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向春
一
或許,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刺青愛人,大火不能熄滅,眾水不能淹沒。
所謂刺青,是針與肌膚的纏綿,被針刺痛的肌膚,卻將當時最美麗的情懷永久地鐫刻。而刺青愛人則是令我們感受到愛的美妙以及痛楚的那個人。蕭軍和蕭紅,他們的名字聯(lián)在一起,像至親一樣血脈相聯(lián),而原本他姓劉,她姓張。即便是此后蕭軍再娶,蕭紅再嫁,蕭軍始終是蕭紅一生的愛與痛的牽掛。
二
蕭紅出生在黑龍江呼蘭縣,那寒冷的邊陲小城一年之中有四個月都在飄著白雪。
蕭紅的父親張廷舉是當?shù)刂逃賳T,在蕭紅的筆下,父親暴躁、吝嗇,像是一只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有情感的動物。
14歲那年,父親把蕭紅許配給汪恩甲,蕭紅的驚世駭俗初見端倪。她與有家室的表哥私奔到北平,表哥漸生悔意,離她而去,蕭紅無奈之下回到哈爾濱,與汪恩甲同居在旅館。某一天,汪恩甲說回家取錢,卻再也不曾回頭。
一樁名正言順的婚姻,蕭紅卻把它演繹成了放浪形骸的鬧劇。蕭紅對此無從解釋,她曾黯然說過:“我這一生,是服過了毒的一生,我是有毒的,受了害的動物,更加倍地帶了毒性……”這種毒也許是與生俱來,這種毒使得蕭紅的命運注定坎坷,終其一生,只能是向愛而生的異鄉(xiāng)人。
三
蕭紅繼續(xù)住在旅館,卻身無分文。旅館老板向她逼債,窮途末路的蕭紅寫信向當?shù)貓箴^求助,蕭軍前來探望。孕中的蕭紅穿著一件色澤黯沉的舊長衫,趿著一雙變了形的鞋,房間飄散著霉味,然而蕭軍卻看到她寫的小詩,春天的氣息旁逸斜出:
春曲
那邊清溪唱著
這邊樹葉綠了。
——姑娘?。?/p>
春天到了。
這首短詩猶如春天里開出的第一株桃花,引爆了蓄勢待發(fā)的春天。蕭紅逃出旅館,蕭軍收容了她。有人評述說:蕭軍在合適的時候,合適的地點,扮演了他最喜歡、也最合適的角色——-英雄救美。
四
蕭紅愛蕭軍,即便是分手了,蕭紅依然愛。
在愛中,蕭紅為蕭軍寫下的詩句,如此地熱烈而又纏綿:
只有愛的踟躊美麗,
三郎,我并不是殘忍,
只喜歡看你立起來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這其間,
正有說不出的風月。
而分手了,蕭紅依然寫下如此的文字來評述他們的情意:“在人生路上,總算有一個時期在我的腳跡旁邊,也踏著他的腳跡??偹阌袀€靈魂兩根琴弦似的互相調諧過?!?/p>
然而蕭軍卻不是,他將他倆的關系比擬成“健牛和病驢”。如果是共同拉一輛車,在行程中,總要有所犧牲的,不是拖垮了病驢,就是要累死健牛!很難兩全,若不然,就是牛走牛的路,驢走驢的路。
蕭紅形容蕭軍是“匹夫本性”和“強盜靈魂”。然而蕭紅又說她愛“寬宏的、粗大的靈魂”。兩段話看似前后矛盾,卻入木三分地刻畫了蕭軍的氣質。
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蕭紅愛蕭軍,宿命般地愛。然而他們的愛自蕭軍拯救委頓于塵世的她那一日起,注定是不平等的。他們一起外出的時候,蕭軍大踏步走在前面,蕭紅小碎步地跟在后面,蕭軍力大無比,當他抓著蕭紅的胳膊時,胳膊上會起紅印子。
有一天夜里,從魯迅家里出來,蕭紅和胡風在空曠的大街上瘋跑,蕭軍則跟在后面鼓掌助興,快樂如同風一般,席卷他們的青春。即便是在地下室居住時,蕭紅的同學在中央大街遇著他們,蕭軍脖子上系了個黑蝴蝶結,手里拿了個三角琴,邊走邊彈;蕭紅穿著的黑裙子,腳上蹬了尖頭皮鞋,看上去特別引人注目。他們邊走邊唱,就像流浪藝人一樣。真是黃金一般的好年華。
盡管兩蕭有爭吵,有分歧,因貧窮而帶來的饑餓和寒冷如影隨形,但那段日子依然是蕭紅短促的生命中最閃光的日子。
蕭軍終究是不愛蕭紅了,兩人開始分床而眠,蕭紅半夜總是會哭醒,她覺得兩人離得太遠了。
兩蕭曾有過禪語一般的對話:蕭紅曾問蕭軍:你對于愛的哲學是怎樣解釋呢?蕭軍回答:談什么哲學,愛便愛,不愛便丟開。
在兩蕭的婚姻持續(xù)期間,蕭軍惦念著他的初戀女友,還曾暗戀過其他的女子。黯然神傷的蕭紅曾寫下這樣的詩句: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
今年的命運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地滋味!
然而這樣才情再也無法撥動蕭軍的心弦,彼時的蕭軍正陷入一場無望的暗戀中一一房東家的三小姐王麗,王麗身材頎長,溫潤的鵝蛋臉,笑的時候面頰上有深深的梨窩,眼角修長,伶俐活潑,能夠用俄語與外國人談笑自如。王麗與蕭紅年齡相仿,然而生在富裕之家的王麗全然是少女風度,當她身著晚禮服時,看上去萬種風情,她牽動三郎的目光,她令三郎神情恍惚,對蕭紅而言無疑是驚心動魄的瞬間。而從王麗的視角看去,他們生活近乎獸類:諸如蕭紅用電線作為帆布鞋帶,有男客來訪,三人睡在一張床上等等。
王麗有著無盡的少女的憂愁,需要向蕭軍傾訴,蕭軍曾含混地告訴蕭紅,王麗愛她,而他,卻因自卑而逃遁了。然而,蕭軍和王麗曖昧的情感終是讓蕭紅受傷了。多年以后,蕭紅在上海功成名就,她做了一件紅色曳地長裙,在重慶她還做了一件鑲上精致花邊的黑絲絨旗袍。從熱烈的紅色到沉郁的黑色,似乎是她愛上蕭軍以來走過的心路歷程。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服飾的大膽變化使得她被詬病為“脫離人民脫離生活”。可是誰又知道那美貌又撩人的三小姐帶給她一生的隱痛?
來自最深的一次痛是:兩蕭關系而日趨緊張,在友人黃源的勸說下,蕭紅決定遠渡日本療傷,蕭軍到青島小住。在日本,蕭紅依然惦念著她的三郎。然而命運仿佛是個愛捉弄人的頑皮孩子,在這段分居的日子,蕭軍居然與黃源的妻子許粵華情愫暗生。
就像是一出肥皂?。涸S粵華的丈夫黃源受辱至深,兩人最終以離婚收場,然而黃源處理此事時顯示出了高度的克制與理性。相同的處境,蕭紅與黃源兩相比較,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經歷,并沒有讓蕭紅呈現(xiàn)出人性中更多的溫暖與亮色。故在蕭軍的眼中,蕭紅是“躁急、反復、歪曲、狹小、擁護自己”,并由此斷言“女人的感情領域是狹小的,更是在吃醋的時候,那是什么也沒有了,男人有時還可以愛他的敵人,女人卻不能”。
而深愛蕭軍的蕭紅,順著蕭軍愛慕的目光望去,她看到的是其他女人姹紫嫣紅的美好,這種美好使她陷入到無法釋懷的自卑與嫉妒當中,進而用激烈的沖突方式表達出來。而另一方面,蕭紅又無法停止愛蕭軍,像是溺水的人要緊緊抓住一段浮木一般,那種強烈攫取的欲望,使得這種愛呈現(xiàn)出單向的、尖銳的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看不到妥協(xié)、圓融和轉圜,這使得兩蕭的愛的空間愈發(fā)逼仄。
五
終其一生,蕭紅就像一個拒絕長大的孩童一樣,她拒絕融入成人的世界,她天真率性,從來不用世俗通行的標準作為自己行為的評判尺度。而蕭軍卻是疏狂的,一個是任性、拒絕長大的小女孩,一個是疏狂有著任俠之氣的東北漢子,蕭紅當然處處感到蕭軍的輕慢,而這種輕慢是蕭紅不能容忍的,端木蕻良走入蕭紅的生命是宿命的必然。
滬戰(zhàn)爆發(fā)后,二蕭與端木蕻良遷至武漢,三人同居一室,時日一長,三人間的關系,漸次微妙。當蕭紅與蕭軍發(fā)生爭執(zhí)時,蕭軍對蕭紅表示不屑,而端木對她卻是推崇有加。他支持她的文藝觀點,贊美她的作品水準遠在蕭軍之上。
二蕭搬離后,端木獨住。蕭紅不時返回探望,蕭紅常常對端木吟誦“恨不相逢未嫁時”之類的詩句大膽示愛。蕭紅從不擅長掩飾自己,她的變化,蕭軍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然而魯莽的蕭軍保持了沉默。
六
蕭軍去延安參戰(zhàn)后,留守在西安的蕭紅和端木墜入愛河。端木出身富貴之家,是清華大學歷史系高才生。他生性孤傲,衣著、舉止、作派在眾人中顯得卓爾不群。他慣常裝束是身著馬褲,腳蹬長靴,留著很長的鬢角,舉止羞澀,與粗獷的蕭軍大異其趣。
當蕭軍返回西安,獨處一室的蕭紅與端木看到突兀歸來的蕭軍萬分尷尬,蕭紅對蕭軍說:“三郎,我們永遠分開吧!”蕭軍靜默良久終是平靜地回道:“好?!眱墒拏髌嬖诹锨偷拇汉凶叩奖M頭。
七
端木比蕭紅年輕,未曾有過婚史,而蕭紅與端木在一起的時候還懷著蕭軍的孩子。蕭紅向蕭軍攤牌,令端木猝不及防,端木除了接納蕭紅,給她一個婚姻的名份似乎別無選擇。
蕭軍去了蘭州與王德芬戀愛結婚。王德芬溫存善良,這使得蕭軍近乎感恩地愛著王德芬,并開始反思自己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以及命令的聲調,蕭軍與她的婚姻持續(xù)了半個世紀,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抗戰(zhàn)爆發(fā)后,蕭軍依然關注蕭紅行蹤。當他獲悉蕭紅去了香港,心里頓時生出了悲涼:“覺得這個人是一步一步向墳墓的路上走了!”
八
蕭紅虛弱的身體在戰(zhàn)亂中逐漸崩潰,31歲的蕭紅走完她孤寂憂郁的一生。她的丈夫端木卻不在身旁,一直在醫(yī)院里陪護她的是駱賓基,據(jù)他回憶,蕭紅在死前曾經熱切地盼望道:如果蕭軍在重慶,我給他拍電報,他還會像當年在哈爾濱那樣來救我吧……
蕭紅無法忘情三郎,無論經歷過多少次爭吵、多少次身體的出軌,乃至婚姻的解體。在她生命明滅之際,她一定是回到了10年前,那年她21歲,帶著青春的迷惘走在人生的邊緣,而三郎,猶如天神一般出現(xiàn),用他強有力的臂膀攬她入懷,他的光亮,像是海上的燈塔,指明了她人生的方向。
她有理由懷念他,即便是另嫁他人:當他一貧如洗的時候,他依然愿意養(yǎng)活她,盡管她還常常處在饑餓的狀態(tài)中,她每日等待他帶食物歸來,她仔細傾聽走廊響起每一種不同的腳步聲,從中分辨出蕭軍,像干涸的土地在無邊的黑暗里期待夜露的降臨;當她懷著上一個男人的孩子待產時,他未曾嫌棄過她,他陪她在醫(yī)院,因為沒有錢結清醫(yī)療費,他甚至在醫(yī)院無理取鬧,直至醫(yī)院無奈放他們歸家;當她紅杏出墻時,他亦隱忍未發(fā),甚至愿意縮小自己理想的廣度,以期陪伴多愁多病的她;他脾氣暴躁,而她卻不是他心儀的溫柔貌美的那類女子,一路走來,他遇到許多誘惑,也曾泥足深陷過,然而他從未曾想過要離開她,除非她執(zhí)意要離開他。
而她的后一任丈夫端木文雅清高,他不愿與人爭吵,甚至在蕭紅死后,面對鋪天蓋地的非議聲,亦從不辯誣;他發(fā)現(xiàn)蕭紅與駱賓基的私情,未曾雷霆大作,只不過是只身消遁;他被動卷入了兩蕭的情感變故之中,當蕭紅懷著蕭軍的孩子要求他的接納時,他頂著世俗和家庭的壓力,給了她最貴重的禮物:.婚姻。然而,當蕭紅待產時,他卻遠遠地離開,端木也許并沒有錯,過慣閑情逸致生活的富家子弟,新婚伊始,妻子便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而這個有才情的女子,距離近了,她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荒涼,她的尖銳的性情,她對蕭軍無盡的思念,終是無法讓端木釋然。
與蕭軍相比,他的靜水深流、無悲無喜的狀態(tài),在蕭紅看來,終是缺少了那種貼心貼肺的好。對一個女人而言,男人身體的背叛縱然令人痛苦,然而,靈魂的皈依遠比身體的忠實來得更加重要。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他依然是她的刺青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