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江東瘦月
?
月亮出來亮汪汪(五章)
江蘇江東瘦月
月旦村的彎月鐮,枯萎成收割模式的標(biāo)本,逐漸修煉為農(nóng)耕文明的化石。月旦村瘦如彎鐮的月牙,是5000多村民集體所有的。我是6000畝地里長出的最飽滿豆莢,我是方圓十里最草根的詩人。
吳國不是闔閭的,是我的。
運(yùn)鹽河不是劉濞的,是我的。
東去的長江,不管她是不是格拉丹冬雪山的私生女,反正是我的。
袒露著護(hù)胸毛的江海平原,曾經(jīng)是呂岱大司馬的養(yǎng)馬場嗎?不管他,草地是我栽植的,馬匹便是我豢養(yǎng)的。
盤踞在月旦村的沙土丘上,端坐在每月初一的舊黃歷里,我與許劭、許靖鏗鏘三人行,輪番坐莊月旦評,開展曠日持久的真理問題大討論。
我與顧和同僚議政,月旦當(dāng)朝。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孤哪一日得了天下,令將士砍伐蘆葦,伴皇后圈地養(yǎng)馬,縱容遍地走的嬪妃,與滿河塘的野雉爭奇斗艷。東枕運(yùn)鹽河,北抵司馬港,在月旦村,修一座茂林修竹的陪都,堅不可摧!
朗月當(dāng)空,在寂寥幽僻的竇家港沐浴,那脂粉味的華清池豈可同日而語。
村北的古槐,知曉明朝那些事;村南那株老銀杏,飽吮我的童子尿。枝丫上比肩而立的喜鵲窠,是我金屋藏匿的小嬌娘。
我的口頭禪就一個叛逆的“不”字。我狂傲不羈,靈魂出竅。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從今天起,我早上飼雞,晚上當(dāng)鴨司令,把王羲之筆下的鵝捉將來,委任為月旦村的首任太守。
從明天起,我上午劈柴,與海子競賽;下午打制家具,和明熹宗朱由校比試隼卯合縫的手藝。
漢時風(fēng)、唐朝雨、宋代雪,滌蕩千年,把月旦村的月擦洗得越發(fā)玲瓏。
我的胎記與生俱來。家鄉(xiāng)給我蓋了印戳,身份是經(jīng)過確認(rèn)的。
臍帶淺埋在這里,我卑賤命運(yùn)的始發(fā)站宿命地從這里起航。
土墻壁上,蜜蜂歸去來兮。甜蜜的童年,非我莫屬。
梁柱磚瓦,鍋碗瓢勺,三麥二豆,雪月風(fēng)花。這些家當(dāng),我是第一順序繼承人。
那個叫謝家橋的橋堍,彈著棉花的鋪子,是我的爺爺傳給長頭孫的。
我努力活得像個人樣,為姓氏延續(xù)香火一爐,為村莊的臉上多血色紅潤一抹。
我的思緒“短路”時,爬上運(yùn)河邊的胡桑田,聲嘶力竭地喊上兩嗓子,便呼得來風(fēng),喚得來雨。我赤膊上身,接受瓢潑大雨的洗禮。接通天的正極,地的負(fù)極。在這個村寨,在我這個三流詩人的蹩腳語法里,“淋感”和靈感是通假字。
形容詞不夠用時,我倒提一把撅頭,下地,深入淺出。竹籃里,一半是花生、山芋,另一半是摻和著蚯蚓、汗哥的土生土長詞匯。
花生加砂子干炒,山芋用竹制的蒸片烀。濕漉漉的字詞句章安置在散文里,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的詩眼,下木楔一樣“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進(jìn)分行句式。我的散文或偽散文詩單產(chǎn)偏低,但是,顆顆飽滿,脫了糠的米粒一般晶瑩。晾得嘎嘣脆響了,或生吃,或水煮,或油炸,下酒可作佐菜,品茗可當(dāng)點心。
我的文集隨著沿江農(nóng)區(qū)兩年五熟耕作制的頻率,加印。
高沙土里,長出我這么一株高挑的向日葵,家鄉(xiāng)有點得瑟,讓四級河道向運(yùn)河、長江、黃海接力傳遞訊息,還精心安排一壟壟金絲垂柳列隊迎迓。這規(guī)格太高大上了!我無需把頭埋得比蘆柴花更低垂,不必將臉羞得比高粱穗更酡紅……
我不去月旦村東頭的鐵匠鋪烘暖筋骨,不往村西頭的彌陀寺接受摩頂。
我不像溫存的狗,勤勉地為空落落的村莊守院看戶。
月,是月旦村的月,是5000多村民集體所有的。我是6000畝地里長出的最飽滿豆莢,我是方圓十里最草根的詩人。
我把巴掌豎起來,模擬切西瓜的姿勢?!芭尽钡囊宦暣囗?,月亮一劈兩截。一半是上弦月,扔給眾鄉(xiāng)鄰。另一半是下弦月,我出游蕩舟,歸來作床。
鐮刀自告奮勇,勇當(dāng)扁擔(dān)的急先鋒,立N個頭功。
分行唐詩的水稻,不分行宋詞的小麥,以及聊齋小說般的藤蔓、雜草,被鐮刀這位編輯一一攔腰抱住,撂倒。歸類、潤色。
“銀河?xùn)|西彎,家家吃米飯?!?/p>
鐮刀識得天象,慣于扳著一個指頭掐算節(jié)氣,眺望收成。
農(nóng)人習(xí)慣于用食指的指肚初試鐮刀的鋒利。農(nóng)人試圖觸摸金屬的內(nèi)核。
過去地瘦,莊稼也是病秧子,鐮刀面如菜色,食不果腹。后來,撐得打飽嗝了,凸起肚子,顯擺了好一陣。
如今,麥穗觸到了季節(jié)的熔點。而鐮刀卻掉入農(nóng)事的冰點。
看到久保田收割機(jī)大吃海喝,鐮刀心頭升騰起民族氣節(jié)。鐮刀的爺爺赫赫有名,是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大刀。
收割機(jī)的“人”字形輪胎,把田鼠的洞窟壓塌了。
無心捕蟬的螳螂,不打寒噤。向著收割機(jī)祭起利器。
鐮刀本想豎起來,點個贊。
退役的鐮刀,不生皺紋,心事皺褶。想起那些沾著露水、雨水的作物,想起那些有一搭沒一搭的愛情,心頭還是潮著快感。
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歲月枯枯榮榮,鐮刀,不再磨磨蹭蹭。
動詞和象聲詞,與鐮刀越來越生分。
磨刀石,在放下鐮刀的時候,便臆想立地成佛。開始覺、開始悟的石頭,不再為鐮刀加持。
銹蝕。與灰頭垢面的紡車和斷柄鋤,共居冷宮。嗜睡的鐮刀,躺下。比陳摶的覺癮還大。
在夢里,鐮刀還會不會叼住小麥、水稻的七分褲?
鐮刀,和下崗的紙媒編輯,惺惺相惜。
月旦村的彎月鐮,枯萎成收割模式的標(biāo)本,逐漸修煉為農(nóng)耕文明的化石。
坐在農(nóng)具庫房里的犁鏵,一直在想:北斗星的造型,跟自己有幾分相似度?
銹蝕的鐮刀總是思忖:初三、初四的月亮,哪個和我更像孿生兄弟?
貧窮,把日子磨出了刃口。
月旦村的彎月鐮,枯萎成收割模式的標(biāo)本,逐漸修煉為農(nóng)耕文明的化石。
蘆葦在追憶:猴子撈月的時候,究竟攪渾了水面幾畝?
一顆流星墜入雀巢,可否接受雌鳥的溫潤、孵化?
鳥窩從嫩綠的枝頭落下,蛋撒了一地。雄鳥凄厲的鳴叫,能把靜夜的心事啄破?
螢火蟲會不會認(rèn)墮胎的星星作干媽呢?
一只蝴蝶從莊周的夢中分蘗,翩翩,試圖尋找二千年后的另一只同伴。這概率能有多大?
苔蘚,能壁虎一樣爬滿墻頭的幾分綠?
一根拇指粗的青藤,能承載一個船民的背負(fù)。多粗的藤蔓,剛好拴得住桅桿的夢?
說什么一滴露珠可以折射太陽,露水干了之后,太陽的影子由誰來收容?
在故鄉(xiāng)的砂鍋里,把思念熬成藥,越煎越稠。這黏稠,與鄉(xiāng)愁是一母所生?
誰是遺腹子?
寅時的第一縷炊煙,像一個包裹嚴(yán)實的篆字,炫耀著鄉(xiāng)村的文化。這古文字究竟是鼓噪我“好男兒志在四方”,還是勸慰“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作最后的苦苦挽留?
我和夜思著、想著。雞鳴把月旦村吵醒了。我該早起,還是假寐?
月亮出來亮汪汪。
荷塘一點也沒喝減肥茶,就瘦成這個樣子。
朱自清的月光,從課本里羞羞澀澀踱步而來。嫩菱在夢囈里,拽著很長的口水。把池塘污得有點咸了。
河蝦鞠著身子,睡姿像一把弓。
小木船在蘆葦叢中,酣聲合仄押韻。
巡梭的鯽魚,溜號。與青梅竹馬的草頭鰱幽會。
蓮跟月亮是骨灰級的的閨蜜。私房話只匯成發(fā)了酵的一滴淚。
一些喧鬧的魚群和詞匯,開始打盹。
在蘆葦間,螢火蟲省略號一樣詭異,試圖點燃星星之火。
療傷的柴雀,有一絲絲的呻吟。
“咚”,有情況!原來是野雉翻了個身。
十五的月亮,圓了,但不夠滿。
以一株徐娘半老的柳,做我嫵媚的畫筆。飽蘸半荷塘的水,為月亮描眉。十六的月,那才叫一個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