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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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當他的風(fēng)華與故宮相遇

王芳

故宮博物院成立90周年時，我走進故宮，去邂逅一個人，一個寧愿隱入新媒體的聚光燈后，甘守著自己的精神王國，只想把藝術(shù)和思想以文字的吉光片羽閃爍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男人，他叫祝勇。

關(guān)注祝勇已經(jīng)很久。第一次讀到他的文字是《藍印花布》，文字中的蒼涼，文字表述所設(shè)立的隱秘的情感，文字架構(gòu)的遼遠空間，以及文字本身的堅硬內(nèi)核瞬間打動了我。接著《江南·不沉之舟》《北方·奔跑的大陸》等相繼問世。一直到《故宮的風(fēng)花雪月》華麗登場，我忽然看到了他文字的轉(zhuǎn)變，歷史的厚重宏闊和滄桑填補了他的文字原先留下的空間，他的哲思上升到了外可以遨游于時間之外、內(nèi)可以追根溯源抵達事物的最里層甚至不惜挖出事物最陰暗的另一面的程度。

文字的改變，應(yīng)該涵蓋著人生經(jīng)歷以及思想的漸悟過程，祝勇的改變源于什么？

來故宮參觀的人摩肩接踵，此刻紫禁城的上空，空氣都是熱的，人們吞吐出來的都是對故宮展品不同程度的膜拜，宛如當年在天安門前曾經(jīng)這樣狂熱地等待領(lǐng)袖振臂一呼。我被攪的頭昏腦漲。那些故宮里的展品，來自于百年甚至千年前，易碎含蓄而沉靜，能禁得起這樣的崇拜與景仰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的故宮，城里城外甚至連陰影處都找不到一絲涼爽。尋找一處秘境的愿望落空了。正好，祝勇回話，讓在西華門等他。

料到了，他在書中說，他到故宮博物院上班，都是從西華門進入，穿過一些斑駁的樹影，經(jīng)過一些藝術(shù)的殿堂，到達他心中的圣地。

在此之前，只是從各種媒體中搜尋到只言片語。祝勇，1968年出生，北京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柏克萊大學(xué)駐校作家，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博士研究生，《閱讀》《布老虎散文》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青聯(lián)委員。他撰稿的紀錄片獲香港無線電視臺慶典禮最具欣賞價值大獎，他的散文獲得過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第三屆朱自清散文獎以及第六屆在場主義散文獎，他致力于散文寫作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是新散文運動的代表之一，也是當今散文界的領(lǐng)軍人物，除了這些偶爾出現(xiàn)在滾動的鼠標點擊范圍的字眼外，我對他的形貌一無所知。

我便站在西華門外等他。西華門外的陽光很強，有一些高規(guī)格的車隊來了又走，警衛(wèi)們站的很直，面無表情，游人們在幾尺之外，打量著這座宮殿。

我安心地等。想到故宮里的風(fēng)花雪月早已帶著他的氣息，裹挾著一些我未曾知道的故事，在故宮里安臥，我的等待便變的與西華門一樣，華貴但不流俗。

遠遠地，一個人走過來，黑色的襯衣，襯著他白白的圓潤的面孔，濃眉修鼻，眉目間有純凈的星光在跳躍，一眼，我便知道是他，一直看著他從小巷口走到西華門前，我不說話。他如月華般地從塵世里出現(xiàn)，世界都安靜了。

他拿出手機，準備撥打電話，我知道他在找我，不得已，我出聲喚他。我只說了一句話，你比書里的照片好看。他笑了，確定是我。

與他握手的剎那，仿佛看到了他與故宮相遇時燃起的藍色火焰。

他囑咐我看了展覽再詳談。于是我踩著人流的尾巴去看展覽。此時的我已心無旁騖，他月華般的氣質(zhì)如流水，滌走了我心頭的以及這塵世里的燥熱。

《蘭亭序》的光焰里，我的呼吸都隨著王羲之運腕的灑脫去體驗《永和九年的那場醉》?！肚迕魃虾訄D》卷軸三年才顯世一次，我多么幸運，我踏著如貓般輕盈的步履，去體驗《張擇端的春天之旅》，生怕自己呼吸頻率錯亂，吹動了圖中垃圾車上苫蓋的蘇軾的真跡。《韓熙載夜宴圖》，奢靡與清醒共存。宋徽宗面對著太湖石，臨摹出一個空前絕后的瘦金體。唐伯虎在書畫中與功名背道而馳。而那些卷軸中叫不來名字的仕女們溫雅清冷地訴說著宮廷里漫長亦無盡頭的寂寞。

祝勇說得對，這就是一場逆光的旅行?！霸谥袊墓袍E中，沒有一處像故宮這樣擁有顯赫的位置，如同一條無用的舊聞，卻仍占據(jù)著頭版頭條，又像它所代表的皇權(quán)時代，遲遲不肯退休”。這座宮殿有著闊大的氣場，你一旦走近，你就站成了仰望的角度，成為宮殿的囚徒。宮殿的威嚴矗立著政治的擴張，也消解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直到把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封建王朝禁錮的窒息?！暗蕦m的動人之處，恰恰是這些書畫，這是恒久的活物，呼吸吐納，永不衰老，它們比誕生它們的朝代更偉大。我們可以循著書畫的線條去尋找它原初的形跡”。

今天我所做的旅行，說不定就是祝勇的旅行，但他一定比我今日走的遠，走的長。因為他在《舊宮殿》里，所要講述的，并不僅僅是他每天都要經(jīng)過這些氣宇恢弘的建筑，也不僅僅是這座宮殿中活動著并成為主人的那些人。祝勇說，他曾經(jīng)深夜在故宮里穿行，“空寂無人，三拜九叩的莊嚴場面消失了，所有的軀體都去向不明，只剩下老態(tài)龍鐘的舊宮殿，像一個巨大的陷阱，大張著空洞的嘴，在艱難地喘息，宮殿間漫長的夾道，猶如樂器，在幽咽的風(fēng)聲中，有身份不同的人的哭喊。他們死了，他的哭喊還在，并且在每一個夜晚匯集起來，所有人都退場了，他們企圖通過這種方式頑固地證明自己的存在”。他這樣的表述，給出了我們思維的坐標軸，一時間，狼奔豕突，四面楚歌，我們往哪個象限去尋找，都是無限的。

祝勇與這座《舊宮殿》以及宮殿所承載著的《血朝廷》的相遇，也是命定的。一個人，你的夢想朝向哪里，并朝哪個方向努力，你夢中的宮殿就會等在前方。

祝勇是作為故宮傳播學(xué)的人才被延攬進博物院的。為此，他也準備了很久。在此之前，他寫作、編書，在天下行走，出版書籍數(shù)部，著述頗豐，他在散文文本方面的嘗試，在全國已有一定影響。而在北京生活的日子里，他無數(shù)次地從故宮面前走過，無數(shù)次地踩著紫禁城的邊界飛翔，也曾經(jīng)作為一個普通游客在紫禁城的中軸線上觸摸朱棣的強勢與內(nèi)心的恐懼。但是這并不夠，他又師從劉夢溪攻讀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博士，主攻方向是中國文化研究。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故宮博物院對所要延攬的人才的硬件要求。當我看到他和導(dǎo)師在一起時豐神俊朗的面容，我便明白，他離夢想只有一步之遙了。

在他讀博士的期間，故宮學(xué)已經(jīng)成為一門新興學(xué)科得到全世界的廣泛關(guān)注，這門學(xué)科萌芽于故宮博物院，是2003年由博物院院長鄭欣淼提出來的。故宮學(xué)的研究范圍大致有故宮古建筑、院藏百萬件文物、宮廷歷史文化遺存、明清檔案、清宮典籍等幾個方面。故宮當然不僅僅是北京，還有南京、沈陽等都屬于故宮學(xué)的范疇。故宮學(xué)興起的歲月里，故宮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不斷延展，流失在海外的文物也在慢慢回流，故宮成為世界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故宮博物院多項孤品及技藝成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對于故宮學(xué)，老一輩的專家們早就有一大批的研究成果，比如說唐蘭對馬王堆帛書的整理、羅福頤的古璽印調(diào)研、徐邦達的書畫鑒定、耿寶昌的明清瓷器鑒定等等，這些重量級的成果足可以震撼世人?？扇绾巫屵@些殿堂級的內(nèi)涵廣為人知，成為博物院負責(zé)人考慮的首要問題，這時候，故宮學(xué)傳播又成為一門學(xué)科，當時的院長鄭欣淼和副院長李文儒看到了已在故宮外徘徊了許久的祝勇清朗的身影，于是祝勇放下他已擁有的光環(huán)和成就，只身從西華門進入了故宮。

從此祝勇進入了一個浩瀚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世界。

在這個汗牛充棟、卷帙浩繁的殿堂里，祝勇看到了上溯至春秋、下行到清末這漫長的歷史長河中，被載入史冊的人物，也看到了有脈絡(luò)可尋的紙張史、粉墨史，看到了歷史前進的車輪，也看到了歷史背后的血腥與陰暗。在這些典籍紛紛涌入他內(nèi)心化作他骨血之后，他的目光朝向了那些在故宮里默默做研究的人，他們是一批中國文化的忠誠衛(wèi)士，也是中國文化密碼的破譯者，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學(xué)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他們并不多言，卻用放大鏡和蘸滿歷史墨水的鋼筆還原著史書中那些沒有記載的歷史，他們從歷史的煙塵中走來，卻沒有被歷史謎團所疑惑，他們才是真正的故宮的傳承人。祝勇佩服他們，祝勇常常與他們?yōu)橛?，向他們討教，以補充自己在某方面的未知。祝勇說，與他們相比，自己的留白太多。

初入故宮時那股燃燒的藍色火焰，一直未曾熄滅，祝勇在這樣藍色光影照耀之下，寫出了《舊宮殿》《血朝廷》《紙?zhí)焯谩贰豆蕦m的風(fēng)花雪月》《盛世的疼痛》等作品，包括他的獲獎作品《文淵閣—文人的骨頭》，也是以故宮為藍本創(chuàng)作的。

盡管大家公認，最成功的是《舊宮殿》，莫言就曾說，《舊宮殿》是祝勇精心設(shè)置的一個歷史迷宮，讓我們陶醉其中，渾然不覺，而作品中通向歷史暗角的路徑，都盡在作者的掌握之中，祝勇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巫師，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中窺視著歷史，也占卜著我們的將來。

而祝勇自己最喜歡的卻是《紙?zhí)焯谩?。祝勇用西方人的視角打量中國，打量中國的宮殿，這個視角有西醫(yī)手術(shù)刀的犀利，也有著一些西方吹過來的清冷。用這個視角，看到了1840年前堂堂中華的魅力，也看到了1840年后伴隨著鴉片而來的無法阻止的衰敗歷程。比如說，用法國作家綠蒂的角度，就看到了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之后，紫禁城被搶掠一空，連承載著皇權(quán)和封建王朝的皇帝寶座都下落不明。順著綠蒂的目光，看到了慈禧在倉惶奔逃，看到了慈禧在忻州的夜晚遇到的一輪圓月，照徹著破碎的山河，看到慈禧進入太原城，山西巡撫毓賢為她打點一切禮儀，她在享受禮儀尋回太后尊嚴的同時，卻把為他打點一切的一個愚忠的毓賢作為與洋人議和的籌碼，讓毓賢代主人去死?！都?zhí)焯谩防铮Ｓ戮褪沁@樣用幾絲悲愴幾絲悲憤的筆調(diào)，描寫宮殿的另一類命運，還原歷史本真。

祝勇說，談到慈禧，說到山西，有一個人不能不提，就是山西的張銳鋒。張銳鋒的散文在全國首屈一指，其中《蝴蝶的翅膀》曾被祝勇視為一種書寫范本，日夜翻閱，直到破舊不堪。祝勇說那本書精讀無數(shù)遍，受益無窮，建議我也讀一讀。我很慚愧，身在山西，還未讀過這本書。張銳鋒的寫作手法和切入角度被祝勇研究并引發(fā)自己的思考。他說，他們曾經(jīng)促膝長談，那次夜談對雙方都是有所裨益的。我想到了那樣青梅煮酒的畫面，也是極美的。張銳鋒曾帶他游歷山西，山西的天龍山、雁門關(guān)都對他的寫作形成過山一樣嶙峋史一般浩瀚的影響。聽祝勇談到這里，我明白了，他與張銳鋒不僅僅青梅煮酒，也是如師如友的感覺，高山流水間，一把瑤琴酬知己。

故宮給了祝勇源源不盡的創(chuàng)作題材，故宮的花鳥魚蟲，甚至故宮里長廊吹過的風(fēng)，都是祝勇的靈感。祝勇說，故宮是他一生的寫作資源，一提起故宮，他就血脈賁張。祝勇的人變了，變得更加風(fēng)朗氣清、更加如沐春風(fēng)，祝勇的文字也變了，變得更加遼遠闊大、內(nèi)核堅硬，更加玄思穆穆，更加蝕人心魄。而他不曾想過這些，他只是想，在歷史的長河中，在這些孤絕的文物之外，一定還有什么是他沒有深究到的，而他情愿不被各種媒體所追逐，將樂此不疲地傾畢生精力去探究。

我從故宮離開的時候，西邊已經(jīng)落日熔金。踏著中軸線，一步步向外，我戀戀不舍，不知道當初的溥儀，是不是也如我今日一樣戀戀不舍地也在夕陽的殘照中蕭索地離開，順便也結(jié)束了封建王朝長達幾千年的家天下歷史，皇權(quán)制度畫上了血的句號。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溥儀當初帶走了故宮里那些價值連城的風(fēng)花雪月，以至于那些文物至今依然隱姓埋名、漂泊在外，不能全部回歸故宮。

祝勇與故宮相遇時燃燒的藍色火焰映照著他的書寫，我想起已經(jīng)卸任的博物院副院長李文儒的一句話：當初調(diào)祝勇進故宮，是為了傳播，他做到了。

（責(zé)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