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傅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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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 朵
⊙ 文 / 傅 菲
傅 菲:七〇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散文》《天涯》《山花》等刊,出版有散文集《屋頂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生活簡史》等。
距耳朵最近的另一個世界,是我聆聽到的另一個人心跳。讓我無言,靜靜傾聽,靠在起伏的山巒,瀑布在溶洞里湍急鳴響,鵓鴣鳥在灌木林高一聲低一聲,咕——咕——咕咕,在傍晚時分,發(fā)出求偶的歡愉。讓我匍匐在熄燈的青春謝幕曲里,聽心臟吧咚吧咚,聽血液咝咝咝地環(huán)流。我要把燈盞遞到你瘦弱的手上,把我胸中的熱量滲透你每一寸滄桑的山河。你是知道的。心跳聲多么悅耳,那是陽光在經(jīng)脈里滋養(yǎng),是一朵玫瑰悄然的爆裂,是一滴雨融合另一滴雨,是一株藤蔓迎春在蘇醒?!斑@是一個吊在火爐上的冬季,半弧形的自來水管彎曲在天花板底下,把暗藏在深處的孤獨一滴一滴地摔碎在地上。天灰暗下來,像我的下半生。我張開耳朵,把每一滴水聲,收集起來。你的每一句話,每一次短促的呼吸,都被耳朵這個容器盛放在隱秘之處。窗外,窸窸窣窣,來自天宮的信使,它踉蹌的腳步聲顯得疲憊,它不能再漂泊,它需要停下來,哪怕停在一根搖晃的電線,哪怕一停下來就融化得無影無蹤,就像踐行一個誓言。然而,我傾聽的心房,被一只有力的手擂響,繃緊的鼓一樣,激越,鼓點滾滾,海浪滔天。”當我在年邁之時,記下那個虛在時光暗影里的記憶,除了悲傷,還會有什么呢?那個世界曾與我是多么近,仿佛是同一個世界,或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重疊。
『耳朵』聽覺器官。人和哺乳動物的耳朵分為外耳、中耳、內(nèi)耳三部分。內(nèi)耳除管聽覺外,還管身體的平衡。(《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增補本333頁)——我對這段注解非常惱火。一個具有神性的器官,通往天地萬物的身體隧道,捕捉空氣振動的弦,被注解得冰涼、木訥,缺乏智性和情趣。想想看,人沒有了耳朵,會是什么世界?沒有深夜切切耳語,沒有低低磁性的綿柔細語,沒有清清冷雨潑灑瓦楞之聲……是的,耳朵,是樹枝上的葉子,感受風的震顫;是鏡泊里的水,撫摸魚的游動;是草尖上的露水,觸摸時光的滑走;是一個管子,里面空空,外面也空空,卻充盈了靈魂。失聽會是一種什么境況?涓涓澗流從山谷蜿蜒沒入灌木叢中,淙淙之聲消失了;風掠過樹梢,看到了風的體形,嗚嗚之聲消失了;大雁南遷,歲月又一次輪轉(zhuǎn),雁鳴之聲消失了;情人的呢喃消失了;《命運交響曲》消失了;唱詩班里的贊美詩消失了;呼喚消失了……消失了。是默片世界,是沉寂世界。
耳朵能聽到最細小的聲音,是母親頭發(fā)脫落于地。頭發(fā)在空氣中,和塵埃一起,緩緩下降,摔在地上。地面會沉悶地顫抖,轟然之聲在地層傳遞,即使千里,會上傳到子女的腳上,沿血液匯進耳朵,聲音擴大,在某一瞬間,令人暈眩。我聽到了——母親躺在平頭床上,頭發(fā)開始脫落,堆積一地。頭發(fā)碰撞著頭發(fā),像呼喚聲與應(yīng)和聲穿越千山萬水在一棵樹下匯集在一起。母親的臉像一片皸裂的大地。我拉著你的手,跪在床頭,在母親耳邊說:“對不起,媽媽,我離家這么多年,是為了照顧我心愛的人,我不想讓她受苦。你看看她吧,你還沒看過她呢。”我們的小孩多么頑皮,在撥弄他祖母的頭發(fā),一點也不像我那般膽小。醒來,原來是一個夢。我看了時間,是二〇一三年一月七日深夜兩點二十分。我靠在床上,喝了一杯熱水。我想起你和瘦弱的母親。我草芥一般在外生活二十多年。每次回老家,母親能在灶房里聽出我的腳步聲。她顛著身子,把我的行李提進她的房間。她的耳郭常年枯焦,像被火烘烤的樹皮。母親一直耳聰目明。中午或傍晚時分,她習慣坐在灶房里打瞌睡。在我輕輕推開房門的剎那,她隨即喚起我的小名。耳朵是心靈的大門,我想是的。二〇一二年九月中旬,我從安徽回家,到家時已是深夜十二點多。我叩木大門叩了十幾次,母親都沒聽見。我就趴在窗口喊,母親才知道我回家。她似乎有些歉疚地說:“從去年開始,耳朵有時都聽不到聲音了。小偷進來了,都聽不見?!蹦赣H七十五歲了,昏暗的燈光下,她身子挪動時略顯搖晃。她聽力下降也就是這半年的事兒。我每說一句話,都要對著她耳朵。她側(cè)起臉,“哦,哦”地應(yīng)和,還不時地說:“我知道的?!崩夏耆寺犃Χ鄿p退,即與腎中精氣減衰有關(guān)。我心里有些難過。母親給我說過多少話,我跟母親說過多少話,我不知道。小時候,我嫌她絮絮叨叨,應(yīng)她一句“我知道了”就跑得無影無蹤。離開家,很少和母親閑聊,覺得看母親一眼就夠了。當我想對母親說:“我愛你?!眳s怎么也開不了口。上次回去,我陪我父親喝了點酒,我抱著母親的脖子,破口大喊:“媽媽,我愛你?!蹦赣H笑起來,說,傻孩子,都四十三歲的人了,還這樣。父親咧著嘴笑。是的。在我們能說的時候,能聽的時候,我們要把最想說的,親密的話兒說出來,給親密的人聽。不然,我們說不了聽不了啦,會懊悔。我拿起電話,撥起你的號碼,我想說很多話。但我還是放棄了。你入睡了。你怕冷。你正蜷曲著身子獨自取暖?;蛟S你也在此時醒來,和我一樣呢。我多么希望你此刻就在我身邊,讓我抱著,在你耳邊輕輕說話,說一些反反復(fù)復(fù)卻始終也說不厭的話兒。我要舔舐你的耳垂,讓你半月形的耳朵緊貼我的臉。我要一直說親密的話兒,說到我心力衰竭。而事實上,最親密的話是沉默,心有靈犀,只是抱著,當你回眸時,額頭抵著額頭,你羞赧地低首微笑。窗外的雪在慢慢融化,滴滴答答的水珠在窗檐冷冷地敲。我想起南宋詞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在中醫(yī)里,耳稱為窗籠?!鹅`樞?根結(jié)》:“少陽根于竅陰,結(jié)于窗籠。窗籠者,耳中也。”《靈樞?脈度》說:“腎氣通于耳,腎和則耳能聞五音矣?!蹦I為藏精之臟,腎精充沛,則聽力聰慧;若腎精虧損,則耳鳴耳聾。耳包括外耳、中耳、內(nèi)耳。外耳包括耳郭、外耳道、鼓膜;中耳包括鼓室、咽鼓管等;內(nèi)耳由一系列復(fù)雜的管腔所組成,亦稱迷路,有骨迷路和膜迷路之分,內(nèi)耳迷路中可分為耳蝸、前庭器官二部分,耳蝸與聽覺有關(guān),前庭器官與位置(平衡覺)有關(guān)。
窗是打開,籠是關(guān)閉,耳就是人體與外部世界保持通暢的心靈走廊。當外部世界使人絕望時,人會自閉于草廬。草廬結(jié)不了人境,選擇自戕。把壁柱上的鐵釘拔出來,擊入耳鼓,血迸泄如瀑,臉部和衣襟上全是殷殷的血液。明嘉靖四十四年即公元一五六五年,徐渭(一五二一至一五九三年,書畫家、文學家,號青藤老人)在牢獄里,以極端自戕的方式,向他痛恨的時代發(fā)聲:唯有死亡,才能埋葬腐朽。他活夠了,被羞辱夠了,他成了那個時代的殘渣。他用鐵錐擊入腎囊,再次表達抗爭;然而,命運再次給他開了玩笑:活著比死更可怕。還是過更可怕的生活吧,下獄七年后,賣畫為生,七十三歲死在木板床上,連草席都沒有,只有一條老狗蹲在床邊,看著他慢慢沒了呼吸。徐渭不想再聽了。他不需要耳朵。耳朵給予他無限痛苦?!垓_,污蔑,陰謀,戕害。小小的耳朵已經(jīng)容納不下這個無限深的世界,只有把耳朵堵塞起來,堵塞的最佳方法就是失聰。他選擇了生銹的鐵釘,把鐵釘從一個王朝腐爛的肉體里拔出來,擊入另一個血液翻涌的肉體。嘩,嘩,鮮血噴射到肉柱上,噴射到牢獄的墻上,噴射到大寫意的宣紙上,噴射之聲在四百年后仍隱隱傳來,那么衰竭,嗷嗷之痛,像銼刀在磨刀石上反反復(fù)復(fù)地磨蝕,把石頭磨出沙,把刀口磨出光。血在宣紙凝固成墨色,層層疊疊,聳立起來,像他的芭蕉,聳立在暴風驟雨中,生機勃勃又無限憤怒。在一九九七年初秋,我造訪紹興前觀巷徐渭故居時,檐雨潺潺,晨霧從瓦上慢慢飄過。我看到那灰白的圍墻,因為雨水的湮跡,十分古舊,就是一幅大寫意畫,疏淡交錯,意蘊綿綿,像千年不干的血液在流動。我聽到他耳鼓破裂的聲音,和廟宇坍塌時一般強烈。
聽覺是對世界的一種確認方式,也是對自我的確認。耳朵是個解碼器,把外界的聲音信號解碼成神經(jīng)信號,翻譯成我們可以理解的詞語、音樂和其他聲音。對于一個音樂家而言,耳朵是生命的神祇??缮系壑钟帽涞目嵝淌孤返戮S希?凡?貝多芬(一七七〇至一八二七年,德國作曲家、鋼琴家、指揮家,被尊稱為樂圣)遭受痛苦。一七九六年始,他被這種酷刑折磨,耳朵日夜作響,內(nèi)臟作痛。他避免和人接觸。一八一五年秋天,貝多芬只能用筆交談。他曾寫信給韋該勒時說:“……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盧塔克教我學會隱忍。我卻愿和我的命運挑戰(zhàn),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一八一八年他寫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還得裝著日常生活并不艱窘的神氣?!彼氖艢q,寫下他命運的誓言:“……我的一份命運真是艱苦已極。但我聽任命運安排,只求上帝,以它神明的意志讓我在生前受著死的磨難的期間,不再受生活的窘迫。這可使我有勇氣順從著至高的神的意志去擔受我的命運,不論它如何受苦,如何可怕?!睂懴逻@封信,他五十七歲,八天后,大風雪中,雷電交加,他咽了最后一口氣?!耙恢荒吧氖痔嫠仙狭搜劬??!保ㄒ远鼗统霭嫔缫痪啪潘哪晡逶碌谝话妗毒奕巳齻鳌?,傅雷譯)一個偉大的時代消失了。他的一生是一種受難。他的肉體是一塊生鐵,在世俗的鐵砧上,被重磅的鐵錘,日夜煉打。音樂是人類的空氣,人類所有的情緒在音樂里都有全面的抒寫,愁苦、悲愴、郁悶、歡樂……音樂是我們心靈的符號。貝多芬的音樂有一部分是愁苦的,有永恒的哀傷在,但大部分作品是描寫朔拿大田園的恬靜和幽美,他的音符時而如清澈的溪流時而如激蕩的大海,給人以陽光和力量,讓我們充滿向命運發(fā)起不屈的挑戰(zhàn)的勇氣。他給上帝以嘲笑。
癸巳年正月,我坐在老家的舊屋里,讀傅雷譯的《巨人三傳》,唏噓不已。貝多芬終生愛而不得,是一種什么樣的遺恨呢?我想起另一個音樂巨人——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和他曠世的愛情。柴可夫斯基(一八四〇年五月七日至一八九三年十一月六日,偉大的俄羅斯作曲家)在彌留之際,獨守死神。他不愿親友看到自己被霍亂折磨的痛苦。他臨終遺言是呼喚一個人的名字:“納杰日達,納杰日達……”“冤家……”他萬分疲憊,痛苦不堪。納杰日達是俄國鐵路大企業(yè)家卡爾常杰奧克?馮?梅克的遺孀娜德朱塔。他們通信十三年。柴可夫斯基稱《第四交響曲》為“我們兩人的交響曲”。他們約定,永不見面。她去國外旅行,邀請柴可夫斯基在她外出期間到她家里,參觀書房和藏畫室,在她鋼琴上演奏曲子,以便于她回來時,能感覺他隱約的存在。一八七八年冬,娜德朱塔請他居住在離她幾英里路的村舍里。每次柴可夫斯基到鎮(zhèn)上寄信,都要經(jīng)過娜德朱塔的房子,但始終不見面。一次,他們在路上不期而遇,擦肩而過。柴可夫斯基到家后,致信給梅克夫人,“原諒我的粗心大意吧!娜德朱塔!”
耳朵是他們愛情的鳥巢,而鳥巢是由音樂編織的。只有偉大的心靈,才配偉大的相愛。是的。在我十七歲那年,我就記得這個故事,童話一般的故事。拍打我們肩膀的,不是風,是愛。撫摸我們頭發(fā)的,不是手,是愛。我們是否徹夜地為另一個人牽腸掛肚?我們是否為另一個人點亮身體的星光?假如我沒有,我從不曾來過這個世界。我以忠實的活忠實的愛,證明自己不曾浪費蔬菜、清水和不斷更替的夜晝。
在壬辰年冬季,耳朵成了我賴以度過長夜的隱秘杯盞。每夜品飲杯盞里面酡紅色液體是必需的。液體具備了紅酒的特質(zhì):悒郁的,曖昧的,微醺的,恬美的。液體經(jīng)過了十五年的窖藏,而身體就是那個橡木桶。我空空蕩蕩的心里,蕩漾著這樣令人沉醉的液體,淡淡的酒精味有一種芬芳,不知不覺,沉醉于此。我差不多晚上十點,準時回到房間里,給你電話。我的房間是如此的簡陋,一張床一張書桌,兩個開水瓶,一個簡易衣柜。十五瓦的節(jié)能燈在摁下開關(guān)的剎那,會吱吱吱作響,光忽暗忽亮。我感到你就在我房間,每一堵墻的石灰縫里,填塞了你低低綿柔的聲音。在光所能照到的地方,都能照到你。在光所不能照到的地方,我對你掩面而望,你羞澀地站在門后,撲閃的睫毛掛著一簾冬霧。我聽到了你洗刷之聲。你又咳嗽了,那是陰虛引起的腎火上升,你慣于熬夜,慣于長夜包裹自己。我聽到了你翻動書頁的聲音,《洛麗塔》你看第三遍了,哦,令人心碎的洛麗塔那般勇敢,你閱讀她時默然的神情像一片花瓣輕墜。我們多少次說起命運這個捉摸不定的詞,給我們厚厚的陰霾、瓢潑大雨、狂暴的冰雹,命運在你的牙齒上咯咯作響,你用牙齒撞擊牙齒。我聽到了你電鉆轟轟轟鉆擊墻壁的聲音,再厚的墻,你也要鉆穿,給自己一個窺視外界的洞,即使外面也是一個灰暗的世界。我聽到了你黏稠的呼吸,花香一樣,細雨一樣,冬雪一樣。你把水龍頭打開,嘩嘩嘩,噴射出來的,是一股泥漿,覆蓋我。我聽到了你的鎢絲在燃燒,沒有焦味,沒有煙,沒有火苗,燒得那么平靜,近乎絕望的平靜。我聽到了風刮過你的臉龐,把存留的熱氣吹散……
你上床休息吧,天太冷。我已經(jīng)催促第三次了。
我做你的保姆吧,我是優(yōu)秀的廚師,會湘菜會粵菜,早晨采購食材,上午煲湯。我懂醫(yī)理,知道什么季節(jié)食用什么菜蔬。在你寡歡的時候,我會朗誦阿米亥的詩歌。這樣的保姆多全面呀。
夜深了,讓我坐在你身邊,默默陪伴你,給你燒水,給你沖一杯南山咖啡,把你第二天要穿的皮鞋擦亮。你說,那該多好。
那是腳踝。那是唇。那是發(fā)髻。那是手。那是眼睛。那是耳朵。那是額頭。那是脖子。那是……都是你的。
每天早晨,我要你靜靜地坐在我面前,我給你梳頭。
讓我慢慢拉開你長裙的鏈條,進入另一個房間:溫暖的,潮濕的。
夜太長,窗外的大雪已經(jīng)刮兩天啦。
我病入骨髓,我必須去找一個秘密的人治病。你給我一服藥吧。沒有良藥,砒霜可以取代。
我們?nèi)ヌ摂M的小鎮(zhèn)生活吧,假如沒有,我獨葬荒山。
去一次旅行吧,假如不可成行,我愿意幽閉于你挖的深穴里。
如此牽掛和被牽掛,是多么痛苦。
……
紛亂的人世,我們每一天所走的路都是那么漫長。這些時間,我出現(xiàn)了幻聽。我疑問自己是不是老了。我總覺得有一個聲音塞滿我的耳鼓。這個聲音像一個影子,跟著我。即使在半夜,我也能感覺到聲音的存在。我翻身起來,靠在床上,點一支煙,喝水。聲音時而低緩,時而急促,時而悲戚,時而嘆氣。幽怨的聲音。酸楚的聲音。無奈的聲音。門推開的聲音。洪水灌入的聲音。樹枝折斷的聲音。離群大雁孤鳴的聲音。一個人匆忙拐過小巷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沉重,有力,冗長的回聲顯得孤立無援,伴隨著噼噼啪啪的滂沱大雨。淚水滑落臉頰時,刀刮一樣的摩擦之聲,咝咝咝,有撕裂感。巨大墻體瞬間坍塌的轟然巨響。灰塵降落在額頭上,像堅硬的時間刺入肉質(zhì),像一種無望陷入眼眶,它們的聲響和蜻蜓翅膀斷裂的聲響一樣。
當我現(xiàn)在獨自坐在窗前,春天的雨水嗤嗤嗤嗤地滲入草根,我聽到了。野麥草灌漿的聲音,有寂靜的澎湃,我聽到了。水鳥沒入水面時的水波聲,我聽到了。樹上,黑鶇的雛鳥拍打翅膀的聲音,我聽到了。我聽到了,燭火跳動的砰然聲,筍破土的拔節(jié)聲,忍冬草復(fù)蘇時的吼叫。風壓過蘆葦。河流穿過澗石。漆黑的月光拍打窗戶。電鋸在一棵樟樹的腰上,來回奔跑。電流在電線里劇烈的腳步聲。一群小學生坐在操場邊的花壇上唱歌……
幻聽是一種歪曲或奇特的聽覺,并沒有相應(yīng)的外部聲刺激作用于聽覺器官。引起幻聽的原因有心理因素,如過度精神緊張;身體某處疾病,如聽覺中樞障礙或精神?。凰幬镒饔?,如吸食或注射過量麻醉劑,吸食大麻及錯食致幻物質(zhì),藥物過敏等。大腦錯誤地從記憶中提取聲音信息,并放大,也會導(dǎo)致幻聽。人在臨死前,多半會出現(xiàn)幻聽,會聽到有人叫救命聲,會聽到故去的至親或好友親切的叫喚。至親或過于牽掛的人,在臨終之前,我們作為常人,也能聽見他們的叫喚或腳步聲。我外婆老去的前夜,我母親睡到半夜,聽到我外婆推開廚房,打開櫥柜,摸出碗,到茶壺里倒水喝。我母親叫:“媽,你怎么半夜來呢?”我外婆應(yīng)答:“蘭花,你的水很寒,把我牙齒凍掉下來了?!蔽夷赣H打開燈,什么也沒看見,廚房門關(guān)得緊緊,只是茶壺塞落在桌上。我母親號啕大哭,坐到天亮。大姑故去時,我祖父也出現(xiàn)了幻聽。是中午,祖父在廂房里午睡,聽到大姑說:“爸,這是一缸谷酒,把你幾年喝的酒都備在這里。”“一床新彈的棉被,給你放在壁櫥里,還有兩雙鞋子一件棉襖,都壓在被面上?!贝蠊糜终f。祖父撩開蚊帳,只看見窗縫里漏出來的細光,叫我父親:“快去看看爛銅的娘,可能不行了?!备赣H到了大姑家,大姑拉著我父親的手,什么話也說不了,張著嘴巴,套在她哥哥的耳畔,她的喉嚨有一股東西在滑動。我父親什么也聽不到,只是他手中捏著的另一只手,漸漸冷卻,變成一塊冰。
在醫(yī)院工作時,我曾和一個醫(yī)生深切地交談過自殺的問題:最殘忍的自殺方式是什么?最仁慈的自殺方式是什么?他說,最殘忍的是割腕,最仁慈的是服用安眠藥。割腕的人,看著血從自己的脈管里,無聲地、汩汩地順著下垂的手,一滴一滴地淌,直至血液循環(huán)停止,逐漸窒息,耳朵失聽,眼睛失視,肉身從沉重的地心力脫離,進入一個飄浮的世界。而服用安眠藥,只需靜靜躺在床上或椅子上,看一頁情人舊日的短信,開始昏昏而睡,不再醒來。當然,我反對任何形式的自殺。不是說生命多寶貴,也不是說螻蟻茍且,而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有多種,出口有多個。但結(jié)束一段個人史,我會選擇割腕的方式,看自己黑色的汁液能流多長時間,窒息時會不會有呼吸。我不想過于美好的事物,在某一瞬間死去。我體驗到,窒息是從失聽開始的: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更別說面對面說話。人的絕情,先從聲音拒絕。誰還浪費沒意義的口舌呢?誰不是過客呢?既然是過客,沒必要回頭打招呼。誰管誰痛苦呢,誰也沒關(guān)系了。我們開始詛咒自己的耳朵,當初聽到的那些動人的話,怎么像地上的爛樹葉,一把掃進垃圾窖。我們暗地里扇自己耳光,啪啪,左甩一下右甩一下,憎恨一個人至心死。我們吃一塹長一智,告誡自己:戀愛時說的話不可以當真,都是可以賴賬的。我們亮出藏在懷里的刀子,往對方心臟部位捅,捅得酣暢淋漓,捅得精疲力竭?;娍谒?,彼此誣蔑。我們就比誰心腸更硬吧,比誰更歹毒吧,比誰怨恨更長久吧。
對不起,我習慣一個人在房間,看自己黑色的汁液在一頁紙上,扭曲地游滑,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圖案。汁液陰干后,留下的漬跡會成為枯葉蝶。汁液流出來,有一種寂寞的聲音,和巖石裂開潽出泉水的聲音相似,和寒風纏繞指尖的聲音相似,和肌肉痙攣的聲音相似。聲音灌進耳朵,令人暈眩,令人瑟瑟發(fā)抖,最后無知無覺,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
在汁液沒完全流失的時候,我要愛上切斯拉夫?米沃什(一九一一至二〇〇四年,波蘭當代最偉大的詩人和翻譯家。一九八〇年作品《拆散的筆記簿》獲諾貝爾文學獎),他在詩歌《禮物》中說:“……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我要把春天帶到我的果園,讓去年枯萎的草早日發(fā)芽,昆蟲適時地在枝丫上慢慢爬,讓需要腐爛的快些腐爛,讓死去的盡早埋葬。我要把沒說完的說給你聽:我會好好生活,波瀾不驚,你也要這樣。
我沒說出來的,你都懂。你也什么都不要說,我明白。彼此不要說抱歉,不要說謝謝。我也不會說:“為什么人生只有一個這樣的冬天。”我知道越美好的東西越閃逝。你看閃電多美,像帶電的肉體,驚悚戰(zhàn)栗。我知道,學會遺忘是人生非常重要的必修課,忘記美好比忘記痛苦更重要?!谕ㄍ劳鲞@個最后黑暗的車站里,人群擁擠,我仍然要衣冠整潔,愉快平靜地接受命運賜予我的一切,無論是悲傷還是幸福,是我的,我都愿意緊緊擁抱。
一架鋼琴有八千多個零部件,閉著眼睛一一觸摸,再調(diào)出精準的音律。——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枷忍煨园變?nèi)障的調(diào)律師陳燕,卻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她用耳朵辨析微妙的玄靈世界。她的心靈與神相通。我不知道,人的一生由多少個零部件組成,是否每一個零部件都不可或缺。我可以確定的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或缺,每一段記憶的膠片都可以剪下來,無非是人生不堪,千瘡百孔。在青春期初始,我多迷戀教堂,聽牧師在陋室里彈鋼琴,看信徒做彌撒。在我們匆忙短促的生命里,每一個人都是一架鋼琴,需要調(diào)試,需要一雙手為之演奏,需要一個用心靈去傾聽的聽眾。你和我,就是演奏者與聽眾。所以,我愿意把耳朵交付于你。所以你的悲酸你的孤單你的漂移不定,我感同身受。
牧師問我:“你戀愛過嗎?”我說:“想,但沒有?!薄芭?,你是幸福的?!蹦翈熣f。那時我還是青澀的人。我說:“我以后會好好戀愛的。”“哦,那你會更幸福。”牧師又說。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在清冷的鋼琴室里,我和牧師交談起來。我迷戀教堂,肅穆,清雅,圣潔。牧師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戴一副眼鏡,穿深黑色的長袍。他送了一本《圣經(jīng)》給我。他的語音混雜著鼻音,聲音富有磁性,有時他還會用英文唱《受難曲》《彌撒曲》。他說,人的一生可以有三個愛人,一個屬于生活,一個屬于精神,一個屬于肉體,最幸福的人是三個愛人合而為一。愛一個人,就是為她去受難,為她播灑溫暖的光,讓她永不枯萎。牧師又說,教堂在荒涼的山坡上,遠遠看去,像是被遺棄的廢墟遺址。秋天的時候,有一種細白細白的荊條花開滿山野。芭茅在低矮的山岡隨風起伏,一下子把人帶入遲暮、悲涼的心境。而春天不一樣,杜鵑花一坡一坡地招搖,路邊的迎春花來得更早一些,喇叭狀的花朵一直垂掛到水溝邊的矮墻上。這本《圣經(jīng)》我隨身攜帶了三年。
在夢境一般虛幻的河流上,我聽到了你渙散的心跳,聽到你把自己從陰影中搬運出來的喘氣聲。我的耳朵把你的命運一滴不剩地裝了進去,再塞上軟木塞。我相信了牧師對我的告誡。他給了我生命的啟示錄?,F(xiàn)在趁我還沒失聰,趁你還沒失去冬季的記憶,你把這些朗誦給我聽:
我活著,從不抱怨命運,雖然常常被它捉弄
我愛生活,愛瘦小的植物也愛洞穴里的昆蟲
此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都不再相遇,我卻無法放棄惦記
讀到這里,請你停頓下來,做個深呼吸:今日,你看見光,也看見了黑,你聽到的世界其實如謎,祝你一切如愿般美好。你讀完了。我牙齒已經(jīng)掉了一個,那是不祥的征兆。我迅速進入了失聰?shù)暮蟀肷?。這一生,我開始覺得漫長,我多希望快點衰老,像一只蟬,秋后用空空的軀殼在樹皮打坐,把幸福的或不幸的,通通省略掉。你已那么遙遠,你的心跳,無論我怎樣靠近,都無法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