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雁萍
[新聞背景]2011年,本刊曾報道了上海復旦大學講師于娟博士抗癌的故事(在個人電腦上輸入網(wǎng)址http://book.zhiyin.cn即可進入《知音在線看》頁面,或掃描《知音》雜志封面的二維碼下載并安裝《知音》APP(目前僅支持andriod客戶端),查閱《知音》2011年6月上半月版《復旦女博士生命日記:活著就是王道》)。文中寫道,2009年底,于娟被發(fā)現(xiàn)患有乳腺癌,且已至晚期。在與癌癥過招的一年多日子里,她寫下近10萬字的《活著就是王道》的“生命日記”,將滴滴淚水串成笑的銀鈴。然而,于娟還是沒能掙脫厄運對生命的殘酷限定,于2011年4月19日永遠離開了她深愛的親友和這個美麗的世界。臨終前,于娟對母親舒平說,她想在家鄉(xiāng)建成一片樹林,在綠蔭環(huán)抱之中長眠。
2016年,于娟去世已逾5年,其父母是否走出了喪女之痛?母親舒平幫女兒完成了遺愿嗎?其丈夫趙斌元再婚沒有?兒子“小土豆”上學了嗎?
“司令”的使命并未結(jié)束,“小兵”要延續(xù)你的華彩
2011年9月,濟寧市外貿(mào)中專退休校長舒平接到女婿趙斌元的電話,他說:“媽,你只管安心種樹,錢的問題,我來解決?!迸龅脑捁雌鹆耸嫫降幕貞?,與女兒于娟生前共處的點點滴滴,再次回放在腦?!?/p>
于娟的母親本名蘇萍,生于1955年。因自幼父母寵溺,加之身體孱弱,蘇萍不擅長家務(wù)。所以,女兒于娟自懂事起就知道照顧媽媽。
于娟上幼兒園時,一次不小心摔了一跤,手都出血了,她卻笑著安慰媽媽:“沒事,不用擔心,不疼?!倍K萍明明看出女兒的眼中痛出了淚。
于娟念小學二年級時,父親出差了。一天,蘇萍不小心扭傷腳,她沒告訴任何人。于娟放學后,看見母親躺在床上痛得不能動,從沒生過蜂窩煤爐的她竟生著爐子,給母親熬了粥,并半跪在地上給母親喂粥。次日凌晨,蘇萍聽到于娟在夢中呻吟,起身一看,發(fā)現(xiàn)她的背上滿是小紅點。原來天氣太熱,于娟背靠著爐子給母親喂飯,竟將背上烤出了痱子。
蘇萍手上的皮膚嬌嫩,一洗衣服手就流血。為此,在搶著洗衣洗碗上,于娟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動作——挺身上前,把媽媽的手一撥,然后說:“媽,我來!”
時間長了,于娟保護媽媽的意識成了自然。母女坐車時,總是蘇萍在里于娟在外。二人走在馬路上,于娟也往往把母親護在自己右側(cè)。正是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于娟勇敢、獨立、擔當?shù)男愿裉卣?,當病魔襲來時,她才會那樣樂觀堅強,從容笑對。
于娟讓媽媽種樹的想法,始于她上高中時。1997年暑假期間,母女倆去爬曲阜市的九仙山。那天因貪看風景,她們下山有些晚,趕不上回濟寧的公交了,只能去村里尋找腳力。那是于娟第一次零距離接觸山民,那些穿著露腳趾鞋的山民們,讓她心生悲憫?;丶液?,她對姥爺說:“山里很美,但山民的日子太清苦,怎樣才能讓山民們脫貧致富呢?”姥爺說:“要想富,只有養(yǎng)豬與種樹?!庇诰戤敿凑f:“媽媽,豬咱養(yǎng)不了;種樹容易,不如你退休后去山里種樹吧,幫助山民們脫貧致富?!碧K萍只當她開玩笑。
在上海交大念本科時,于娟就讀的正是環(huán)境科學與工程學院。在國內(nèi)念完碩士與博士后,于娟又被公派去挪威做訪問學者,主攻環(huán)境政策與能源政策。
在挪威奧斯陸大學期間,于娟用獎學金和勤工儉學賺來的錢,將母親接到了挪威。白天,于娟學習之余,陪媽媽走在奧斯陸湖邊的小徑上?!皠e有用心”的于娟在散步時問:“老太太,你說,挪威好不好?”蘇萍說:“好呀?!庇诰陠枺骸昂迷谀睦??”
蘇萍指著遠處小山上郁郁蔥蔥的山林說:“挪威的森林好。”于娟見自己的誘導成功,就順勢說:“那咱們將挪威森林搬回中國去,好不好?”蘇萍說:“怎么搬呀?”于娟說:“只要你愿意,我教你搬?!碧K萍說:“好呀。我愿意。”于娟說:“那你今后就聽我的了,我是司令,你是我的兵,我教你怎么搬,你就怎么搬?!碧K萍說:“遵命,于司令!”
2009年,于娟回國后,在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當講師,同時,她讓父母與山東省曲阜市九仙山下的龍尾莊村委會簽訂了承包兩萬畝山地的合同。當時,在蘇萍心中,種樹之事,僅僅是為了自己夫妻退休后休閑養(yǎng)生,并未多想。
誰知,與龍尾莊村的合同簽訂不久,蘇萍等人才剛剛種下幾十棵樹,于娟就病倒了。于娟這一病,蘇萍幾近崩潰。那時,蘇萍常說的話是:“娟娟,沒有你,媽與你爸也不活了。你走,我們跟你走?!笨茨赣H如此脆弱,于娟擔心自己走后母親生無可戀,就在她一次次被癌癥的魔掌摁在塵土中時,她仍笑著對母親說:“老太太,咱們可是說好的,在將挪威森林搬到九仙山這個課題上,我是司令你是兵。你若走了,上山種樹的任務(wù)誰來完成?你這是要當逃兵了?”蘇萍說:“于司令,現(xiàn)在你的身體不好,我得照顧你,沒時間想那事。再說,你病后,我和你爸連房子都賣了,還借了不少錢,沒有種樹的經(jīng)費?!庇诰暾f:“照顧我的事有‘光頭(于娟對丈夫趙斌元的昵稱)與我爸做,經(jīng)費會有人籌集,可我布置給你的任務(wù)由誰完成呀?”蘇萍沒有吱聲。
2010年一年,于娟頻繁進出醫(yī)院,她的生命之火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病情緩和一點時,她總是笑著對母親說:“老太太,我希望死后能回到故鄉(xiāng),那里山清水秀,我躺在那里才安心?!碧K萍此刻已明白,去九仙山種樹,早已不是一句玩笑話。她將于娟交給丈夫與女婿,獨自去了九仙山,與村委會再一次確認了承包合同。回到上海,蘇萍將合同拿給于娟看,于娟說:“老太太,若我死了,就長眠在那里,這個課題就交給你完成了?!?011年4月19日凌晨3點,于娟臨終之前,久久地將目光放在母親臉上。蘇萍哭著發(fā)誓:“放心吧,我一定會把挪威森林搬到中國,搬到咱老家?!?/p>
于娟走了,蘇萍的世界坍塌了。整整半年,蘇萍除了哭還是哭,她的腦子是木的,精神是恍惚的。她每天想的就是怎樣追隨女兒而去。趙斌元看蘇萍這樣,很不忍心,勸道:“媽,你如果一直這樣,什么時候才能完成于娟的心愿?你答應(yīng)過她的,可一定要兌現(xiàn)?。 ?
于娟病重時,知道自己時日不多,除了給母親布置任務(wù),還給父親寫了很多郵件,郵件的名字是:“你外孫的教材?!币簿褪钦f,于娟料定自己死后父母肯定痛不欲生,為了挽救他們的生命,她分別給了他們生的理由:父親關(guān)注寶寶,母親完成課題。
蘇萍知道,于娟臨終前交給她種樹的任務(wù),就是怕她做傻事。既如此,自己又怎忍心讓女兒的心愿付之東流?從悲傷中清醒過來的蘇萍,決定回山東種樹。她要與女兒合為一體,替女兒繼續(xù)精彩下去。
蘇萍覺得,軟弱的“蘇萍”隨于娟去了,涅槃重生的自己應(yīng)該有個新名字,于是改名舒平,意為她與女兒的合體生命要舒展、平靜地去完成種樹大業(yè)。
你的靈魂與我們同在,愛心人士共建“挪威森林”
獲悉舒平種樹的心意如鐵,趙斌元心中大慰,他從上海打電話給岳母,說:“媽,你只管安心種樹,錢的問題,我來解決。”
于娟去世后,其遺著《此生未完成》雖大賣,但她生前有囑,此書的稿費除一小部分留作兒子土豆的教育經(jīng)費外,其余大部分捐給了中國抗癌協(xié)會。
因此,當舒平聽趙斌元說自己解決資金問題時,就問:“娟娟病時我們賣了房子又借了很多債,種樹要的錢又不在少數(shù),你怎么解決?”趙斌元說:“媽,你只管想著課題就是了,經(jīng)費我有辦法籌?!?/p>
為了盡快啟動項目,趙斌元一邊和山東省政府相關(guān)部門、復旦大學相關(guān)項目課題組等機構(gòu)進行溝通,一邊通過向相關(guān)部門申請科研經(jīng)費、自籌等方式,總共籌了約30余萬元,讓舒平拿著這些錢先去山東種樹。而于父則按女兒遺囑,留在上海照顧外孫。
于娟生前告訴母親,在九仙山種的能源林樹叫黃連木,又名楷(音“皆”)木。黃連木不僅樹冠渾圓,極其美觀,而且木質(zhì)優(yōu)良,是名貴的家具用材。所以,2011年9月,聽說陜西寶雞有,她就帶上趙斌元給的第一批資金遠赴寶雞。第一次,買回40萬棵。對于中文系畢業(yè)的舒平而言,種樹是個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剛開始,她以為樹苗只要買回來,栽下去,澆澆水就行了,誰知,在九尾莊的村民熱心幫助下,栽種到九仙山坡上的樹苗,不到一個月時間,竟有70%枯萎死去。看著滿山枯死的樹苗,舒平欲哭無淚。傷心之余,舒平轉(zhuǎn)念又想:“如果是于娟本人遇此事,她又會怎樣?”一番思量后,舒平?jīng)Q定重整旗鼓。
為了讓存活的樹苗茁壯成長,舒平每天早上6點起床,為樹苗澆水松土,直至日落才回住處。蒼天不負有心人,五六個月后,看著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九仙山水土的楷木樹苗株株迎日挺立,舒平雙手合十,對著天地說:“感恩一切!”又對著樹苗說:“謝謝你們能活下來!”此后,收獲了希望,忘卻了苦痛的舒平更忙碌了。
被于娟生前撰寫的百余篇生命日志感動的全國各地的人們,在她離世后,他們中的很多人還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九仙山幫助舒平種植楷樹。福建軍官王斌從網(wǎng)上得知“挪威森林”后,專程乘火車前來,親手在九仙山上種下一棵楷樹苗。一位叫藺麗的女士來到九仙山,硬要捐贈10萬元作為種樹資金。舒平對她說:“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錢我萬萬不能收。用大家的錢種樹,我會有壓力,會失去種樹的好心情?!?/p>
話雖這樣說,可到了2013年春,又是一年種樹黃金季,舒平卻拿不出更多的資金購買樹苗。沒錢自有沒錢的辦法:自己育苗。經(jīng)過一年多的摸索,對種樹已有心得的舒平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來大量楷樹種子,而后種在山下一塊20多畝的荒田里。經(jīng)過精心的栽培,一棵棵樹苗慢慢發(fā)芽長大了,成活率高達95%。
初戰(zhàn)告捷,興奮得舒平每天都要繞山跑一圈,在山路上,她嘴里不停地對樹苗們說:“謝謝你們活著,謝謝你們能活!”因為女兒說,活著就是王道。舒平對能源林今后的社會效果與經(jīng)濟效果且不去關(guān)心,她只要這些樹種能活著就好。她說:“我每天都對活在我身體里的于娟說,看看,經(jīng)過咱倆的努力,課題完成得這樣順利?!眲诶鄣臅r候,她就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這些樹,就像看著于娟一樣,心里生出滿滿的歡喜。
趙斌元及其父母、姐姐與于娟父親,也常常利用節(jié)假日帶著土豆從上海到山東,與舒平一起,給樹苗澆水、剪枝、除草。當看到萬畝楷樹長得郁郁蔥蔥時,趙斌元不禁一次次感嘆:“媽,你真的與于娟把挪威森林搬到了咱中國的土地上?!?/p>
而這片公益林的價值,已明顯凸現(xiàn):楷樹春時,滿樹嫩紅;楷樹遇秋,漫山紅遍。這萬畝楷林,從春至秋,使九仙山成為一個人文風情與自然風景融為一體的旅游景區(qū)。越來越多的人們滿懷敬意,紛至沓來。
告慰天堂愛女,你的美好愿望“小兵”完成了
岳母在九仙山一心打理森林期間,趙斌元每天都會打電話過來,當聽到舒平洪亮的聲音時,他就會像當年于娟哄媽媽一樣表揚道:“媽,看來今天心情不錯,狀態(tài)也很好,不錯,口頭表揚一次!”
將森林的事情理順,自己的心情與身體狀況也一天天變好之后,舒平開始考慮女婿的未來了。
于娟剛走時,趙斌元才37歲。舒平知道,女婿還年輕,總有一天他會重組家庭。起初,每每想到這里,舒平的心就如刀絞一樣痛。她已失去了女兒,若有一天她再失去這個孝順的兒子,甚至失去可愛的土豆,她真的不能想象自己是不是能再活過來。但是,將心比心,看趙斌元如此孝順,舒平又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如果趙斌元是自己親兒子,那兒子喪妻后自己會怎么做?”答案當然是讓兒子重新獲得幸福。
2015年4月,舒平對從上海來濟寧看望自己的趙斌元說:“兒子,你該成個家了?!壁w斌元搖搖頭說:“媽,于娟沒走,她天天都在我身邊,我怎么會再找別人?”舒平心中大慰,但她仍勸說:“今天媽給你介紹個對象,收拾一下,跟媽去見下對方?!?/p>
舒平執(zhí)意讓趙斌元去相親,讓他尷尬又感動。愛妻去世的最初兩年里,趙斌元內(nèi)心承受著絲毫不亞于舒平的傷痛。他將切膚之痛深深地藏在內(nèi)心,只有在夜深人靜之際,盡情地讓淚水流淌……
幾年來,也經(jīng)常有人為趙斌元介紹對象。但于娟完完全全地占據(jù)著他全部的心靈。
可趙斌元卻沒想到,岳母會主動為自己張羅起相親的事情。他擔心生硬地拒絕,會傷了她的心,只好暫且答應(yīng)下來,內(nèi)心卻早有主意。
于是,趙斌元跟著舒平相了一次親。對方是一個離異軍屬。舒平安排兩人見了面。過后,她問趙斌元,感覺怎么樣。他如實回答:“人挺好的,可我沒感覺?!笔嫫胶苁?,少頃,她說:“只要你同意再找,那咱就慢慢找,找到你有感覺的人為止?!壁w斌元哽咽了,他說:“媽,再找一個像于娟那樣好的女人,難呀。你的心情我懂,這事急不得,你讓我自己慢慢來,好嗎?”舒平說:“那好吧,你找好了,決定了,告訴媽一聲?!?/p>
掛掉岳母的電話后,趙斌元轉(zhuǎn)身抱起兒子小土豆。于娟走后,復旦大學成立了一個“寶寶教育基金會”,主要解決土豆從幼兒園到大學的教育經(jīng)費。而土豆所在的幼兒園,也專門聘請了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對土豆進行了從兩歲到上小學一年級期間的跟蹤輔導。專業(yè)的輔導,讓小土豆心理健康,富于愛心。
在這個家里,大人們不忌諱說于娟的死,所以,在土豆的感覺上,媽媽并沒有缺席。每天,他都會在于娟的像前與她進行溝通:“媽媽,我今天得了一朵小紅花,我棒不棒?”“媽媽,今天你生日,我給你唱生日歌。”就連他考鋼琴三級時,都會對著于娟的像說:“媽媽,我給你彈一段,你看下我彈得怎么樣?”除了愛媽媽,土豆也愛爸爸,愛爺爺奶奶姥姥姥爺。
有一次,舒平到上海看望女婿和外孫。一天,小土豆與舒平去地鐵站,已認了很多字的小土豆對舒平說:“外婆,我不會讓你再孤單?!痹瓉?,地鐵站在公益廣告牌上寫著“不會讓你再孤單?!彼?,土豆說:“因為你老了,有我陪著你。”舒平笑著說:“你陪著我,那誰陪著你呀?”土豆說:“有大家陪著我呀?!?/p>
在上海,土豆的周圍,有一個由交大和復旦學者學子和家庭幸福的夫妻等組成的“愛心接力群”,為于娟父母及土豆買衣服、洗衣服、收拾家,輔導土豆學習,輪流接土豆到自己家中過周末等。
于娟走后,其山東好友鄭培源一直張羅著籌資,想替于娟父母買回當年賣掉的房子。幸得于娟父母與趙斌元阻止才停下來。他們告訴鄭培源:“于娟生前說過,我們不能欠社會太多了?!焙迷跐鷮幱辛夥空?,政府很快給了于娟父母一套54.6平米的房子,年租金1200元,讓這對老人得以安享晚年。
采訪接近尾聲時,舒平說:“于娟離去后,我們收獲了來自這個社會的更多的溫暖與關(guān)愛,我們知足了。一切都來源于社會,就將一切歸還于社會吧。那片公益林,包括于娟,都是大家的。我活著時,與于娟一起養(yǎng)護這片林子;我百年后,會把于娟與林子還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