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西

無人喝彩

吳西

小悅靦腆，禮貌語總掛嘴上。她那像口頭禪一樣的“對不起”常常讓人莫名其妙，不知她哪兒對不住別人了。她若是求人幫忙，一定是到了萬不得已，否則不會開口。讓你幫忙，也必定帶個糖果，梨子，蘋果什么的。也許你會說，要是找她，必定也得付出些什么，她才肯吧。恰恰相反，別人求她，一口答應(yīng)。有時你要一，她一定要給到二，三，甚至四，五才算止。背地里，我們叫小悅“傻子”。不是真傻，腦袋不靈光，呆笨那種。正相反，她成績很好，每次都在班里前三名。她不傻，準(zhǔn)確來說，是癡，這癡若放在古代，孟姜女哭長城，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幾年，又或者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類，會給這樣的癡立個牌坊，頒個獎杯?？蓴R在女人剪短發(fā)，穿短褲，和男人一樣賺面包的現(xiàn)代，這種癡便十分難得。

宿舍里的明媚是女生導(dǎo)師。我們留著高中遺留的短發(fā)時，她一頭黑亮的離子燙直發(fā)。我們留離子燙直發(fā)時，她燙成了葡萄紫大波浪。等到我們留大波浪，她又剪了貼頭皮的短發(fā)，攆都攆不上。不光如此，她還吸煙。細(xì)長的煙夾在手里，上翹著，有種玩世不恭。這個紅嘴唇，紅指甲，紅煙頭的摩登女郎，在女生眼里簡直驚世駭俗。她經(jīng)常收玫瑰花，有時放在桌上，有時擱在腳底下?；ò晟晕⒁荒?，就丟在廁所的大垃圾桶里，漫不經(jīng)心，毫不在意的樣子，讓我們又嫉妒，又憤怒。

上大學(xué)第一周，明媚就分享了她的人生格言：合適的時間，干合適的事。

合適的時間你不去做該做的事，時機一過就后悔。不合適的時間，你若干了不該干的事，就會為此付出代價?，F(xiàn)在想想，小悅也許就是個例子。

寒窗十二年苦讀，上了大學(xué)，就意味著解放。學(xué)校內(nèi)外到處漂浮著荷爾蒙。一抬眼是擁抱，一轉(zhuǎn)身是接吻。就連在北門小花園里讀個英語，樹林子底下也是纏綿。學(xué)校外一家挨著一家的小旅館，是性解放的產(chǎn)物。所以，大多數(shù)學(xué)生入學(xué)那天起，就時刻準(zhǔn)備投入戀愛大軍。我們也不例外。只有小悅，大家忙著戀愛，她還在讀書，仍保持高中的節(jié)奏。早上六點鐘起，晚上熄燈時睡，睡前還要聽廣播，空中英語，中國人民廣播電臺的晚間新聞。臺燈把她的背影映在墻壁上，格外莊重。有時下了課，她和老師討論問題，什么日本作家物哀形成的文化背景和社會因素。凈是一些我們聽都聽不懂的話題。

大學(xué)三年，明媚換了無數(shù)個男友，我也轟轟烈烈地戀過一次，小悅還堅持讀書自習(xí)。直到大四上學(xué)期，我們相繼與男友分手，忙著找工作面試，她卻開始了戀愛，經(jīng)濟(jì)管理學(xué)院會計班的男生李建。也正是這次戀愛，讓我們看到小悅的另一面。

她買了一只電飯鍋。在校外的村子里又買了香菇，生菜，菠蘿。香菇菠蘿切塊，蓋在淘好的大米上面，再放一點咸魚干。等米飯快蒸熟時，加生菜和鹽，一鍋香噴噴的煲仔飯做好了。借著李建，我們有了口福，不?？洫勑偟氖炙嚒２粌H如此，宿舍陽臺經(jīng)常還時不時晾曬著男人衣物。有時我走到陽臺上，仰頭看著，赫然看見飄飄蕩蕩的襯衫褲子里，夾雜著幾條男式平角內(nèi)褲。而小悅的悲劇，也就從那時開始。和大多數(shù)戀愛的女生一樣，小悅獻(xiàn)出了自己，在村里的小旅館。幾年以后，有次小悅來家里看我，我倆躺在床上，一起回憶學(xué)生時光，她說了和李建的一些細(xì)節(jié)。

旅館里一連兩天，李建除了拉屎撒尿，都在床上。小悅帶飯回來，用她課余打工賺的錢。李建嚼雞翅膀，咯崩咯崩，腮骨，臉頰，太陽穴，都在蠕動，吃雞翅尤其熟練。門牙撕開黃焦的外皮，露出白嫩的肉，兩口啃干凈，只剩關(guān)節(jié)連著細(xì)骨。細(xì)骨中間也有肉，他伸出舌尖，輕輕頂出中間的肉絲，再吸進(jìn)嘴里。吃完了，想起問小悅，你吃過了嗎？

看到小悅陷入熱戀，明媚吸著白“驕子”煙漫不經(jīng)心地說，小悅肯定要吃虧。我們憤然，就許你一個接一個地?fù)Q男朋友，就不興小悅談個戀愛？可話果然被她說中了。

不久之后，小悅懷孕。手術(shù)完那晚，麻藥勁沒過，靠在李建肩上，坐在汽車最后一排，她一顛一顛地睡了一路。下車時，李建要買蘋果，光線不好，拿著蘋果一個個湊到燈下，看有無蟲眼。揀了十個，拎在手里掂掂，又拿出兩個，遞給小販稱。付了六塊七。找了遠(yuǎn)的攤位，用人家的秤再稱一遍，確實夠秤，他才放心。八個蘋果是李建買給她的唯一營養(yǎng)品。

畢業(yè)后，李建去了個山溝，他在一個造汽車的國企做會計。小悅放棄了家里給找的工作，毅然跟著他。而那時，明媚已經(jīng)訂了婚，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我們私下偷偷議論，明媚的未婚夫是做什么的？賣馬桶的。嚇，賣馬桶能賺幾個錢？以為她找了個什么大款呢。你可真是見識短，人家賣的可不是普通馬桶。TOTO，你聽過沒？美標(biāo)，你聽過沒？光一個馬桶，頂你一個月工資，你一個月工資都未必買得起。

畢業(yè)兩年，偶爾和小悅通電話。她白天收拾屋子，洗衣做飯。傍晚李建回來，兩個人一起吃飯，散步。山村里的空氣，天空，人心，都很純凈。和城市截然不同。生活像一曲田園牧歌。

兩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我和小悅再度重逢。李建已經(jīng)跳槽到一家外企，回了城不說，工資翻了兩番。我以為小悅的付出終于得到回報，卻沒想半年后，她分手了。原因是李建有了新女友。對方是李建在深圳總公司的女同事。兩個人就在郵件來，郵件去，QQ來，QQ去，擦出了火花。

李建和小悅回城后的房子，是我?guī)退麄冋业?，和我一個小區(qū)，隔兩個單元。那天晚上我加班，直到十點才回去。回去剛好看見小悅和李建在小區(qū)門口爭吵。我離得遠(yuǎn)，聽不清。小悅的頭發(fā)被雨濕成一縷一縷掛在額頭上。兩個人在爭奪什么。爭奪的目標(biāo)就是小悅右手腕上的一個鐲子。那是李建買給小悅唯一的禮物，一個兩百塊的翡翠鐲子。李建要分手，要小悅把鐲子還給他。小悅不肯給，就在那里爭來爭去。后來李建把小悅一推，小悅坐在地上，他扭頭走了。事后小悅告訴我，不是舍不得那鐲子，是覺得還給李建，兩個人之間唯一的信物都沒了。她舍不得的是李建。

可他還是走了，去了深圳，再沒回來。

分手后的小悅，一連四年沒有戀愛。她努力工作，早出晚歸，卻遲遲聽不到升職的消息。我們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婚，生子。而明媚也已經(jīng)結(jié)了第二次婚，對方是她公司的老總。她成了這家大國企的高管。那年，我們二十八歲。

前年年初，我發(fā)現(xiàn)小悅的朋友圈有些反常，經(jīng)常發(fā)自拍。發(fā)后隔上一天，又刪掉。過來人一看就知她是在戀愛。戀愛的女人愛自拍，為了提醒某人，不要忘記自己。尤其像她那種不愛自拍的人，更反常。拍了不見情人點贊，很快刪掉。一問，果然如此。

她與加航相識在一家婚戀網(wǎng)站。加航不像她想象中帥氣，但很體面。頭發(fā)整潔，白襯衫牛仔褲。加航生了雙三角眼，走路習(xí)慣垂頭。明媚見過一次加航，在電影院里。加航正盯著一部電影的宣傳海報。小悅一手端著一大桶爆米花，一手拎著兩瓶飲料。一路小碎步，怕爆米花灑出來。明媚那晚給我發(fā)了微信，讓小悅小心點。我能說什么呢，他們正在熱戀。小悅的心性又是除了愛人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的。再說，如何認(rèn)為小悅遇見的，都是不好的男人呢？

第一次和加航見面，小悅也精心修飾過。染過的長發(fā)長了發(fā)根，本是葡萄紫，掉成玉米黃。聽了我的建議，果斷剪掉。拉了直發(fā)，自然披散在肩頭。不是直愣愣那種，像板刷。深夜加航給她發(fā)微信，“愛你的勇敢，愛你的頑強，熱忱及毫不留情的殘忍。”冷冰冰的字，個個蘸了蜜，甜得小悅躲在被窩里偷笑。過一會，又發(fā)來微信，剛才那段是《飄》里的一句話，我剛看到，寫得很好，很像某個人。

小悅興奮得一夜沒睡。

加航偶爾接小悅上下班，開他那輛本田雅閣。到寫字樓門口，小悅下車，他吻她的臉，像電影中的情侶。下車時，有時會遇見女同事，讓小悅更覺有面子。兩年后的某晚，小悅回憶起加航，她對我說，吃飯給女人拉凳子，出門女人先走，上車給女人開車門，他愛情商很高，懂得女人要什么。愛情商很高的加航，高興時就讓小悅做公主，像明媚一樣。小悅性格帶著卑微，天生的。別人對她好，誠惶誠恐。她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加倍對加航好。

后來，他們決定結(jié)婚。那段時間，小悅試婚紗，拍照，看擺婚宴的酒店。像所有的新娘，逢人就絮絮叨叨說結(jié)婚的繁瑣，隱蔽著炫耀。如果不是后來的一切，她將是幸福的新娘。

“準(zhǔn)備結(jié)婚時，有個女人打來電話，說讓我小心，不要上當(dāng)。之前加航告訴我，他有過女友，快結(jié)婚，婚房都買了。后來女方父母提了很多無理要求，婚事吹了。”小悅說?；榉渴羌雍胶颓芭岩黄鹳I的，加航向小悅借6萬塊，準(zhǔn)備還給前女友，拿回房產(chǎn)證，他們結(jié)婚后住。那是小悅所有的積蓄，工作八年攢下的。以為電話是前女友報復(fù)加航，小悅沒理。

從那后，小悅也察覺到加航行為異常。就在他們親熱時，加航不是毛頭小子。像只豹子，獵物玩弄爪間，不急于咬破喉嚨。他像揉面一樣揉遍小悅?cè)怼Ｐ偤腿撕献?，說好不帶男友回來，小悅打破規(guī)矩，舍友不說，臉色卻不好看。小悅壓著聲音，不叫出來，怕舍友聽見。加航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看了手機號碼，加航?jīng)]了興致，躺下身。

小悅一直很奇怪，加航電話很多，他從不接，直接掛斷。睡覺時，錢包手機全壓在枕下，生怕被誰拿走。有次小悅醒來，見加航坐在寫字臺前，看窗外。月光打濕半邊臉。

結(jié)婚吧，小悅。他把頭靠在小悅胸前，環(huán)抱著她，像個無助的孩子。問他怎么了，總不肯說。

那天下午，她和加航看過了酒店的宴席菜單。三星酒店，宴會廳在二樓。兩千塊一桌，冷餐熱餐共上兩次。朋友同學(xué)四桌，同事兩桌，親戚四桌，共訂十桌?；貋?，小區(qū)不好停車。小悅租住的又是舊小區(qū)，人車不分流，沒有固定車位，繞了兩圈，才在路口找到個位置，停好車，剛走到樓下，走來兩個男人。眼神尖利如鷹。走在前面的高個子，米色上衣。從口袋里掏出手銬，一下鎖住加航。那一刻，小悅的新娘夢碎了一地。

庭審，我陪小悅?cè)チ?。十幾個證人，全是女人，年齡都在三十歲左右。加航竟然結(jié)過婚，有妻子孩子。妻子長頭發(fā)全攏在腦后，額頭光潔。嘴角下垂，一副苦相。

“我爸媽一直把他當(dāng)兒子看，結(jié)婚后他說他要拼事業(yè)，做生意，我把我所有積蓄給了他。他又說公司周轉(zhuǎn)不開，要賣房子應(yīng)應(yīng)急。當(dāng)時我爸媽勸我，再怎么都要有個住處。我不聽，硬是讓他賣了房。他拿到房款以后，說是去外地出差。一去半個月，開始還接電話，后來電話干脆按掉。再后來，電話號碼成了空號。他走以后，好幾個債主上門催債，都拿著他給打的欠條，說不還小心孩子有意外。我爸媽把所有的積蓄，房子也賣了給他還賬。他拋下我也就算了，連孩子他都不給留條后路，沒有房產(chǎn)現(xiàn)在孩子沒有戶口，上不了學(xué)。我恨，恨他，更恨我自己，因為我，我爸媽連個住處都沒有……”

女人幾次哽咽，說不下去。

法官又問了其他幾個女人，都是因為結(jié)婚被騙。

法官問加航，被告還有什么陳述。他說，我不承認(rèn)詐騙，她們都是心甘情愿和我戀愛，我不過是借錢而已。他歪頭看著法官，頭發(fā)遮住一只眼，黑色襯衣敞開顆扣子。平時領(lǐng)口一絲不茍，直系到脖子下。襯衫是小悅買給他的，她記得。

被告席上的加航，眼圈青黑，面容憔悴。兩個法警站在身側(cè)。小悅憋住眼睛里的淚，突然站起身，說想去廁所吐，心里高度緊張引起的。女人們讓小悅一起起訴加航，小悅不同意。

總有一點真心，真的，他有的，否則不會要和我結(jié)婚，也不會開車送我上下班。小悅說這話時，語氣急迫，不理你要說什么，自說自話，回憶了加航的許多好。

她沒告加航。

加航入獄后，小悅?cè)タ赐?，加航不肯見。“一定是覺得對不起我，沒臉見我?！彼嘈偶雍綄λ钦嫘?。

那段時間的小悅也開始抽煙。白“驕子”，一天一盒，有時兩盒。煙像貓，也帶著魅惑，尤其在明媚手里，一熄一滅，卻和小悅的樸素極不相配。和加航在一起的瞬間，都是珍珠，無數(shù)個瞬間，串成項鏈，勒住她的頸，死死地，讓她透不過氣。小悅就在這些瞬間中，度過整整一年。后來，她把朋友圈狀態(tài)都刪了，有關(guān)加航的。再后來，她辭了工作，不接朋友電話，不回朋友微信，足足消失了一年。

一年后，小悅恢復(fù)常態(tài)。去年年初，她結(jié)了婚。一個同她一樣的男人，樸實溫暖。我從未問過小悅，是否還愛。畢竟她有過兩次不幸的戀愛。畢竟，有些東西只是奢侈品，可有可無。

結(jié)婚那天，我也參加了婚禮。酒店門口，遇見明媚。從一輛奔馳上下來，下車時，和男人握了下手，哄著他，別等得不耐煩。男人好像并不是她丈夫。

宴席上，等菜無聊，瓜子、糖吃得見底，煙不知被誰揣進(jìn)兜。為打發(fā)時光，大家互相攀談，還互換了電話號碼。一個中年女人帶著孩子，男孩臉蛋通紅，跑來跑去很興奮。一不小心，被凳子絆倒，女人拉他起來，屁股上狠拍了兩巴掌，男孩咧嘴大哭。明媚坐在一旁，深眸紅唇，除了我，不和其他人講話。

婚禮夾道旁擺著高頸兒花盆，盛放白玫瑰花束。紅地毯直通向舞臺。司儀和一對新人在臺上，感激父母，交換戒指，接吻，哭泣。男人穿西裝，額頭上滲出汗。小悅站得筆直，用力哭，用力笑，露肩白婚紗，兩根單薄的鎖骨，努力撐起新娘的美好。司儀聲音高亢，來，讓我們端起酒杯，一起見證新郎新娘的幸福美滿……

只有小男孩不應(yīng)景地喊了句，媽媽，什么時候上菜？

（責(zé)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