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
倒春寒(短篇小說)
○張暉
一條新修的水泥路從遠處的小鎮(zhèn)拐進村子,又鉆過村后的大山,直通山那邊的城市,緊跟水泥路冒出來的,是路邊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雪白樓房,樓房的主人大都是修路征地的拆遷戶。
球二爹的房子不在拆遷之列,他的房子與水泥路中間隔著大片田野,為此,球二爹郁悶了很長一段日子。
最近幾天,馬路兩邊的住戶發(fā)現(xiàn),往日里風風火火如陀螺般轉(zhuǎn)個不停的球二爹,居然慢悠悠地沿著這條水泥路轉(zhuǎn)起圈來了。起始,住戶們以為他是看新鮮,但慢慢地,大家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球二爹轉(zhuǎn)圈那神態(tài),實在沒有看新鮮的勁,也不像尋找什么東西。他到底在干什么?周圍人看不懂了。
今天天氣好得很。一大早,金汪汪的太陽從東山躍起,瞬間照得水泥路四周油光閃亮,路邊的山林里,起早的鳥們像對歌比賽似的,一首比一首唱得歡。球二爹又轉(zhuǎn)上水泥路了,只是他心不在焉的樣子與早上美妙的風景太不協(xié)調(diào)。
“球二爹,您這是去哪里?”白嬸嬸特意從房里走出來,問道。白嬸嬸比球二爹小不到兩歲,孫子都快結(jié)婚了,她不再叫他球二哥,而是跟孫子一樣叫他球二爹。她注意球二爹這種反常舉動好些日子了,總覺他這樣做必定有原因,今早她決定好好問問。
球二爹停住腳步,但眼睛仍看著別處,嘴也沒張,仿佛神思還在遙遠的地方回不來似的。這與球二爹往日的做派有些不同,往日里他為了趕時間,拔開雙腿拼命往前趕路,明明聽見人家與他打招呼,也腳不停眼不移嘴不張,頂多喉嚨里嗡一聲就人已走開很遠。但今天,他并沒急著往前趕,而是停下來了,身子停著腦子似乎也停著,對白嬸嬸的熱情招呼似乎有感覺又像沒聽出來。
“球二爹,進屋坐坐吧!”白嬸嬸將嗓門放大一些,喊道。她認為球二爹耳朵還好使,只要聲音稍大他就聽得見。
可是,球二爹只是面無表情地站住,并沒回答白嬸嬸的提問。
“您是要找東西還是要去哪里走走?”白嬸嬸明知這兩種可能性都不大,但為了讓他開腔只好明知故問。
球二爹搖了搖頭。沒待白嬸嬸再開口就走開了。
“這老頭子是怎么啦?”白嬸嬸看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
球二爹確實有心事,有一樁沉重得讓他透不過氣來的心事。準確地說,這心事在他心窩子里搗騰攪得他日夜不得安寧,是從豁嘴牙的一句話開始的。那是兩年前,村里還沒有一條像樣的路,但政府要在村里修路的傳言已流傳很久了。有天中午,他干完田里的活回家,碰上一伙人聚在一起扯談,便湊過去聽。原來他們談的是政府為村子修路的事,有人說政府要修一級公路,一共六車道,連通遠處的鎮(zhèn)與山那邊的城市,有人說政府已開始統(tǒng)計拆遷戶了,每戶都能得到一筆拆遷款。球二爹都七十出頭的人了,家已交給兒子管,但這時候還是忍不住問一句:“有哪些拆遷戶?”對方看了他一眼,說,具體哪些戶要拆遷眼下還不清楚,不過到時政府會召集拆遷戶開會。球二爹也沒多想,正要轉(zhuǎn)身走人,村里那個口無遮欄的豁嘴牙沒頭沒腦地喊住他,說:“球二爹,您老人家當年那個乖堂客跟姓湯的跑了,討個二婚的兒媳婦也跟人跑了,將來你孫子結(jié)了婚,孫媳婦該不會又跟人跑吧?”這個豁嘴牙真是個“禍嘴牙”,一句話說得球二爹胸窩子猛地一緊,臉上火燒火辣地痛。他趕緊轉(zhuǎn)身走了。
球二爹人往家走,心卻怎么也不能從當時那場景中走開,接下來的日日夜夜,豁嘴牙的話頑固地在他耳邊回響,害得他心事一天比一天重。如今,這樁心事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了。無論如何,他得想辦法放下,否則他死也不能瞑目。
說起堂客圓圓當年跟姓湯的男人逃跑一事,球二爹起初也感覺很丟臉,也為此恨過圓圓,但時間過去了三十多年,他早看開了。
要不是那個時代,圓圓是不會嫁給我的!圓圓逃跑后這三十多年,球二爹常常這樣寬自己的心。那是一個階級成份比什么都重要的年代,青年男女找對象,首先不看對方長得好不好看,家境富不富裕,也不看對方書念得多不多,而是先看對方家里成份是什么。球二爹家里是貧農(nóng),大哥是公社會計,兩個弟弟當了解放軍,屬紅得發(fā)紫的家庭。不過,年輕時的球二并沒有因為家庭根正苗紅而生出優(yōu)越感,相反,他有些恨爹娘不公平,同樣的爹娘所生,哥哥能說會道成了共產(chǎn)黨的干部,兩個弟弟生得牛高馬大眉清目秀,而他,仿佛與他們不是從同一個皮囊里滾出來的,個子矮小皮膚黑如牛屎不說,還生著一副苦命相,臉瘦而短,小眼睛小鼻子,嘴唇烏青,下巴長得像猴子,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他的舌頭生得太大,就是鄉(xiāng)下人說的夾舌頭,說起話來變音又走調(diào)。球二對討堂客不抱希望,偏偏有媒婆上門了。媒婆一進門,就把女方夸得比天上的嫦娥仙女還漂亮,“那個圓圓,一雙眼睛又圓又大,亮得像正月里的燈籠,皮膚白得像嫩豆腐,兩根烏青的辮子在后腰間摔啊摔的,走起路來輕巧又好看?!泵硷w色舞地說完這些,媒婆的語氣低沉下來了,“只不過,女孩家的成份有點矮,是地主。”爹娘先是睜圓了眼,根本不相信如此漂亮的姑娘會輪到他家球二,接著一聽地主這兩個字,竟猶豫著不知怎么答話了。球二卻在一邊急了,搶先回媒婆話道:“先去女方探探(看看)吧!”
球二爹怎么也不能忘記第一次去圓圓家的情景。那天,他穿著借來的新褂子,新布鞋,皂角水把牛屎黑的皮膚擦得黑里透紅,心情緊張又興奮地跟著媒婆出了門。走了十來里山路,又坐筏子順著綠緞子似的資江水淌了好幾里,再爬完四十多級麻色石塊砌成的碼頭。最后一級碼頭快踩到腳下時,他們的面前出現(xiàn)大片翠綠的田野,田野盡頭的山腳下,一溜威武氣派的大宅子沿著山腳延伸開來。球二跟著媒婆一步一步地往宅子方向走,步子越來越猶豫。這是多有錢的人家啊?我們家的全部家當加起來,只怕比不上人家屋頂?shù)囊黄哌?!他想??拷訒r,球二腿發(fā)軟,不愿再往前走。媒婆輕輕地碰了他一下,手指著正屋旁邊的一間偏房,說:“他們家已搬出大宅子,住進雜屋了。”球二這才又敢挪腳。
大戶人家的雜屋也比球二家的正屋氣派齊整。屋頂?shù)暮谕撸槭瘔K砌成的階基,漆著朱紅油漆的粗壯屋柱,都是球二長這么大從沒見過的。球二恍恍惚惚地跟著媒婆進了門。房間里光線比外面暗,他好一陣子才慢慢適應。完全能看清屋里的陳設(shè)時,球二發(fā)現(xiàn),圓圓的父母姐妹好幾個正看著他,他不由臉上火辣辣的兩腿麻酥酥的。媒婆向他一一介紹圓圓的家人,他紅著臉傻傻地笑著,窘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連您好之類的見面語也沒顧上說一句。媒婆與圓圓家人大講客套,球二才稍微放松了一點,趁機偷偷溜幾眼圓圓的家人,從圓圓爹娘的眼神和面部表情里,球二覺得二老對他的長相并不介意,而且對今天的相親很慎重,但溜到圓圓身上時,正碰上圓圓眼睛往他身上看,他尷尬地朝圓圓笑了笑,心像猛然被澆了一盆涼水,圓圓冷漠和不屑的眼神像兩把發(fā)著寒光的箭,刺得他渾身發(fā)抖。他自尊心受到了重挫,垂頭喪氣地縮在門角,恨不得當即就走出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媒婆大吹特吹球二的好:“他呀!貧農(nóng)成份,大哥是公社會計,三弟四弟全都參加了解放軍,他心腸特好,會疼人,女孩跟了他沒人敢欺負!”圓圓的爹嘆息道:“您也曉得的,我們也不曉得明天會發(fā)生么子事,只求圓圓快點脫離苦海!”媒婆當即寬圓圓爹的心:“您老人家只管放心,圓圓跟了球二,誰敢動她一根毫毛?”媒婆的話讓球二受到鼓舞,他一激動,竟忘了媒婆不準他說話的囑咐,插話道:“您幾(只)管放心,爺爺(圓圓),跟腳(著)我,沒寧(人)敢欺負!”球二話還沒完,房間突地爆發(fā)出笑聲來,是圓圓和她的妹妹在捂住嘴巴笑。球二狼狽不堪,恨不得立馬打個地洞鉆進去。
球二出了圓圓的家門就再也不想那樁事,圓圓看不上他,他自己又當著大家的面出盡了洋相,這事還能成么?想不到,兩天后,媒婆又找上門來,說圓圓的父母催他們快結(jié)婚。
在那個陽光油紙般發(fā)亮油菜花香四處飄散的春日,球二一身嶄新紅光滿面地去接圓圓。圓圓卻哭成了淚人,家人左哄右勸,兩個伴娘連拖帶推地折騰了半天,她才勉強出了門。村里那些還沒找到對象的年輕人,聽說球二找了個漂亮的地主崽子作堂客,先是罵他“碰了鬼”,但待圓圓進了球二的屋,他們才傻了眼,想不到啊,一朵這么鮮艷的嫩花被球二這個近乎殘疾的家伙給摘了!他們帶著復雜的表情喝喜酒,一面可惜圓圓,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一面又對球二滿懷羨慕與嫉妒。鬧洞房時,他們故意出惡點子,成心把嘴往圓圓臉上蹭,借機去摸圓圓的腰,害得球二提心吊膽。晚上喝“抬茶”,小兩口抬著放滿茶碗的茶盤小心翼翼地走,有人暗地里伸出腳使絆子,害得圓圓不小心往前一蹭,身子差點摔倒,手里的茶盤也晃動起來,茶自然從碗里漏出來了,使絆子的人趁機帶頭起哄:“茶漏了,喝漏茶不圓滿,重來!重來!”害得小兩口只好回廚房,把茶碗添滿再來。也有人在球二專心抬茶盤時,冷不防地喊他一聲,球二的頭本能地循聲一轉(zhuǎn),結(jié)果茶盤斜了,茶又漏出來了。一輪“抬茶”折騰好幾次,小兩口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深夜,客人散去,新房里只剩下小兩口,球二面對如花似玉的堂客,真是緊張又慌亂。他不知如何向她開口,又擔心接下來的事會遭到圓圓的拼命抵抗。想不到,圓圓不哭也不鬧,只是閉著眼靜靜地躺在床上。球二顫抖著雙手,試探著解圓圓的衣扣子,圓圓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球二膽子大些了,加大了動作幅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椟S的煤油燈下,圓圓白嫩的身子在球二面前暴露無遺時,球二竟激動得身子發(fā)抖了。圓圓卻仍直挺挺地躺著,頭轉(zhuǎn)向一邊去。球二虎狼般盡了興,圓圓兩行淚水順著面頰流到了枕頭上,枕頭已浸濕一大片。球二看著眼前的圓圓,不知怎樣安慰她。他理解圓圓,人家在那么氣派威武的宅子里出生長大,往后卻要跟著他住這樣矮小的茅房,心里肯定難過。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恨,為什么我們村里沒有圓圓爹那樣的大地主?要是有,依我球二的成份,最好的房子一定會劃給我,那樣圓圓就不用跟我住茅棚子了。一瞬間,球二生出一股豪情,對圓圓說:“爺爺(圓圓),你莫傷心,將來,我一定砌一棟又大又漂亮的房機(子),讓你和我們的?。ㄘ螅┳幼≡诶锩?,舒服得不得了!”圓圓自顧抱住枕頭哭,根本不理會球二。
球二擔心村里的臭男人打圓圓的主意。但圓圓對村里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擺出冷面孔,那幾個對她擠眉弄眼的臭男人自然沒趣地打了退堂鼓。圓圓從不主動找球二說笑,也不同球二吵架,晚上僵著身子睡自個的。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孩子生了三個,球二從沒見圓圓笑過。球二卻一直沒有忘記新婚之夜向圓圓許下的諾言,盼望哪天手頭寬裕一些了,他為圓圓和孩子砌一棟高大寬敞的宅子。
問題出在一九七八年那個炎熱的夏季。那天收工回家,球二發(fā)現(xiàn)竹床上放著一個鮮紅的塑料玩具,而圓圓多年以來一直板著的蒼白的面孔,這時候居然出現(xiàn)了兩塊緋紅,從沒見過的笑意蕩漾在她臉上?!敖裉靵砹藗€貨郎,我在他那里買了個玩具。”從不找球二說話的圓圓,今天居然主動找他說話了,弄得球二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幾天后,球二見到了那個貨郎,他高出球二大半個腦袋,生著一頭油黑的卷發(fā),平頭,皮膚黑得發(fā)紅,鼻梁高挺,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著。球二上午見他進了鄰村,下午又見他來了他們村子。他在村子里轉(zhuǎn)了兩戶人家,后來便徑直去了球二的家。球二以為他又是去找圓圓賣擔子里的小玩意,沒放心上。接下來兩個月,球二發(fā)現(xiàn)這個貨郎出入他們村子越來越頻繁,幾乎隔幾天來一次,再想到圓圓這個夏天的巨大變化,球二的擔憂迅速地膨脹起來。這天,他看著貨郎進了村子,便對圓圓說要去鄰村辦事,借機走開。他剛出了村口又折轉(zhuǎn),從房子后坡的山上潛回來,輕輕推開后門,剎那間,他眼前天旋地轉(zhuǎn),金星亂冒,這對狗男女正赤身裸體地干得歡,平時在他面前像僵尸一樣的圓圓,此時叫得比母貓還難聽……
球二像被惡狗追趕的孩子一般,拔腿逃到房后的山窩里,躺在草地上使勁地哭,哭聲嗚嗚咽咽,沙啞沉悶,他的手一會摸著胸口,一會使勁地抓扯旁邊的草,手指摳進了泥土里??蘖艘魂嚕X子清醒多了,但胸口仿佛正被一把鋒利的刀在割著,痛得他握緊的拳頭不停地發(fā)抖?!翱廾磶祝ㄗ樱??!”他罵自己道,“是人家做了虧心事,我應該捉住他,狠狠地揍他才對!對,用菜刀狠狠地剁,把他剁成肉漿!”他嘴上狠狠地罵,身子卻并沒站起,另一種意念在提醒他,不能揍,圓圓本來不愛我,要是把她逼急了,搞不好她一不做二不休,賭氣跟姓湯的跑了怎么辦?為了三個孩子,為了圓圓還能留下來,我還是忍了算了,但我必須暗暗地想辦法,讓姓湯不再來我們村子。他起身,用山泉水洗了一把臉,然后裝出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回了家。
他能忍圓圓卻不能忍,她的魂都被貨郎攝走了,她成天對著球二板起臉,稍不順意就大聲呵斥,晚上,她有意睡到孩子的床上,不讓球二攏她的邊。姓湯的貨郎三天不進村子,她就借機跑出去,球二只好裝著不知情去找她。那個球二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早上,隔壁房里女兒的哭聲特別響,球二趕忙跑過去,一看,圓圓已不在床上,她睡的那邊,被子早涼了,她房間的后門半開著。他屋前屋后地喊啊找啊,沒有半點回應,他最怕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圓圓這一跑再也沒了音訊。
他恨過圓圓一陣子,恨她不守婦道,讓他在村里臉面丟盡,恨她的心比毒蛇還狠,丟下三個沒長大的孩子不管。但不去兩年,他的氣消了不少,圓圓的做法確實太不要臉,但圓圓從一開始就不愛他,跟他生活在一起很痛苦,這樁婚姻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跟姓湯的跑。他要振作起來,他要獨自撫養(yǎng)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他要供他們讀書,他要給他們砌寬敞舒適的大房子,他要體體面面地把兩個女兒嫁出去,風風光光地把兒媳婦娶進來。
從此,他成了個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冬夏冷暖的“猴精”(村里人給起的名字),他買不起鞋,四季光著腳丫子,腳板磨得比石頭還硬,他的孩子大雪天光著腳板上學,趕到學校時腳已成紅蝦子,班主任心疼得直淌眼淚水。他沒錢添置衣物,一年四季都穿著那件單衣,孩子的衣服總是臟不拉嘰,缺胳膊少腿。他沒時間整理家務(wù),房里常年亂得像狗窩,天黑回家,他的孩子這個在泥巴里打滾,那個在灶膛里抽瞌睡,孩子們的頭發(fā)里長期沾滿棉絮球草屑子像亂草堆。村里人笑著說:“球二那幾個孩子是在泥巴里睡大的。”他一人要做幾個人的事,所以他的時間比任何人的都精貴。他走路像猴子一樣輕巧飛奔,速度比村里任何一個小伙子都快。別的男人砍樹枝,必須帶上長把的鐮刀或者梯子,他卻赤著腳,用嘴銜住刀背,兩手抱住樹桿,哧溜幾下爬上樹,咣當咣當幾刀吹下一大堆樹枝,然后又用嘴咬住刀背,兩腳一躍,身子一下從這棵樹移到那棵樹。他一天要做其他男人幾天的事。別的男人散了工就扯談聊天,他散工是另一件事的開始。八十年代初,農(nóng)村時興喂母豬,球二從中看到了賺錢的機會,他喂了兩頭種豬,一頭是洋種,一頭是本地種豬。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或者濃霧彌漫的早晨,別的男人早在家里閑扯或在床上和堂客纏綿,他卻腰間掛著一支手電筒,手拿一根褪去葉子的竹枝,“嗨嗨嗨”地趕著他的兩只種豬,走在鄉(xiāng)村窄窄的小路上。附近村子的小孩不會說話,當著全村人的面喊:“球伯伯,我娘說,我家的豬婆子發(fā)情了,要請你去一趟?!蹦信仙儆纱斯笮ΑG蚨@時很難為情,臉剎那間飛紅,但他沒時間跟大伙笑,他只盼著隊上早點散工,讓他去賺那種豬的錢。八十年代末分田到戶,也不知從哪一天起,人們喂豬婆的熱情消退了,他的兩只種豬從此沒了生意,他又瞄準了販賣狗肉的行當。他一次購進一大批小狗崽,用紅薯蘿卜將他們快速地催肥,然后殺狗賣肉。那幾年,他心里天天想著狗,到哪個角落都在尋覓狗的影子,他隔著好遠都能嗅出狗的氣味來。村里笑他眼睛成了狗眼,鼻子成了狗鼻子,人也快變成狗了。他殺自己喂大的狗,也偷過人家的狗,被村里人責怪過幾次后,他停止偷近邊的狗。長時間殺狗,他身上慢慢有了一股狗的血腥氣,逗得狗們見了他就亂發(fā)脾氣,只要他經(jīng)過的村子,不管熟不熟悉,也不管是惡狗還溫馴的狗,沿途都會上演一場狗吠的接力賽。但他無須嚇唬那些狗們,因為狗們害怕他身上那股狗血氣,只敢遠遠地追著他叫卻不敢真正咬他。
他從沒想過男人想要的舒服與體面,成天只想著做事和賺錢,只有在夢里見過圓圓,摸過她那白凈的溫熱的身體。終于,大女兒到了嫁人的年齡時,他夢想中的房子砌成了。那是四間用紅磚砌成蓋著黑瓦的房子。兩個女兒都在那棟房子里出嫁,兒媳也接進了那棟房子里。
娶鄰鄉(xiāng)的寡婦桂芳為兒媳婦完全是球二的主意。兒子雖然沒有大舌頭,但同他一樣生著兩片發(fā)烏的嘴唇,個子不高。他不能讓自己的痛苦延續(xù)到兒子身上,只有降低要求,找一個與兒子般配甚至條件比兒子略差只要能生崽的女人,兒子的家才能穩(wěn)定,兒媳才會死心塌地跟兒子過一輩子。球二賣狗肉時常去鄰鄉(xiāng),見到了不久前死了男人的桂芳。桂芳高大壯實,丈夫去世后她回了娘家。球二喜出望外,來不及跟兒子說就把意思對女方說了。就這樣,他既當媒人又是父親,半年后將桂芳接進了他家。兒子剛完婚那陣子,他常躲在被窩里,想起圓圓走后這些年,他一人又當?shù)之斈?,白天在外像蜘蛛結(jié)網(wǎng)般勞作,天黑進門家里冷鍋冷灶黑燈瞎火,水沒水喝飯沒飯吃,三個孩子鼻涕泥巴糊得滿臉都是,像從山里走出的毛孩,他不由淚水流出眼眶。如今好了,他可以緩一口氣了,家里有了年輕女人,就有了生氣,回家有熱飯吃有開水喝,換下的衣服有人洗,房子有人打掃,這才像個家啊!有女人的家才算家呢!想到這些年的努力終于換來了想要的家,他又忍不住癡癡地笑。
他想象中的快樂的家并沒維持多久。媳婦生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后,村里興起了打工風,年輕的男女成群結(jié)對去廣州深圳。球二和兒子很害怕這股風,編造種種理由阻止桂芳出去。他們越阻攔,桂芳越是執(zhí)意要出去,理由是家里太窮,負擔太重,在農(nóng)村種田沒活路。球二說:“農(nóng)村是窮一點,但也餓不喜(死)人,我們不是這么多年都活下來了么?”兒媳便跟兒子鬧,說球二太沒上進心,也不想想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都起了高樓,日子過得多活濟!球二爹說不過兒媳,便對兒子說,她實在要出去你就跟著去,家里的事我來管。在球二看來,只要兒子天天跟兒媳在一起,媳婦就不會走圓圓那條路了。哪曉得兒子出去不到兩個月就只身回來了,無奈地告訴球二,桂芳倒是很快進了工廠,他卻找了好幾家都沒人要。球二氣惱地說:“你不曉得多呆一陣再找地方?急著跑回來搞么幾(子)?”兒子不吭聲了。球二又不無擔心地問:“桂芳對你還好不?她沒跟別——”“好著咧!您別亂猜!”球二信了兒子的,以為真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想多了。最初的幾個月,桂芳每月都寫一封信,寄一些錢來,球二的心里稍微安穩(wěn)了一點??墒前肽旰螅鸱嫉男磐蝗粩嗔?,錢也不再寄來,球二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天天催兒子道:“你快給桂芳寫信,問問她好不好!”兒子嘴里應著好,信也寫了,就是沒見桂芳的回信。球二又催兒子,你去街上給桂芳打電話,問問她么子時候回家。兒子總是在他的催逼下去街上,回來后告訴他,桂芳身體很好,只是從以前那個廠子出來了,現(xiàn)在正找新廠子。又過了半年,桂芳那邊仍沒有半點消息,球二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逼兒子道:“就是天塌下,你也得給我出去找桂芳。”兒子被他逼急了,只好收拾行李又出去。這次,兒子在外面呆的時間更短,一進門連爹都沒喊,抱著兩個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孩子生悶氣。球二的心重重地往下沉,腦子里嗡嗡地響得厲害。“是不是桂芳——”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兒子。“爹,您莫問了,桂芳跟虎叔叔在一起了,虎叔叔給了她兩千塊錢!”“啊?!”球二爹腦頂猛地響起一聲悶雷,緊接著臉上像重重地挨了兩巴掌,眼前金星亂舞。完了!剛到手的幸福生活又沒了!可憐的兒子,你爹三十幾歲跑了老婆,你卻三十歲不到老婆跑了,可憐的孫子,你爹你姑一點點大就沒娘照顧,如今你們又是一樣,往后,沒娘的日子夠你們受?。∵@個不要臉的桂芳,你真是丟人丟到家了,你跟誰在一起不行?為么子偏偏要跟我的叔伯兄弟???他可是我叔叔的親兒子??!你叫我們兩父子怎么和他們相處???球二的心,這陣子真是又氣又痛又恨。當年圓圓逃跑,確是我球二配不上她,不值得她愛,可是桂芳,你和我兒子之間沒有那么大的差距,你們在一起時還是有感情的,你怎么一出門就變心?。績汕K?兩千塊你就跟自己公公的堂弟睡覺?你怎么這么不要臉啊!球二爹瘋狂地抽自己耳刮子,抽得兒子跪在地上給他作揖,嚇得孫子孫女大哭。
桂芳跟叔公的事在村里村外傳開了,球二爹父子像被霜打的茄子,整天蔫著腦袋不敢出門。球二爹不敢出門販狗肉,不敢拿正眼看村里人。他整天懷里抱一個手里牽一個,帶著孫子孫女田里土里山里干活。孫子孫女白天跟著爺爺和爹,夜晚卻哭喊著要媽媽,球二爹此時心像被鞭子抽打般痛,當年圓圓跑了,他的兒子和女兒也是深更半夜哭叫著要媽媽,他迷迷糊糊地哄他們,現(xiàn)在,要他兒子的兒女再受這樣的苦,他心里生出特別的無助與恐慌。
孫子孫女一天天長大,他們都繼承母親的優(yōu)點,個子高五官周正,擺脫了球二父子尖臉猴腮的貧賤相,和兩片烏青的嘴唇,這讓球二爹心里稍微寬慰了一點。更讓球二爹欣喜的是,孫子居然會讀書。劉家?guī)状际切U漢子,到他這里居然出了一個會讀書的,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見到了一點豆大的燈光。他精神又振作起來了,他要像過去撫養(yǎng)三個孩子一樣撫養(yǎng)孫子,他就是砸鍋賣鐵賣房子也要讓孫子讀大學,進城工作。孫子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固定的收入,還愁穩(wěn)不住幸福的家?
球二爹再次挺直腰桿出現(xiàn)在村里人面前,他恢復了當年惜時如金節(jié)儉得像叫化子的做派,他又恢復了削尖腦袋賺錢的能力。他知道兒子能力不行,性子憨,所以從不把送孫子上學的希望放在兒子身上。他重新做起了狗的“公敵”,身上又有了狗的血腥氣,不管走到哪里都有狗追著他叫。他覺得光販賣狗肉還不夠,又學著與人一起淘金。他先在港里淘金砂,但運氣不好,在港里泡了幾個月也沒能洗出幾滴金砂。于是又同人挖井找金,希望某眼井里能掏出一塊足夠把孫子送到大學畢業(yè)的金子。一次,他正在下面挖著,沒想井塌方了,泥土一下垮到他身上,差點砸斷他的脊梁骨。休息幾天后,他又瞄準了賣豆腐攢小錢。他從街上買來黃豆,用磨子磨成豆?jié){,然后在自家的老鐵鍋里慢慢加熱,放些石膏與明礬,將豆?jié){做成豆腐。他做的豆腐又嫩又緊又香,很快被周圍十里八村喜歡上了。他于是加大量,一天做兩桌。每天挑著豆腐去賣,他不怕來來回回的幾十里路難走,就怕不善與人說話。他于是想出了一個好招,像體育老師一樣給自己配一只哨子,每到一處想招呼人買豆腐又不想講話時,他就吹哨子。附近村子的人只要聽到哨子響,就知道是球二爹送豆腐來了。他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積攢著他那沾著汗水的角票與塊票,賣豆腐的錢勉強夠維持孫子的學業(yè)時,他放棄了販賣狗肉的營生,成天起早貪黑地做他的豆腐。孫子進高中那年,他六十歲剛出頭,卻頭發(fā)全白,背駝成了一張弓。當一種付出無私純粹到超出一般的程度,一般人就不理解了。村里的老人們罵他碰噠鬼,這樣拼死拼命地為孫子干,將來孫子就算讀出書來,只怕你也享受不到了。他懶得同這些老人羅嗦,這些年他養(yǎng)成了不同外人說話的習慣,但心里還是在想,我連帶兒子都沒想過要享他們的福,莫說帶孫子了!
懂事的孫子一口氣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一般,很快飛遍了附近十里八村,人們開始用另一種眼神來打量這個勤勞得有些古怪的老頭子,而他的豆腐又加了一桌,由他一個人賣變成爺倆分村去賣,他的哨聲也更加清脆昂揚。孫子大學畢業(yè)居然考上了北京的公務(wù)員,這消息在村里甚至縣里引起了更大的轟動。每到一個地方賣豆腐,都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向他豎大拇指,夸他了不起,說他這些年的苦沒白吃。連縣中學的老師也認識他了,一見面就恭恭敬敬祝賀他孫子做了京官。村里人勸他,你孫子都工作了,你用不著這樣拼命地干了。遠在北京的孫子總是在電話里說,爺爺您辛苦了一輩子,不要再這么干了。球二爹是可以安心吃閑飯了??墒谴藭r兒子又有了新想法,他說,村里到處是雪白的樓房,唯獨他家住的還是幾間平房,要是將來他兒子領(lǐng)個女孩回來,我讓他們住哪里?于是,爺倆又攢足勁賣豆腐。幾年下來,爺倆用賣豆腐的錢,加上從親戚家借來的錢,蓋成一棟氣派的樓房。搬家那天,爺倆辦了酒,遍請親戚朋友和鄉(xiāng)親。
村里人都說球二爹苦盡甘來,應該享清福了,兒子孫子也想在他有生之年好好孝敬他。球二爹在兒孫的請求下,終于安心地把家交給兒子管。
三年前快過年的時候,孫子打電話說要帶女朋友回來,喜得球二爹紅光滿臉,整天笑呵呵地。孫子和女孩進門那天,爺倆穿得干凈齊整,女兒和孫女幫著料理飯菜。球二爹看著城里來的準孫媳婦,心里不由想起當年的圓圓,她們長得好像啊,個子都那么高瘦,皮膚又白又嫩,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臉上兩片桃紅。只有頭發(fā)不一樣,圓圓扎著兩根烏黑的辮子,走路時在屁股上一搭一搭的,而這女孩是卷卷的短發(fā)。女孩給球二爹一個大紅包,親熱地喊他“爺爺”,羞得球二爹臉紅到了脖子根。他把紅包藏好,計劃等孫子結(jié)婚時添一點錢再送給他們。
豁嘴牙這張臭嘴真是不帶愛相,好話不說盡挑人家不愛聽的講。不過,人家的爛嘴不說這話時,球二爹的腦子沒往這方面想過,總覺孫子讀了大學,又在京城當了官,莫說找一個老婆,就是要找?guī)讉€也不難,如今人家這么一說,球二爹便前前后后地回憶孫子帶女孩回家后的三年多,越想越覺中間有不對勁的地方。周圍小伙談戀愛,頂多談一年就結(jié)婚,孫子都談了快四年了怎么還不結(jié)?一般小伙子都是二十幾歲結(jié)婚,孫子都三十出頭了怎么還只是談著?不行,他不放心,得好好問問他們爺倆。
回家剛坐下,兒子肩上掛著賣豆腐的挑子回來了。球二爹問兒子,我孫子結(jié)婚的日子定下來沒有?兒子答,還沒。球二爹問,都談了快四年了,怎么還不結(jié)?兒子答,我也勸他早點結(jié)了,免得夜長夢多,他呀!卻一個勁地說不急不急。球二爹還是不放心,問,他沒和你說別的吧?兒子不解地問,么子別的?爹的意思是?球二爹也說不好什么別的,但他不想把自己的擔心說出,只好說,沒有呢,我想多了。
過了一段時間,球二爹的生日到了,孫子從北京打來電話,祝爺爺生日快樂。球二爹鄭重地問孫子,你都三十出頭了,再耽擱不起了,為么子還不結(jié)婚?。繉O子說,爺爺您別著急,總有一天我會結(jié)婚,讓您看到重孫子的!球二爹覺得孫子這話有些敷衍他,語氣很厲害地問道,你莫老是哄爺爺開心,你只說到底打算哪天結(jié)!孫子答,爺爺別急,快了!球二爹對孫子回答還是不滿意,又覺得電話里說不清楚,于是對孫子強調(diào),今年過年一定要帶對象回來,我當面和你們說!孫子猶豫了一下,最后同意了。
球二爹成天回憶孫子領(lǐng)女朋友回家到現(xiàn)在這段日子,越想越覺有些不來勁。三年前,孫子和他女朋友高高興興地進家門,一口一個爺爺叫得那么親熱,可是接下來的兩個春節(jié),孫子都是獨自一人回來的。問他為么子沒帶女朋友回來,孫子只是勉強說了句她要加班,沒時間。不對?。O子不是說過兩人都是坐辦公室的,上班和休息時間一樣么?怎么這會孫子過年休息她卻要加班呢?于是找兒子問。兒子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最后搖了搖頭,說記不清了。球二爹便大聲罵起兒子來,好你個豬腦子,你是怎么當?shù)??這么大的事你也不放心上!兒子覺得球二爹說得有道理,于是當晚給孫子打電話,一定要弄清楚戀愛談得怎么樣了。孫子先是吱吱唔唔,后又說東方不亮西方亮,好女孩多的是。這下,球二爹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覺了,孫子和那女孩之間一定出了問題。
很快又到了春節(jié),雖然球二爹一再囑咐孫子帶女朋友回家過年,但孫子還是一人回來了。這頓年夜飯,三個人各有心事,吃得不來勁。
飯后,球二爹不顧三十晚上不能說掃興話題的習俗,一定要孫子匯報談戀愛的進展情況。孫子知道瞞不過他,只好如實相告。原來,他和那女孩一直談得好好的,原計劃在單位的單身宿舍里結(jié)婚,可是后來,他單獨住一間房的愿望落了空,領(lǐng)導說,房子緊張,要申請一人一間,只有等下次了,可是他說的下次誰也搞不清要到猴年馬月。
“你不曉得在濟(自)己的房里結(jié)?”球二爹氣得睜大眼睛問。他認為,孫子5000多塊錢一個月,早該買房子了。
“爺爺,我自己沒房子呢!”孫子答道。
“你工機(資)那么高,怎么不買呀!”
孫子沒辦法,只好實話實說。他和女朋友兩人工資加起來一萬多塊,兩人都沒爹媽相助,新房想都不敢想,只能買二手房。他們看中了一套90多平米的二手房,老板要200多萬,貸款140多萬,首付要60多萬。
“要這么多錢?”球二爹灰色的小眼睛睜得圓圓的,“你們不會買小一點的?”
“我認為買小一點戶型沒問題,等以后我們有積蓄了再換大的,可是她的爹娘不同意,他們說他們將來要給我們帶孩子,小戶型住不下?!?/p>
祖孫三代一時沒了話。
“你們手上有好多存款?”球二爹問道,“要是湊不齊這筆錢,你們就一直這樣等下去?”
“我們兩個人的存款加起來有20萬,離首付還差40多萬。她的爹娘給了我一年時間,一年之內(nèi)不把房子定下,讓我另找別人!”
原來是這樣!球二爹沒話了。為了讓孫子早點結(jié)婚,他什么都愿意做,可是,他和兒子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賣豆腐,或者不停地賣狗肉,都沒法掙到他要的那筆錢。如果他們的樓房能賣一些錢減輕孫子的負擔,他也愿意把樓房賣出去,自己和兒子隨便找個窩棚住下,可是他們的房子建在這村旮旯里,誰會要???要是能碰上拆遷,他家也能得到二十來萬的,偏偏拆遷沒能輪到他家,球二爹心里那個急?。?/p>
孫子回北京了。兒子生了個不想事的腦子,孫子出門沒幾天他就恢復了原樣,天天沒心沒肺地干他的活。球二爹有了這么沉重的心事,干活不如以前麻利了,但他不顧兒子的反對,每天幫著他田里土里地忙。去年底,孫子為了節(jié)省路費,沒有回家過年。球二爹雖然知道孫子的做法有道理,但他心里不能不更加苦悶,他這輩子出了這樣不光彩的事,兒子這輩子出了比他更不體面的事,他不能讓這種掃面子的事發(fā)生在孫子身上,孫子是他和兒子全部的希望,孫子一天不結(jié)婚,他就一天不得安寧,只要能為孫子弄到這筆錢,他什么事都愿意做,哪怕要他這個干巴老頭子的命。可是他都七十多了,白送人家都沒人要了,叫他怎么辦?。壳蚨鶓n心忡忡,徹夜難眠。
村里的水泥路修好不久,村里的谷爹爹不小心被一輛大貨車碾死,村里人攔住貨車司機。最后,交警出面調(diào)解,貨車司機賠死者家屬40萬。辦喪事那幾天,球二爹幫著干燒火煮飯之類的雜活。
死者入土為安后不久,人們發(fā)現(xiàn)球二爹的行為有些古怪了,有事沒事老在水泥路上轉(zhuǎn)。村里人對兒子說,“你爹是不是老年癡呆了?這路上很不安全,你莫讓他老往水泥路上走??!”兒子不止一次提醒他,說那條路上太危險,要他莫到水泥路上去,想轉(zhuǎn)就在自家菜園子里轉(zhuǎn)好了。球二爹嘴里答應兒子,但背過兒子又往馬路上走,每天都在馬路上走幾趟。
老天的脾氣真怪,出門時陽光燦爛耀眼,球二爹穿著單罩衣還覺得熱,才轉(zhuǎn)了不到兩個小時,倒春寒說來就來了。先是烏云被狂風卷著亂飛,接著寒雨鋪天蓋地而來。球二爹這會還穿著單衣,慢悠悠地走在馬路中間,似乎對寒冷和大雨毫無知覺。
白嬸嬸給兒子打電話,讓他趕快把球二爹接回去。兒子拿著雨傘急匆匆地跑出來。雨越下越大,兒子邊跑邊喊,雨水不停地往嘴里灌。路過白嬸嬸的房前時,兒子看見了前面轉(zhuǎn)彎處爹的影子。爹站在風雨中,仿佛在等待什么。兒子大喊:“爹,你等我,我給您送傘來了!”球二爹似乎沒聽見兒子的話,腳步慢慢地往前移。兒子正要加大聲音喊,兩道強烈的探照燈光朝他射來,他趕忙避開燈光,將視線移向暗處,他看見爹的影子正移向馬路中間,離探照燈后急馳的大卡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于,大卡車駛過來了,爹來了一個急沖,緊接著刺耳的汽車急剎聲在曠野里響起……兒子瞬間想起谷爹爹被汽車碾死賠40萬的事,巨大的恐懼劈頭蓋臉地襲來,他腦頂發(fā)麻,雙腿發(fā)抖無法移動,剎那間,兩道閃電像兩條彎彎拐拐的金色的蛇,狠狠地劃破天際,借著閃電的光,兒子明顯地看見一道血柱如紅色火焰般向天頂沖去……
張暉,女,1970年代初出生于湖南桃江,1994年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2006年參加毛澤東文學院中青年作家研討班學習。2006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主要發(fā)表于《芙蓉》《安徽文學》《湖南文學》《廣州文藝》《天津文學》等刊物。
責任編輯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