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政

都喊他“史猴子”，他的真姓大名人們都很少提起。只在每月領(lǐng)工資蓋戳?xí)r，方見“史英雄”三個大字赫然觸目。

既然都喊他“史猴子”，那當(dāng)然賊精八怪的。啥活一學(xué)就會，啥事一點就通。人們送他“史猴子”綽號真乃名副其實，名不虛傳也。

“史猴子”又精又怪，又能說會道，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如今已“而立之年”，卻仍然形單影只孑身一人，好不孤單好不寂寞。

年紀(jì)大的老師傅見著“史猴子”勸說道：也不小了，該成個家了。別挑挑撿撿的，模樣能當(dāng)飯吃？當(dāng)衣穿？找個身板好能做個飯能養(yǎng)孩子就行呀。

“史猴子”嬉皮笑臉道：又是老一套，餿里八嘰的。眼下啥年代了？不是你那陣媒婆撮合撮合就睡到了一塊堆，大清早一瞅：我的媽呀！新娘子滿臉大坑，篩眼似的，你說那日子還有個過？天長日久還不嚇出神經(jīng)??？眼下改革開放了，婚姻自由，得有愛情！

老師傅哭笑不得。

年紀(jì)和“史猴子”般對般的見著他戲謔道：快他媽的成老猴精了，啥時找老母猴呀？俺哥們都替你著急上火。要實在找不著，俺哥們也不能眼瞅著撒手不管。我倒有個主意，這么著吧，我到電臺登個廣告，募捐集資個萬八千的，干脆把二一九公園新進的那只長尾小母猴買來和你配個對，只是到時候下一大窩猴崽子別忘了送一只給哥們玩玩。

“史猴子”臉一繃，正色道：別他媽的小看人！我再找不著也不至于像你找一個燈一閉，四下看不見黑驢似的胖娘們！你那個黑胖娘們白給我我都不要，別把我嚇個半死不活半身不遂。我可遭不起那洋罪！不瞞你說，我處過的最差的對象腳后跟都比你那黑胖娘們臉蛋受看，你還跟我咋呼個啥？！

那人目瞪口呆。

“史猴子”前前后后處了十多個對象，到頭來都是窩頭堿大一一黃了。不是他沒看上人家，就是人家沒看上他。高不成低不就，就這樣一晃十年過去了。

“史猴子”曾經(jīng)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當(dāng)初只怪他過于“聰明”反而葬送了愛情。

十年前，“史猴子”和蘆笛一同入廠，又分在一個車間。

在同來的小伙子中，數(shù)“史猴子”最英俊，鶴立雞群；在同來的姑娘中，數(shù)蘆笛最漂亮，一枝獨秀。

追求蘆笛的小伙子少說有一排，他們之間爭風(fēng)吃醋明爭暗斗，好不熱鬧。

到頭來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竹籃打水一場空。蘆笛都沒看上，偏偏看中了“史猴子”。

那些傻小子們對蘆笛表白心跡只會說：俺倆搞對象行不？結(jié)了婚你都說了算，我都聽你的！或者說：你真美，咋瞅咋美，一天看不著你我就難受死了。你要不跟我，我就不活了！

你說說這些話多膩味，多沒勁！

你瞧瞧“史猴子”咋說的：小蘆，當(dāng)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天地間一派輝煌！你像月色下的小溪那樣寧靜，你像出水的芙蓉那樣高潔，你像草原上的小鹿那樣安詳！呵，你是我心中的女神，你是我永遠的最愛！

這些如詩如畫的語言深深地打動了蘆笛的芳心，她陶醉了，眩暈了！

“史猴子”不僅相貌英俊，而且才華橫溢，蘆笛毫不猶豫把純真無暇的愛情獻給了他。

“史猴子”獨占花魁，心花怒放，好不神氣好不得意！

那些在情場上敗下陣來的傻小子們，對“史猴子”真是又嫉妒又氣恨又嘆服。

其實，不知底細的人一定會以為“史猴子”一腦瓜子文化一肚子墨水，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當(dāng)年是八十年代初，正是全國上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臭老九又吃香了。

“史猴子”深深地知道：要想贏得一個姑娘的愛慕，靠過去的出身好，黨票都不靈了，眼下唯有知識才能打動姑娘的心。他對蘆笛一見鐘情后，并沒有像其他小伙子們急三火四地追求表白，而是老老實實地看了幾本愛情詩集，死記硬背下幾段優(yōu)美詩句，在蘆笛面前一賣弄，果然一舉成功大獲全勝！

在“史猴子”洋洋得意的同時，又暗暗心虛：紙里包不住火，雪地里埋不住死孩子。弄不好早晚要露餡，到時雞飛蛋打。丟臉不說，再想找一個像蘆笛那樣漂亮的姑娘容易嗎？那可不是趕集抓豬崽子，說抓就抓一個。

每次約會之前，“史猴子”都忙不迭地找些書看。好在他記性好，一些優(yōu)美的詞句過目不忘，在蘆笛面前一炫耀，她對他更是敬佩，愛得更死心塌地！

一天，蘆笛對“史猴子”說：局里中專招生，我們報考吧。

“史猴子”一聽，渾身不禁直打哆嗦，暗忖道：別人不知道我半斤八兩，我還不知道自己八兩半斤？在學(xué)校念書時，幾乎門門功課不及格，純屬草包一個。眼下還要考啥中專，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老師們早就說過：史英雄表面上看又精又靈的，其實是浮精，沒啥大出息。

你昨不吱聲？你腦瓜那么靈準(zhǔn)行，考上中專有文化了更有前途，你當(dāng)一輩子工人太可惜了。見“史猴子”半晌悶頭不語，蘆笛又說。

看著心愛姑娘那充滿期待的目光，聽著心愛姑娘那滿含鼓勵的話語，“史猴子”萬般無奈只好一咬牙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

蘆笛雙手興奮地摟住“史猴子”的脖子，發(fā)出歡快的笑聲。

“史猴子”心亂如麻，硬擠出一臉的笑紋，那笑紋澀澀的干干巴巴的，比哭都難看。

業(yè)余時間咱倆在一起復(fù)習(xí)功課吧，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互相商量一下。蘆笛說。

“史猴子”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迭聲道：不不不，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暗忖道：數(shù)理化對我來說，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到時一問三不知，那不是屁眼上拔罐子——找屎（死）呀！

為什么不行？蘆笛一臉的大惑不解。

一時間“史猴子”窘迫極了。雖說他動真格的不行，但除此之外腦瓜還是蠻機靈的——情急生智——隨即編出了一套天衣無縫的措辭：我在學(xué)校念書時就有個毛病，復(fù)習(xí)功課喜歡獨自一人，如果有外人就學(xué)不進去。

蘆笛信以為真，只好如此。

蘆笛有解不開的難題，上班就請教“史猴子”。他身子頓時矮了半截，把那演草本裝模作樣看了好一會兒，一皺眉頭一搖頭：我也正被這道題難住了，也正想找你問問呢。

阿彌陀佛，總算搪塞過去了。一回兩回可以瞞過人，再有幾次還不露出馬腳？蘆笛不會的題哪能回回都碰上你也不會？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史猴子”預(yù)先意識到了這個危險性，不由得心慌意亂惴惴不安。

“史猴子”不愧是“史猴子”，他的的確確夠賊精八怪的，他終于有了主意，有了對策。

蘆笛以后再有解不開的難題請教“史猴子”時，他便說：廠里亂哄哄的，思想不集中，我拿回家琢磨琢磨，明天告訴你。

下班后，“史猴子”顧不得一身疲憊，一頭扎進學(xué)習(xí)好的老同學(xué)家請教。在廠里見到蘆笛，鸚鵡學(xué)舌把演算過程述說一遍。

蘆笛頻頻點頭，稱贊道：你真行，你真行！

聽著心愛姑娘贊揚，“史猴子”內(nèi)心里一點也樂不起來，反倒是徒添了深重的焦慮和恐慌。

以防露出破綻，“史猴子”從老同學(xué)手中借來了數(shù)理化課本，醒目地擺放在床頭。偶爾蘆笛來家時，以此證明他也在加緊復(fù)習(xí)功課。鬼才知道他在復(fù)習(xí)什么？

為了心愛的姑娘，“史猴子”所做的這一切的一切，可謂處心積慮，用心良苦矣！

日子一天天地逼近，眼看就要考試了，“史猴子…隍惶不可終日，度日如年。

丑媳婦終要見公婆，怕也不行，躲也沒用。

考試那天終于來臨了。

“史猴子”如同進大獄，心驚肉跳，垂頭喪氣蹭進了考場。

結(jié)果可想而知：發(fā)榜時，“史猴子”榜上無名。

蘆笛金榜題名。

“史猴子”絕望至極：完了，完了，到底露餡了！她還能跟我嗎？

見到蘆笛，“史猴子”抬不起頭，說不出話，渾身抖得像篩糠。

你平時挺行的，昨考得這么糟？怎么回事？蘆笛聲音里滿含著疑惑和責(zé)怪。

也……也不知咋搞的，一進考場我我我就……就蒙了，明年再考，一定……考上?！笆泛镒印泵婕t耳赤，結(jié)結(jié)巴巴。

別灰心，爭取明年考上，我等你！蘆笛深情地說。

謝天謝地！“史猴子”心中狂喜。倏地，狂喜的心情被一種空虛與駭怕取代了。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明年咋辦？唉！

“史猴子”著實苦惱了幾天，焦躁了幾天，蔫巴了幾天。他突然有了主意，大叫一聲：就這樣辦！

一天晚上趁家里沒人，“史猴子”心急火燎把蘆笛約到家里，柔情蜜語了一番，然后把她壓在身下要干那事。

蘆笛滿面羞紅，奮力掙脫著，死活不讓。平時摟摟親親的還可以，但動真格的絕對不行！

“史猴子”原以為只要和蘆笛有了那事，生米做成熟飯，她想飛也飛不了了。眼下小年輕的都這么干，這叫“先斬后奏”，成功率幾乎達十之八九。

“史猴子”又羞又惱，氣急敗壞：你根本就不真心愛我！人家的對象都讓，你為啥不讓？！

蘆笛又氣恨又委屈：才處了幾個月，又沒結(jié)婚，一旦出了事，你說多丟人現(xiàn)眼？我還怎么上學(xué)？嗚嗚！她雙手掩面哭泣起來。

“史猴子”苦著臉，一籌莫展。

“史猴子”并不死心，幾天后好不容易弄來了避孕藥，說這回保險了，又要干那事。

蘆笛家教甚嚴，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女孩。她仍是不讓，斬釘截鐵道：不行就是不行，說啥也不行！

“史猴子”的如意算盤這下算徹底破產(chǎn)了！

盡管“史猴子”氣得七竅生煙，但他又不敢大發(fā)雷霆。人家現(xiàn)在是中專生了，長得又漂亮，一旦弄僵分了手，人家找啥樣的對象找不著？唉，沒法子，忍著點吧，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活得真他媽的窩囊！

一天，蘆笛對“史猴子”說：我把我倆的事對父母說了，今晚爸媽要見你。

“史猴子”一聽，頓時渾身發(fā)抖，手腳冰涼。她爹娘都是工程師，有文化有頭腦，我這兩下子暫時還瞞得過這個小黃毛丫頭，一見面一說話咋能瞞得了她爹娘？我的媽呀！這可咋整？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迭。萬般無奈之下煞有介事地東翻翻西找找，磨磨蹭蹭不肯走。

還磨蹭個啥呀？洗把臉換換衣服快走吧！蘆笛催促道。

“史猴子”絞盡腦汁也實在找不出推卻的理由，只好眼一閉牙一咬去了。

不去則罷，一去全砸了鍋！

早聽女兒說小史很聰明很有才華，將來大有發(fā)展。蘆笛父母想見見準(zhǔn)女婿，談?wù)勗捥絺€虛實，然后確定下來。

蘆笛的父母文質(zhì)彬彬，很有派頭；家里的擺設(shè)古香古色，典雅飄逸。

“史猴子”不由得想到自己大老粗的爹娘，想到自己又臟又亂的家，一種深刻而強烈的自卑感襲上他的心頭，如坐針氈，心發(fā)虛，舌頭發(fā)硬，雙眼發(fā)直。

客套寒暄后，蘆笛的父母轉(zhuǎn)入正題，正式開始考“準(zhǔn)女婿”。

問“史猴子”文史哲一些常識，他驢唇不對馬嘴一塌糊涂；問他數(shù)理化一般公式，他支支吾吾張冠李戴……

蘆笛父母一臉嚴肅，定定地瞅著“史猴子”。

“史猴子”抓耳撓腮，一頭冷汗，狼狽極了！

蘆笛手足無措，面紅耳赤，難堪極了！

孩子，你還年輕，看人只看表面。你還說他很有才華聰明，其實他很平庸，只會耍一些小聰明，你們處對象不合適。蘆笛父母事后對女兒說。

這下算徹底暴露了原形，“史猴子”絕望了！

見到蘆笛，“史猴子”耷拉著腦袋，拖著哭腔說，小蘆，我不好，我實在對不起你，讓你丟臉了！今兒個說心里話，我從來就不愛念書，根本沒什么文化，我過去念給你的那些好句子，我都是從書本現(xiàn)記下來的。我實在太愛你了，才……才欺騙你的，你……你能原諒我嗎？

蘆笛一言不發(fā)，目光冷冷地盯著“史猴子”。

蘆笛雖沒明說和“史猴子”一刀兩斷，但對他愈來愈冷淡了。

“史猴子”只有唉聲嘆氣的份，無計可施，無能為力。

一天，“史猴子”在下班的路上，碰巧看見蘆笛和一個小伙子肩并肩地走著，說說笑笑，親親熱熱。那小伙子相貌堂堂，衣冠楚楚，鼻梁上架著一副琺瑯眼鏡，英俊瀟灑，風(fēng)度翩翩。

不由得，一股強烈的妒火混合著深刻的自卑感掠進“史猴子”的心胸，他恨不得撲上前去把那臭小子咬得稀爛撕得粉碎！旋即他冷靜下來，沒有采取暴力行動。先忍一忍吧，等弄清了那臭小子和蘆笛啥關(guān)系以后再作打算。

“史猴子”賊似的跟在他們的身后，待那臭小子和蘆笛分手后，他一個箭步躥到蘆笛的面前，聲嘶力竭道：那個臭小子是誰？他和你啥關(guān)系？說說笑笑的真惡心！

蘆笛雙頰漲得通紅，忿忿道：你為什么偷偷跟蹤我？太不道德了！我和他啥關(guān)系有必要告訴你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望你好自為之！說完，一扭頭走了。

“史猴子”呆若木雞。

“史猴子”豈能善罷甘休？我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他心一橫牙一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鬧一場！

“史猴子”經(jīng)多方打探，他終于弄清了那個臭小子的情況：他是蘆笛班的班長，父母都是教師，眼下倆人正在熱戀。

如五雷轟頂，萬箭穿心，“史猴子”呆了，傻了。待醒過神來，一個邪惡的念頭占據(jù)了他整個大腦！

第二天，“史猴子”堵在學(xué)校大門口，見蘆笛和那臭小子肩并肩地出來了。

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史猴子”惡狼般地撲上去，對那臭小子一陣拳打腳踢，污言穢語不絕于耳，發(fā)泄了他滿腔的刻骨仇恨！

蘆笛奮不顧身沖上前一把推開“史猴子”，狠狠道：你太粗野沒教養(yǎng)了，我當(dāng)初怎么鬼迷心竅看上了你？你還是“人”嗎？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史猴子”大病了一場。

這以后，“史猴子”賭氣發(fā)狠：一定要找個比蘆笛還漂亮的，爭口氣氣死她！

真要找個比蘆笛還漂亮的那么容易嗎？這只能是一廂情愿！

有模樣條件好的姑娘嫌“史猴子”沒文憑，沒房子沒存折，父母都是工人，人家一百個不同意；他有個頭相貌好，沒模樣條件差的姑娘倒一百個愿意，可他卻一百個不答應(yīng)。

于是，就這樣挑挑撿撿，“史猴子”至今也沒有找到一個像蘆笛那樣漂亮的姑娘。

到了這種山窮水盡的地步，“史猴子”仍不死心，反而愈加強烈地要把“愛情”進行到底！

美貌的姑娘，你在哪里呀？

“史猴子”考上了中專，一個比蘆笛還漂亮的姑娘愛上了他。他如愿以償一終于獲得了事業(yè)的成功，愛情的美滿！

然而，這只是“史猴子”昨晚一枕黃粱美夢。

太可惜了，這咋是夢哩？唉！“史猴子”咂巴咂巴嘴，使勁搖搖頭，痛苦不堪地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