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鴿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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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之間(外五章)
云南 鴿 子
每時每刻都有奇跡在發(fā)生:眨眼之間,南瓜就長大了,柿子椒就紅了,火龍果就掛果了……
每時每刻都有奇跡在發(fā)生:眨眼之間,枝頭突然就出現(xiàn)了一片新葉,三葉草就開了一朵白花,流水的藝術(shù)家又在河灘上畫上了的象形或抽象的杰作……
每時每刻都有奇跡在發(fā)生:眨眼之間,一顆流星劃過了孩子的夢,一聲雞鳴送來黎明,昨夜的蘭花芬芳了此日……
每時每刻都有奇跡在發(fā)生:眨眼之間,拉開窗簾燦爛陽光透明了手掌,血脈在微微地顫抖和激動地流淌,萬物有靈,在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生命里成長……
每時每刻都有奇跡在發(fā)生:眨眼之間,昨日走過的那條小路,原以為一石一花一草一木一溝一坎我早以了然于心,而不知何時,路面上又多了許多不知名的印跡,柔光的溝水里何時有了魚兒,臨水的風又將推開一道藏著新奧秘的門……
每時每刻都有奇跡在發(fā)生:眨眼之間,我都能遇到一個全新的自己。
于是我愛,愛上這樣一片田間地頭,愛上這樣一片自然山野,愛上這時時都有著不可預見的奇跡發(fā)生的鄉(xiāng)下時光!愛上這鄉(xiāng)下時光里每次短暫出行和漫游中的幸福!
有人來了,有人走了。
山中的竹子,兀自立著,不說話。山間的松木,直著自己的腰。山間的明月,亮著自己的亮,不說話。山間的溪流,歡笑著自己的波浪,不說話。
有人來了,有人走了。來來往往的人,有娉婷的浣衣女子,也有舉杯邀明月的雪中書生,還有目的地不明的過客歸人。
——來與不來,走與不走,與山無關(guān)。思考的竹子,挺著自己筆直的腰板。禪意的明月,敞開自己博大的胸懷。不舍晝夜的溪流,綻放著自己純粹的水花。
——作為一個不經(jīng)意地闖入者,我努力著讓自己站直起來,安靜下來,干凈下來。并努力著讓自己——像一棵竹一樣骨力蒼勁,像一縷光一樣透明飛翔,像一掬水一樣清純無瑕。
最終,讓一首真正的好詩從心底汩汩淌出,并經(jīng)由雙唇喃喃吐露……
計劃保持沉默。到鄉(xiāng)間田野:出發(fā),抵達。熱鬧之后,返回。
那里樹木長成一個樣子,如我的想。
那里泥土間生命萌動,如我所想。
那里萬物在陽光里茁壯,如我所想。
那里的人見風就長,如我所想。
坐很長時間的車,帶著不斷更新的想法。穿過樓房、街道、河流和山岡。開始看見透明的天空,白色的云朵。開始看到田地里的菜蔬,雜草中的蟲子和花。在一汪水的明鏡里,開始看到陌生的自己和自己慢慢像笑一樣的笑容。
腳踩上泥路上,開始愛上那些會沾鞋的泥。泥里的小石塊,小石塊上的草籽。愛上藏于泥土中的咒語和新鮮的詞語。風在其間藏了多少的秘密?沒有人知曉。我走過時,我也悄悄留下了自己的秘密。那秘密,只屬于我自己。
不曾與一朵花、一株樹、一根枯藤、一枚野果、一個擔水的姑娘搭過腔,也不曾與一頭老牛、一只雞鴨、一堆柴禾、一道炊煙、一個眺望遠方的老人套過近乎。
我被反復重塑,反復捏碎,又反復組合。
在鄉(xiāng)間,你所遇到的每一個我,都是一個新的我。
而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夢中的神。
小酒館的門前拴著一只羊,它在低頭吃草,它在抬頭咩咩。它悠閑的樣子,和在山坡陽光下吃草沒有什么兩樣,除了那根討厭的繩子,讓它無法擴大自己走動的范圍。除了那些進去時談笑風生,出來時剔著牙齒目露刀光的吃客,讓它感到無原由的恐懼。
我看著這只羊,毛光水滑,角彎肉肥。它輕輕地搖著尾巴,它慢慢地咀嚼青草。它的目光忽然看了我一眼,像青草一樣嫩綠,像露珠一樣透明,像山風一樣柔軟。
我的心顫了顫:這是耶穌迷失在人間的那只羔羊,還是牧羊女的歌聲輕輕撫摸過的那只山羊?
小酒館里的羊肉香忽然飄了出來,我咽了咽口水,磨了磨牙齒:多肥壯的一只羊啊,它的哪塊肉最鮮美呢?
這只羊又看了我一眼,我慌忙低下頭。它用蹄子輕輕踢著泥土,它用小角輕輕挑起雜草,它用唇輕輕吻著水盆里的自己。而后呆呆地立著,假寐。也許它夢見了山坡、陽光、草地、紛飛的蜂蝶,它聽見了牧人的歌聲、鞭子的脆響、同伴的呼喚和溪水的汩汩?
也許,它只是想靜一靜。
坐在小酒館里,我們喝酒,我們吃羊肉火鍋:帶皮的肉,羊雜,羊心,羊肉干巴,鮮紅的羊血……
“哈哈哈——”我們興奮的笑聲傳出門外。
“咩咩咩——”羊兒同樣高興的笑聲傳進門來。
小酒館里的我們,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吃肉。小酒館門口的羊,大口地吃草,大聲在叫著,時或茫然而困惑地看著紅嘴白牙的我們……
離開小酒館時,我出門,就看見那只羊正著著我,輕輕搖晃著尾巴顫動著胡須,那“咩咩”聲像是在我打招呼說再見。而在小酒館門口的另一側(cè),懸掛著一只血淋淋的羊頭,那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好像有話要說。
面對拴著的一只羊,掛著的一只羊,我匆匆低下頭,在兩只羊的目光里離開小酒館。我始終沒有勇氣,回頭再看一眼小酒館。在墻的拐角處我加快了步伐,逃也似的奔跑起來。
我能逃離小酒館,我卻永遠逃不開小酒館門口那些羊的目光。
也許有聲音,也許沒有聲音。葉子落下的時候,我在看冬天,從遠處飛奔而來,一直跑進我的骨頭和心。
其實,我看見的不是冬天,是風。我看見的不是風,是葉子從樹上嘩嘩落下。
陽光忽然碎了。
接著,目光忽然碎了。
再接著,我想題在葉片上的詩碎了。
碎的不是詩,是我的心啊。
葉子讓出的位置,給了陽光。陽光讓出的位置,給了天空。
我讓出的位置,給影子?還是陽光?
是該有聲音的時候了。葉子落下的時候,“啪”一聲,敲響虛空。“啪”一聲,敲響地面。“啪”一聲,敲響這沉悶的冬天。
不!不是敲響冬天,是該敲響冬天一樣的我和我冬天一樣的心!
草彎下腰,擎起了露珠。
枝彎下腰,舉起了花朵和果實。
電掣風馳的奔馬彎下腰,一躍而過最深最寬的峽谷。
智慧的老牛彎下腰,咀嚼進了光明、溫暖和幸福。
頭羊彎下腰,新的方向、目標將在腳下展開。
纖夫彎下腰,最沉最重的船舸轟然啟航。
一個詩人彎下腰,從血液里取出火,從骨頭中取出鈣,寫出了貼近生活與泥土、貼近靈魂與生命的詩歌。
彎下腰,不是躺倒不起。彎下,是更堅強的挺直。彎下,是為了更迅捷的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