指點
你和它之間的那條河流之深
那個沼澤之險
樹林里的蟒蛇、殺人蜂、見血封喉樹……
你老了,翅膀始終沒有從你的肋骨間長出來
你有時揮揮手臂,裝作要飛翔的樣子
它激動得顫抖起來
最后是一場雨澆在它頭上
也澆在你頭上,你們哭泣
絕望。你們精疲力竭
你們試圖不再呼喚,不再凝視
你們在自己身上刷一些陌生的顏料
你們故意做出一些對方不習(xí)慣的姿勢
但你們身上的血液仍然在互相呼喚
你們的骨頭依然在彼此凝視
你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像要不顧一切地
撲入對方的懷抱
仰望得太久,脖子開始抗議
我退到必要的距離后面
平靜地看著他,他會心地一笑
隨手摘了一些陽光和雨水
撒在我和他之間的開闊地帶
他如此彬彬有禮,像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紳士
他端上來的茶水,有一種
夢幻的味道。他下意識地
伸出松樹的手臂
要撣我衣服上的灰塵
他終于意識到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便去撣天空的灰塵
他不敢彎下腰來
縮緊身子躲進(jìn)廟宇
他也不敢昂起頭顱
對腳下的蝸牛、松鼠、蛤蟆視而不見
我通過一只飛翔的鶇鳥
完成了彼此的囑托和致敬
你來這里尋找一只適合自己的鞋
你在路上扔掉了思念和
年齡。你身體空空
想要裝下異鄉(xiāng)的酒、月亮和神秘的鐘聲
公共汽車不管開到哪里,永遠(yuǎn)不是終點
你走過一座橋
就把它藏在行囊中帶走
陌生人的微笑是你的糧食
聽不懂的方言是你的飲料
獨自一人,可以站在人群中
被看成一棵樹,可以爬到最高的樓頂
讓所有看見你的人猜一個千古之謎
如果你還記得你是個詩人
就留下一滴淚,給鎮(zhèn)上最美的女人
——街頭的一尊塑像
你輕佻地捏了一下小鎮(zhèn)的臉蛋
它朝你憨厚地一笑——
始終不知道你是什么怪物
你來了,你走了
只有街心公園一片被你踩痛的落葉
知道你來過
我在臺燈下讀加里·斯奈德的詩
恍惚中,一道細(xì)細(xì)的光影掠過
我抬頭,看見一只壁虎緊貼在玻璃窗外
它細(xì)小的舌頭得意地卷動著
它剛剛吞下一只蟲子
它的神情仿佛在告訴我
只要它愿意
它也能把我當(dāng)一個蟲子吞掉
隔著玻璃,我感到了我的安全
我仔細(xì)端詳它三角形的腦袋
柔軟得讓人憐憫的四肢
我伸出手要去撫摸它了
我的手指剛剛觸摸到玻璃
它像一道突然消失的光
竄到黑暗深處
一頭黃牛悠然地啃著青草
它的憨厚呼喚著我
跟它稱兄道弟——我向它走去
上帝作證,我絕不想騎在它背上
更不想把它牽走
它像受了驚似的
撒腿就跑——但韁繩牽住了它
它慌亂地踏著步子
睜大的眼睛里充滿恐懼和警惕
難道它從我身上嗅到了
我剛剛享用過的五香牛肉的氣味?
他坐在書桌邊寫一首詩
他寫下真實的黑發(fā)、情欲
虛構(gòu)的愛……他站起身來走到鏡子前
看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陌生人
從鏡子里憂郁地看著它
他撫摸過一頭猴子,一只青蛙
一株孔雀草,他摸了一下
它們就不見了。他恨過一只蜜蜂
一只蝙蝠,一株蒺藜草
他來不及說出“恨”字,它們就不見了
他繼續(xù)坐到書桌邊寫詩
他在自己的詩行中拿掉了火焰
也拿掉了冰。他讓各種風(fēng)
任性地吹他的筆尖,他平靜地記錄著
每一陣風(fēng)短促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