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成鳳
遠去的河流(外一篇)
※ 孫成鳳
一
老家的宅子靠近河岸。長方形的宅基地一分為二,南面靠近河流的地方是一片自生自長的棗樹、槐樹、椿樹等各種雜樹的空園,北面的一半用土墻圍起,便是生養(yǎng)了我們兄弟姐妹六人的小院。三間草房明顯是分兩次蓋成的,因為泥墻與房脊不能成為一體。大門旁是一棵合抱粗的柿子樹,枝椏茂盛,遮蓋了大半個街道,每到初夏,滿樹金黃色的環(huán)形的柿子花盛開,微風吹來,樹頭晃動,花兒從天上落下,嘩嘩啦啦,像下著一場又一場的金錢雨,引得村上的孩子們紛紛搶拾。柿子花是可以吃的,不管是油炒、清燉,總是帶著一股木質(zhì)的芳香。
據(jù)母親說,這片宅子原是村上一戶姓程的木匠的作坊,有一年除夕,程木匠在家招待客人,不知怎么就起了火,村上也沒人去救,木匠鋪就著了個一干二凈。程木匠留下一個鼻子上長了一顆麻點的女人,剛懷了孕,一天夜里,被村上的一個男人撥開門栓,搶做了老婆。后來,那女人生了個女兒,村上的人就叫她程大妮。母親一說,我就猜著了村上的那戶人家,那女人的一個小兒子正跟我一班上學呢。母親警告說,這事只能在家里說,在外打死了也不能說的。后來,父親與他的弟弟分家,祖屋分給了我的叔叔,祖母就用她出嫁時娘家陪送的一件夾襖,換得了這片被火燒焦的空地。當時正是三九嚴寒,父親請人就地掘坑,建了一個地窖,我們當?shù)厝朔Q作“地庵子”。我的大姐就是在那個溫暖如春的地窖里出生的。次年春天,在親鄰的幫助下,終于湊夠了可以蓋三間草房的錢??墒?,就在計劃第二天打地基的時候,父親在鄰村的一個賭場,一下子輸光了所有的錢。聽說女兒家蓋房,外祖父十分高興,在家里裝了滿滿一馬車的糧食、柴草,天不亮就往我家趕。由于高興,外祖父一邊趕著馬車一邊唱起了流行于魯南一帶的“拉魂腔”??赡苁翘榱?,結(jié)果,一只鞋子掉了都沒有發(fā)作。到了村口,在朦朧的天光中,他看到路邊生長著一棵小樹,發(fā)現(xiàn)是一棵能嫁接成柿子樹的軟棗樹,于是,就赤著一只腳,用雙手挖了出來,把這棵小樹栽到我家的院門口。幾十年過去了,小樹長成了綠蔭蔽日的大樹。再說外祖父到了我家,知道女婿頭天輸光了蓋房子的錢,并沒有大發(fā)雷霆,而是大笑不止,他從母親懷里抱過我的大姐,然后把大姐舉到空中,說了聲:“在怎么說,不能讓我的外孫女住露水地呀!”他掏盡身上的錢,請人置棒買草、打酒購面,就住在馬車上,一直看到一間草房蓋起來。這間草房十分寬闊,是外祖父特意設(shè)計的,比后來接蓋的那兩間草房還要大。從此,直到死,外祖父再也沒有來過我家。
到我讀書的年齡,外祖父死了,父親死了,疼愛我們的舅舅也死了。幸虧當年外祖父栽到院門口的那棵柿子樹,每年秋天都要掛滿搖搖欲墜的金黃色的果實。母親請人把它們一個一個摘下來,放到盛了溫水的瓷缸里去“漤”。三四天后,母親把漤好的柿子裝在秫秸編成的框子里,讓我拉到滕縣城去賣。好幾年的書錢就是這樣交上的。有年秋季,天氣老是陰沉著。賣完柿子往回走時,天上飄起了毛毛細雨,路程走到一半,雨腳如麻,滿路泥濘了。地排車的輪子把路面上的泥子卷起來,甩到車子上,每走一步都像是登天。我脫了鞋子,赤腳趟在泥水里,埋頭向前,冰冷的雨水從脖子灌進去,漫過身體,從腳下流出來已經(jīng)變成了熱的。一個小時的路程,竟讓我走到了大半夜。到村口時,母親打著油燈,正站在橋頭上心急火燎的等我,懷里揣著一個被暖得熱乎乎的地瓜煎餅,里面夾著一條咸魚。母親說,這條咸魚是一位鄰居上午送的,她就一直給我留著。這一年,我沒有交學費,一直把母親給我的學費錢藏在家里一面掛在墻上的鏡框后面,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初中錄取通知書下來,我才把那三塊錢取出,還給了母親。
當時,一位鄰居在靠近河邊的地方挖了一個上百平方米的池塘,把從集上撿來的蓮藕節(jié)扔到塘里,不久,水面就浮出了許多圓圓的墨綠色的葉子。每天吃過三頓飯后,我都會跑到河邊去看池塘里的蓮藕,希望有頂著圓圓水珠的荷劍冒出來。那時我給自己預(yù)測,如果能看到第一個出水的含苞待放的花劍,我苦難的少年生活將出現(xiàn)曙光,母親的哮喘病會不治而愈,大哥回家將不會再毆打我,骨瘦如柴的弟弟會在一夜之間胖起來,遠方的姨母會在某一天不期而至,給我和弟弟帶來結(jié)實耐用的書包,并給我和弟弟每人買一雙塑料涼鞋,使我們上學時不再赤腳。然而,直到開學了,一池的蓮藕也沒有開花,只有闊大的荷葉漲滿了池塘,像我少年一腔滿滿的心事與希望。那天晚上,我向母親提出了一個讓她傷心到死的問題:
“娘,如果一個母親不能保證讓她的兒女幸福一生,卻讓他活在世上這么為難,那么,你生他干什么呀!”
二
剛下了一場透地雨,午后的莊稼在夏日陽光的撫摸下,讓人能聽到滋滋的拔節(jié)聲。正在地里干活的大哥突然從田野上奔跑而來,他騰飛的身軀一下子越過一道爬滿了牽?;ㄅc山藥秧的籬笆墻,一雙叉開的手掌像老鷹的鐵爪,準確地掐住了三弟的脖子。瘦弱的三弟仰面被撲倒在地,初中生那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根根凸露的肋骨被大哥成年的雙膝頂壓得咯吧作響。三弟想,自小沒有了父親,可憐的母親因為長年的支氣管炎引發(fā)了肺氣腫,自己也沒有辦法治愈母親的病,含辛茹苦的母親把自己拉扯成人,浪費了那么多的糧食,卻對母親無補,簡直是一個無用的廢物,活著已沒有任何意義,不如就此死掉算了。他平靜地躺在地上,任憑大哥嚎叫著、咒罵著,把灌滿了力氣的雙手緊緊地掐進他的脖子。在大哥鋪天蓋地的擠壓下,他也努力把身子往下壓,希望一直把整個身子一點一點地鑲進泥土里去,讓泥土把自己吸收掉。也許,在泥土里他能得到更多的溫暖。然而,鄰居們拉起了大哥,評說大哥的不是。東院的二叔說:“你當哥的,你們的爹又死了,怎么能這樣打你的親兄弟!”大哥還是不依不饒,從門后拿起镢頭,喊叫著向三弟砸去。結(jié)果,二叔及時地奪下了大哥手里的镢頭,呼嘯的镢頭砸在空地上,便有了碗大的一個坑,飛迸的泥土落了三弟的一臉、一身。黃昏時,母親把躺在街道墻角的兒子領(lǐng)回家去,哭泣著,給兒子擦洗滿身的傷痕。母親說:“我總是認為,你還小,需要你大哥幫你成家立業(yè),他打你,就讓他打幾下吧,所以我也不敢因為你得罪他。今天看看,你不要指望他了,是上天堂,是下地獄,娘也幫不了你,你自己走自己的路吧!”我哭跪在母親的腳下,發(fā)誓一定要發(fā)奮努力,讓母親過上幸福的好日子。母親生我時已經(jīng)年過四十,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已雙鬢灰白,現(xiàn)出了老年人的光景。
那時,大哥毆打我已經(jīng)變成了家常便飯。他在另一個城市上班,是當年“援越”的老兵,只要一回家,就向嫂子詢問我的情況,如給他家往責任田里運糞了沒有、澆地時是不是先給他家澆了,等等。有一次,大哥回家收玉米,他提前告訴我:包皮發(fā)綠的玉米沒有熟透,暫時不要掰,先留著,等過幾天熟透了再掰。我照著他說的做了,結(jié)果當天晚上嫂子就到我家,在母親面前罵我:“老三太壞了,是秦檜?!蔽蚁蛩f明,是大哥安排留下不熟玉米的。不料,大哥背著一袋子玉米走進了我家,他當場向母親告狀:“娘,你看看,讓三毛幫我掰玉米,不到一畝地,他就給我拉下這么多!”我只好沉默無語。在嫂子的辱罵聲里,大哥猛踢著我,嫂子給大哥加油說:“狠揍!照臉揍!”這一次母親惱了,用拐杖抽打了一下大哥的后背,罵道:“你還得寸進尺了!你跟我說說,為么一個勁地打你兄弟?”其實,大哥是個孝子,對母親的話說一不二。對大哥打我,母親一直認為“有父從父,無父從兄”,是大哥對我的管教,曾多次安排我,不要記恨大哥,任何人,不打不成才,打是疼罵是愛。這一次,可能是母親看到大哥打我不是出于管教了,已經(jīng)超出了理性的管教,是另有原因。
從此,我失去了對大哥的期待,轉(zhuǎn)而把自己成家立業(yè)的希望寄托在二哥身上。可是,大哥還是找茬打我,有幾次,盡管我懷里抱著他的兒子,正在教他的兒子識字,他也沒有手下留情,照樣手里拿著棍子,把我追出很遠。但我從來沒有還過手,也沒有要教訓他一次的想法,因為他是我的大哥,他“援越”的歷史曾是我的驕傲,并且他曾經(jīng)把正穿著的一件褂子當場脫了給我穿上,給我交過學費、買過本子。我知道,我是一個很小就沒有了父親的孩子,母親老邁,我要感恩所有給過我那怕一滴水照顧的人。若干年后,母親在彌留之際,看到身邊只有我自己,終于向我說明了真相:大哥當年打我,一半是嫂子的唆使,一半是出于個人的私心,因為大哥一直住在靠近河岸上的那所老舊的草房子里,我住的宅子是大哥以他的名義向村上申請的,他希望住到這個宅子里來,并且這個房子一半也是他出錢蓋的,但又不好明說,所以便用毆打我的方式發(fā)泄。大哥曾經(jīng)給母親說過:“三毛娶什么媳婦、成什么家啊,我們兄弟這么多,總得有一個不成家的,好給其他幾家子種地干活。”大哥希望我成為他的長工,給他當一輩子傭人,也許他是對的。對此,我無話可說。
我和母親、二哥、弟弟的責任田在河岸的上面,種地的時候,抬頭就能看到埋了父親的墳頭。我感到特別的溫暖,仿佛父親就站在我的身邊,看我整畦、播種、收獲,我更加認真地間苗、除草,一絲不茍。我不遺余力地把渾身的力氣用在土地上,更希望得到二哥的贊許,幫助我成就一點什么。那時,我們村有一位“老三屆”的中學生,快五十歲了,一直迷戀發(fā)明“永動機”,家里當門安裝了一架誰也看不懂的機械,整天用一大塊紅布蒙著。他時不時地給《紅旗》雜志、《求是》寫信,盼望周總理或鄧小平有一天來給他的機械剪彩。因為他有些神經(jīng)病的成分,所以一直沒有人給他介紹對象,成為我們村唯一的老光棍。高中畢業(yè)后我閑居在家,便給報刊投稿,村委會辦公室里經(jīng)常會有寄給我的印著大紅地址信封的來信,于是,村上的人就把我與他劃為一類。有人曾當著我的面就說:“咱們村西頭有個老神經(jīng)病,東頭有個小神經(jīng)病?!蔽覔膶頃信c他一樣的結(jié)果。而自己又沒有辦法走出那樣的窘境,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了二哥身上。
為了能感動二哥,對土地我不敢有半點的怠慢與偷懶,每天露水滿地就去勞作,黃昏了也不肯回家。太陽曬脫了我脊背上的皮,它們像木匠的刨花一樣在我背上炸開,白白的一片,脫去一層又一層,汗水一泡,蜇蜇辣辣,疼到骨頭里。一面躬耕勞作,一面看著奔騰東流的河水,我在心里默默祈禱:上帝啊,對你虔誠的兒子開開恩吧,請不要嫌棄我的無能,讓我過上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千萬不要讓我像一個癩皮狗一樣茍延殘喘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想像個人一樣的活著。河水一浪一浪地趕著前行,一會急促,一會緩慢,嘩啦一聲,沖翻了一塊擋路的石頭,又嘩啦一聲,是腳步匆匆的一朵浪花打在了堅硬的河提上。
三
不舍晝夜地穿行于故鄉(xiāng)大地上的河流,無論四季冬夏,總是能流出很大的響聲,似乎你離她越遠聲音就越大,當走到她的跟前時,卻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只看到擰成麻花樣的水流你追我趕擠著往前奔,仿佛永遠爭著去參加一個沒完沒了的盛大的節(jié)日宴會。我們的村莊就是這樣從古至今在河流美妙的琴聲中走來,讓多少人羨慕不已。也許得了河流的滋潤,我們村上能人輩出,二哥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不僅無師自通地會修理收音機、手電筒、配鑰匙,還能接電線,安裝維修電風扇、電動機??赡軕?yīng)了那句“百巧萬能,必定受窮”的俗話,直到快三十歲了也沒有成就一番事業(yè)。那時,村上的土地還沒有完全實行責任制,一部分“機動田”被村上留著,大隊部還在。二哥就被村上安排做了電工,并在大隊部做看守。這是一個“光棍活”,被村民看成“高級社員”。因為僅僅是晚上在大隊部睡個覺,每天就有相當于一個整勞力在地里干一天活的工分,而且村上來了上級檢查工作的領(lǐng)導、公社里來了放電影的技術(shù)員,二哥還可以在村會計那里領(lǐng)了錢去買菜買酒。很多人都認為,這里頭絕對藏著不少好處。母親把照顧我與弟弟的希望寄托在了二哥身上,每回做了好菜,都先盡著二哥吃,然后,我與弟弟才能吃。那時二哥正是吃壯飯的時候,飯量很大,常常把一盤菜吃得一干二凈,然后把筷子一扔,便去了大隊部。
二哥想蓋一座可以在我們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磚墻平頂?shù)臉欠?。那時,我們村發(fā)明了一種土法燒磚蓋房的辦法,先在地上用濕土圍一個圓狀的窯基,然后在上面擺上一層事先打好的泥坯,泥坯上鋪一層原煤與煤泥混合的燃料。如此一層層疊加上去,一直到六七十層,外面用稀泥抹了,就成了一個中間點火的土窯。一般半個多月,窯里的煤炭燃盡,窯體的溫度完全降下來,磚便燒制成功了。用這種辦法燒制的磚雖然寒磣,可磚的硬度高,一旦把墻砌起來,還是非常漂亮的,而且經(jīng)濟實惠。二哥也想用這種辦法燒一窯磚為自己蓋房??墒?,一直買不到泥坯。我便對母親說,我可以給二哥做泥坯。于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那個夏天,故鄉(xiāng)的父老兄弟經(jīng)常在家鄉(xiāng)的河灘上看到一位十七八歲的剛剛高中畢業(yè)的稚嫩青蔥的青年揮汗如雨地面對一堆小山般的泥巴,高舉著雙手向泥巴挖去,然后把挖下的泥巴捶進一個木頭模板里,雙手端起,走到一片平坦的地方,把模板里的泥巴磕出來,同時他也雙膝跪地,向是對一個希冀的叩拜。
夏季炙熱的陽光與堅硬的順河風很快吹黑了他黃嫩的皮膚,泥巴里的沙子與瓦礫劃破了他的手掌,臉頰變得粗糙而干瘦。當足夠蓋三間樓房的磚坯做成時,已經(jīng)夏去秋來,每天早晚河灘上都能見到一地白霜了。夕陽晚照下,望著高高疊起的土窯,看著土窯上裊裊升起的白煙,他有了一種成就感,依稀看到二哥那座在滿村低矮的草房、瓦房中獨一無二、鶴立雞群的樓房。他自豪地想:自己終于能為家里做點什么了,總算不再白吃飯了。他想起讀高中時,因為眼睛近視,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大風天,二哥用自行車帶著他頂風冒雪去滕縣人民醫(yī)院配眼鏡的事,禁不住熱淚盈眶。他要對得起二哥,為了二哥,他可以脫去幾層皮。這時,一陣冰冷的河風吹來,他不由地打了個寒顫,突然后背一下子像扎進去萬千根鋼釘,疼得他禁不住大叫了一聲。他用手摸了一下后背,發(fā)覺整個棉襖都讓汗水浸透了。從此,背痛像膏藥粘上了這位還沒有完全成熟的青年,年年歲歲,每到春秋兩季,痛,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二哥的房子與青磚砌壘的院墻,構(gòu)成了頗有幾分暴發(fā)戶氣質(zhì)的小院。不久,隨著村上用電權(quán)的承包,二哥便也很快成了我們村數(shù)得上的幾個富裕戶。有一天,我破例偷偷地搬起二哥放錢的箱子晃了晃,這個如同小柜子一樣的箱子,竟然盛了大半下的錢。那天我興奮極了,感到天如此高遠,村莊如此溫馨,二哥如此親近、偉大。我想,二哥在分家之前會給我也蓋三間像他的房子一樣的樓房,最起碼會把我與母親、弟弟住的土墻房子用磚包起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讓我與母親住的房子墻裂漏風、院墻東倒西歪。可是,很多天過去了,不見二哥行動,他并且不止一次地提出了分家的事。一天吃過早飯,二哥又向我提出分家。我哭著哀求他:“二哥,咱暫時不要分家行嗎?等我成了家、生活能自立了再分行嗎?”不料,一向?qū)ξ疫€是比較溫情的二哥大喊了一聲:“我怎么能光為了照顧你!我要為了我的家!我的老婆孩子!”當時,我一下子懵了,沒想到二哥不要我了,他竟然早就不動聲色地做好了計劃,拋棄了我。對生活我如此無知,對過日子我沒有任何經(jīng)驗,并且自己還沒有掙過一分錢,連掙錢的路子在哪里都一無所知。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可怕。
二哥與我分家的那天晚上,天上突降大雨,在一陣惡風中,房前一棵楊樹的分杈被大風刮斷,碗口粗的樹枝一下子穿透了房頂,雨水飛流直下,瞬間就把屋子灌成了水塘。當時弟弟睡在別人家里。我把母親安置到墻角干燥的地方,冒著傾盆大雨和電閃雷鳴,爬上了房頂,趴臥在上面,拿出憑生的力氣,一點一點從房頂上拔出了那跟樹枝。也就是這幾天之后,媒人走進我家,退掉了跟我已經(jīng)定下婚約的女方。終于,我所擔心的那個命運姍姍向我走來。那天晚上,我有生第一次走到了父親的墳地,春夜苦寒,我顫栗著單薄的雙肩,跪在草叢中,喃喃地向他訴述了我的苦難,一遍遍地問他:你把我留在這個世上,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想讓我干什么啊?我該怎么辦?用什么讓母親幸福,讓弟弟成長?。『铀恢顺羁?。盡管是在深沉的黑夜,星光幽遠,它還是不盡東流,嘩嘩嘩嘩,仿佛比白天奔跑的更歡快了。
四
母親已過六旬,年老體弱,常年患病,眼睛患了白內(nèi)障,她已把撫養(yǎng)我與弟弟的希望寄托給了我的大哥、二哥,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一天晚飯后,母親讓我坐到她的身邊,非常認真地說了下面的話:“老天餓不死瞎鷹,小豬生下來頭上還頂著三升糠來。你怕什么!龍生九子,各自不一。作為父母:寧拉巴賊兒讓人家怕,不拉巴奴才讓人家嫌!可咱不能做賊啊。你不要煩你大哥、二哥,兄弟之間自古是:南山頂上有窩雞,個人打食個人吃。腳底下的泡是自己磨出來的,只有靠自己的耙才能摟上柴禾。你爹死了,我一個癩老娘們都不怕,把你們一個一個拉扯成人,何況你一個念過書的高中生!從今天起,我也不再指望這個、指望那個,他們都有自己的一家子,各支鍋、另吃飯,誰也不會丟下他們的老婆孩子來顧你。記?。簩砟阋欢ū人麄冞^得強。因為你實、你憨!憨人有憨福,廟上的泥胎住瓦屋。從明天起,我交給你怎樣過日子?!蔽蚁?,其實母親一直是清楚的,她在一旁一直看著我,分析著我,計劃著在關(guān)鍵的時候出場。
第二天,母親早早地做好飯,在睡夢中把我叫醒。飯后把一個紙包交給我,安排道:“這是三兩黃煙的種子,把它育到菜地里。咱今年把家東的六分地全部栽上黃煙?!碑斘矣脽熋缱叩酱鍠|時,看見母親已經(jīng)用鐵耙整完了那塊土地。土地坦蕩如礪,在初升的太陽下蟄氣升騰。我與母親坐在地頭上,看著和煦春天中的田野,幾乎家家責任田里都有忙碌的身影,有好幾戶人家分別請了十幾個工匠,夯土筑墻,正在做蔬菜大棚。一個大棚年賺上萬塊錢,三、四年下來就能又蓋房子又買農(nóng)用三輪車了。看著河岸上不知誰家那花兒開得正一團錦簇的桃園,母親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幣,交給我說:“一年之計在于春。你去東莊集上買兩頭豬仔,再買三十棵楊樹苗。到八月十五,豬就能賣了,給你兄弟一頭,你一頭。楊樹長得快,五六年就成材了,到時給你翻蓋屋,給你兄弟蓋房子,就不用犯愁了。”我攥著母親給我的有一塊、兩塊攢成的一大卷紙幣,借了一輛小推車,一路跑得飛快,在集上買了兩頭豬仔和一大捆樹苗。當我在村南、村北三塊責任田的地頭上栽完三十棵楊樹回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用一大鍋地瓜湯把兩頭豬仔喂得肚腹溜圓,它們正在圈里你追我趕撒歡呢。母親坐在門檻上,一邊捶著已經(jīng)明顯佝僂的腰,一邊對我說:“其實,過日子就是這么簡單,不要怕。你只要把這些都伺候好了,還怕發(fā)不了財?”
這年夏秋兩季,我一有空就往家東那六分黃煙地里跑,捉蟲、打叉,用吃飯的勺子小心翼翼地給每一棵黃煙施肥,用和面的盆子從河里端來水,一棵一棵地給黃煙澆灌,把一地的黃煙伺候得桿壯葉大,每一次收獲煙葉都比鄰居的多一大車子,多賣好幾塊錢。母親取笑我說:“看看,知道自己會過日子了吧?”
那時,我對文學的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訂了一份《文學報》和一份文學雜志。投遞員為了省事,有時候就把報刊與村里的報紙一起送到村書記家里,結(jié)果好幾次弄丟了我的報紙。為此,母親便每天拄著拐杖走到公路旁的橋頭上,等待投遞員路過,尋要我的報刊。一次,母親接了報紙后往家走,有位鄰居非要拉她到家里坐坐不可,母親便把報紙交給我二哥的孩子,讓他送給我,結(jié)果二哥的孩子卻拿到了自己家里。二哥看完后便扔到一邊,被茶水弄濕了。母親大發(fā)雷霆,把二哥罵了個狗血噴頭。有天晚上,一份登有鄧剛中篇小說《白帆》的《上海文學》被我不在意弄到了桌子底下,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我便哭著說肯定有人拿去看了。母親便把二哥讓人喊來,尋問是不是讓他拿了,并非要二哥立時拿來。不管二哥如何分辨,幾位與二哥關(guān)系好的朋友如何勸解,母親就是不聽。二哥只好喊了一位鄰居,用摩托車帶著他,連夜去滕縣買回了那一期的《上海文學》,并買了一部《儒林外史》。據(jù)說,二哥為此敲開十多個書店。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想,如果有來生,我堅決不做人了,太難。可是我又想,如果來生母親還能做我的母親,再苦我也要做一回人。要不,我怎樣報答母親對我的愛?我六歲喪父,那時弟弟才不到三歲。我記得剛讀書的那年冬天,母親看到我的小手被凍爛了,抱著我嚎啕大哭,從此每天上學前把燒熱的一塊圓圓的磚頭讓我捂在手里,大約兩節(jié)課后,她又到學校里送一塊熱的;當我初中畢業(yè)后不愿再讀書,大哥大嫂也表示讀書也不會有出息,不愿支持時,母親非常生氣,毅然提出與大哥分家,寧愿自己養(yǎng)雞養(yǎng)羊也要讓我繼續(xù)讀書。后來我讀高中的學費全是母親一分錢一分錢的攢下的。怕我在學校里吃不好,一次她竟然把一頭蒼蒼白發(fā)剪下賣了一塊五毛錢,讓人捎給了我。若干年后,當我?guī)ш牭搅某鞘袇⒂^“孔繁森紀念館”,看到孔繁森最后一次離家援藏,給老母親梳理一頭雪白的頭發(fā)的照片時,禁不住失聲痛苦。母親呀,你含辛茹苦地把我們養(yǎng)大,除了你對我們的大愛和我們留給你的痛,我們究竟報答了你什么!當我真的能像一個人一樣的活著時,母親真正地老了。那天早晨,我對母親說:“娘,我上班去啦?!蹦赣H聲音低沉地說:“去吧。過一會你讓孩子的娘過來,給我倒碗水。”當妻子洗完一件衣服給母親去倒水時,發(fā)現(xiàn)母親正有兩滴大大的淚水從眼角滑下來。因為我突然感到頭暈,就沒有立刻去上班。妻子便趕緊把我喊過去看母親,問母親怎么啦。這時,母親長出了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兩個哥哥對你不好,你不要記恨他們。記住:人給明虧吃,天在暗處補。”說完,母親的頭向里一歪,從此走了......。
母親“五七”那天,家里人把她的遺物拿到河邊去燒。就要著完時,突然從火堆里閃出一道紅光,直沖到高高的楊樹梢上,把一河的滔滔流水映得通紅。在場的人都奇怪不已。我想,這一定是母親對兒女的牽掛與眷念,提醒兒女們,要光明正大地做人,不要猥瑣地活著,要像奔騰不息的河水晝夜不舍地健行不息,像一個人樣!
水井絕對是因為人類而誕生的圣物。一口井掘成了,她的生命隨之就活了,她是為養(yǎng)育一方水土與一方人而存在的。從此,她與誕生了自己的這片土地息息相關(guān)。
把井水比喻為母親的乳汁,一點也不過分。她清澈的泉水就是從大地母親的乳腺中涌出來的。一口再不怎么樣的井,也能涌出水來,就像一位羸弱的母親,盡管疾病纏身或饑寒交迫,但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總是能從干瘦的身軀中擠出奶汁。曾經(jīng)看到過這樣兩幅驚心動魄的圖片:一位因戰(zhàn)爭失去生命的母親,身上的衣服被戰(zhàn)火烤焦,一頭烏發(fā)在硝煙中枯干,但她依然莊重地袒露乳房,一手攬護著幼小的孩子。此時,滿目驚恐的孩子正含著母親的奶頭……。另一幅是一位地震中死去的母親,因母子相距較遠,不能給小生命哺乳,這位年輕的母親居然咬破中指,匍匐著身軀,把指頭伸到孩子的嘴里,就這樣,她在孩子吸取自己的汩汩血液中,慢慢地睡去……。據(jù)說,二戰(zhàn)時期在波蘭曾發(fā)生過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剛剛生產(chǎn)的母親被納粹送入集中營,她為了喂養(yǎng)寄養(yǎng)在外的女兒,每天擠出一瓶奶水,偷偷讓人帶給女兒。一次,幫她傳遞奶瓶的人被納粹法西斯發(fā)現(xiàn),在生死之際,那人將一瓶乳汁藏到一個墻壁的夾縫里。四十多年過去了,當人們從這個墻縫里發(fā)現(xiàn)那個奶瓶時,里面居然盛著像血漿一樣的東西。后經(jīng)科學家?guī)状畏治觯虐l(fā)現(xiàn)原來是一瓶將近半個世紀的母乳,人們終于相信:母親的乳汁真的是血液變成的!
故鄉(xiāng)在魯南地區(qū)少有的一片開闊的平原之上,村莊的一面是一條伸向遠方的大路。時常會有趕路口渴的路人到村子里的人家討一碗水喝。童年的記憶里,有過這樣一個畫面:一位長途跋涉、風塵仆仆的旅人,老遠就看到村頭那架水車了,猜定那里肯定會有一口水井。于是,他一路狂奔,像離別久遠的兒子見到路邊日夜盼子歸的老母,不顧一切地向水井撲去。水車邊正有一位剛剛絞上水來的村婦,清清透亮的一罐井水瑩瑩閃著光亮,映著初升陽光的水珠從罐壁上輕然滑落,仿佛玲瓏的孩子在母親懷里的撒嬌。那位干渴的旅人哪里顧得上與村婦打一個招呼呢,搬起水罐就是頭也不抬的牛飲。漸漸地,水線落下去,直到再也夠不到了,他干脆把水罐搬起,將剩下的井水咕咚一聲倒進大張的口里。然后,抹了幾把嘴唇,不好意思地對村婦說:“天下最好喝的水是井水呀!天下的水井連著一個根,那就是大地?!闭f完,他又去趕路了,如同一位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夸父,井水給了他追趕太陽的力量。這種粗獷豪邁的性格被我模仿了好久,心想自己長大以后也能成為在大地上不停地奔波,到處專喝井水的人。
沒有誰說得清一口井到底能存活多少年。前些年國家文物考古隊在魯南地區(qū)我老家的地方發(fā)掘北辛文化時期的一個遺址,在眾多的灰坑與居住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口用樹樁作為井壁的古井,井底的淤泥里還埋藏著幾個陶具,肯定是古人舀水時不慎落入井下的。淤泥與古物清理出來了,井下的水也隨之而出,清澈的水依舊像數(shù)千年前那樣涓涓不息。挖井的祖先怎么也不會想到,幾千年后的一位后人,還會喝上他掘的井水。
對于一個水源豐沛的地方,也許一口水井變得稀松平常,可對于貧水地區(qū),一口看似普通的水井卻是那么神圣難得。童年的一個春天,村上突然來了一幫拖家?guī)Э诘纳嚼锶?,說是來逃“水荒”的。這群人看到村頭的水井一擁而上,絞上一桶又一桶水,又喝又洗,那種對水親近的樣子實在令人感動。晚上,母親燒了一大鍋稀飯讓他們喝。吃過飯后,幾位年老的外鄉(xiāng)人圍在一起聊天,我才第一次聽說,世界上有逃“水荒”的說法。原來,在沂蒙山區(qū)南部山區(qū),人們常年主要靠吃雨季積存的雨水生活,遇上雨雪少有的年份,吃水困難,春天的時候只好到外地水多的地方躲一陣子,直到莊家收種時才回家。許多年以后,我終于有幸去那個當年山民們曾年年逃“水荒”的深山出差。在車上便聽到當?shù)匾晃慌笥呀榻B,住在山頂和大山皺褶里的山民們,從老輩起就半夜起床,然后步行一二十里到外地挑水吃。許多村因為歷史性缺水,男青年娶不上媳婦,人口逐步萎縮,年年是計劃生育先進單位。當吉普車在一個叫陡山頭村的地方停下時,我看到這個村建在大山背陰處,東邊是一條季節(jié)河。河灘大大小小灰白色的鵝卵石,把整個河床弄得很擁擠,真的像史前時代留下的一個個巨蛋。我猜想如果是枯水的夏季,毒毒的日頭把炙熱的氣浪一股一股地送下來,山村的日子將是一種什么樣子呢?在距村3華里的一個河灘低洼處有一個井房,門口立一塊石碑。碑上載文說,該村有一個房姓村民,在山上干活時因奔波10數(shù)里找不到水喝而昏倒在毒日下的河洼處?;杳灾新牭降叵掠袖蠕攘魉?,以為神示,被救后告訴眾人,地下有水。盼水癡迷的村民,當家具賣什物,捐資而掘井。從夏到秋歷時3個多月,井掘38米深而未見一個水星。因井深,井底空氣稀薄,先后10多人窒息于井底,四壯年死于井下。但山民鍥而不舍,到大雪封山時,終于在近45米處,掘出甘泉。任何人看到井口石板上被井繩勒出的那一條條深逾20厘米的石溝,內(nèi)心都會受到極大震撼。
撫摸著傷痕累累的井口,依稀看到一個駝背漢子,肩頭的槐木扁擔上,一頭挑著瓦罐,一頭挑著井繩,腳步蹣跚地朝井的方向走來,嘴里哼著比陜北信天游“走西口”還要令人辛酸的曲子。低沉而曠遠的歌聲回蕩在山梁間,讓因缺水而遠嫁山外的妹妹一步幾回頭。然而,就是這樣一口山民用血與淚掘成的井,卻常常干枯。村上一位90多歲叫房顯富的老人,在60歲以前,每一個夜晚幾乎都是在挑水中渡過的。6歲時跟著祖父吱呀響的木輪車,跑12里山路到外村用瓦缸推水,往往是吃罷晚飯去,天將明時歸。十六七歲時,他用兩只最大的瓦罐到16里外的地方挑水,來去30多里,飯量因此而倍增,一頓能吃20多個地瓜煎餅。有一次他挑了一擔水,前腳剛踏過門檻,院門被山風吹動,門打罐破,清冽冽的一罐水潑在地上。一家人圍地而泣。一個“哭水”的場景,該是一個如何讓蒼天無語、讓龍王汗顏的故事。據(jù)當?shù)匾焕先酥v,一般年景,缺水村的父老兄弟還有坑水可吃,盡管有時挑上來的半罐子是泥半罐子是水;有時半罐子是羊屎蛋蛋。最怕的是連續(xù)干旱,無雨無雪。村民們只好象逃避瘟疫一樣攜家?guī)Э诘狡皆戯埰蚴?。曾因“逃水荒”,一個一千多口人的村,一下子走了六百多口……。我走下河灘,穿過白楊林,站在鋪滿鵝卵石的河床上,順著河道放眼遠望,心想:這條河是不是與我家門前的那條河相連呢?莫非這就是養(yǎng)育了我的那條河的源頭?想著,就禁不住雙膝跪在河床上,面朝家鄉(xiāng)的方向,朝莽莽蒼蒼的沂蒙群山,磕了一個響頭。暮然想起艾青的名作:“大堰河,我的母親——”我在心里祈禱:愿天下蒼生人人得井水滋養(yǎng),世代不為吃不上井水而發(fā)愁!
一口井就是一條無形的線,牽住了一方左鄰右舍的心,系著背井離鄉(xiāng)游子的魂。我常常想,如果河流是先人們遷徙漂泊的航路,井便是拋錨的港灣。鄉(xiāng)村民風醇樸和人情味濃郁,最能體現(xiàn)村人和睦與溫馨的常常是一口供人做飯泡茶洗衣濯菜的老井。30多年前,我那小村只有七八十戶人家,同吃一井水,倒也顯不出多少緊張,后來人口急漲,發(fā)展到三四百戶,每天從早到晚井前提水挑桶的人就圍成了疙瘩。于是,井周圍就成了人們傳播消息、插科打諢的熱鬧世界。村上許多蓋房上梁、男婚女嫁的大事也是在井臺上醞釀商量定下來的。一村人都是屋搭山地連邊的鄰居,多數(shù)又是砸斷骨頭連著筋的本家遠親,挑水的道上,提水的井上,相逢一笑,無不讓人體味出稠得化不開的親情。使人感到,即便是五更起床,日落時還排著長隊等著挑上一擔水,也是一種長長的幸福。村西頭五叔的兒子在外當了3年的兵回到村上,第一擔水就把他等急了,脾氣不小地把水挑子一掄,到外村的井里挑回一擔水。五叔對此光火,踢翻了水桶,又用扁擔把兒子打了一頓。村北最偏遠的一戶,大概也是每天到老井上挑水跑煩了腿,悄然在自家院里挖了一口井。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戶人家許多天沒來老井挑水了。當人們知道他家自己單挖了一口井后,頓然感到遭受了奇恥大辱:“干嗎?你家就不能跟俺們吃一口井里的水啦!”從此,這戶村民受到了村人的孤立。后來,這戶人家把井填了,又拐彎抹角地奔幾道巷子來老井上挑水了,大家又與他和好如初。
鄉(xiāng)村人際關(guān)系的變化,與井有著不可分的聯(lián)系。有一年春節(jié)回家,見家家戶戶都用上了自來水,挑水的扁擔成了古董。母親說,現(xiàn)在人情越來越淡了,過去在井臺上還能拉拉呱,如今吃水不用出門了,一墻之隔的鄰居有時也三天五日見不上一次面,見面少,也沒有多少話可說了。在老家呆了幾天,我確實也體驗到了鄉(xiāng)村人情寡淡的況味。于寂寞中,我擰開自來水龍頭,審視著噴勃而出的水柱,禁不住生出奇想:我們的祖輩掘井而飲,依井而居,井成為維系鄉(xiāng)情的牽線,成為游子思鄉(xiāng)的符號,而如今的我們面對著鐵管里流出的清水,該做何感想呢?……我隱隱地感到,如果故鄉(xiāng)里沒有了我的親人,真的,面對一個煙袋頭大小的水龍頭,我已不知故鄉(xiāng)的家園何處!
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萌芽》《山東文學》《時代文學》《文學港》《飛天》等80多家報刊,曾獲上?!懊妊课膶W獎”、《山東文學》獎等各種獎項40多次,有60多篇作品入選年度作品選、高考試卷、優(yōu)秀作品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