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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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房記

葦子

月亮躲在霾里，天空呈煙灰色，夜幕像摻了墨汁的牛奶，這牛奶是有毒的。人們便在這有毒的牛奶中爬來爬去，全身也沾著毒。

我像燕子李三那樣，在一道圍墻上疾馳而行，那道黑色的圍墻很長，朝遠(yuǎn)方一直伸展下去，但卻不寬，建筑上的術(shù)語叫“二四墻”，如此狹窄，但我抬起的腳卻能準(zhǔn)確無誤地落到上面，一次也沒踩空，就連步幅大小也沒變化，如同計算精準(zhǔn)的機(jī)器人?？墒?，我并沒學(xué)過輕功，我是個文弱的理工男，既不會飛檐走壁，更沒想過要去飛檐走壁，那是江洋大盜的事，我卻謹(jǐn)小慎微地活著。我懷疑是在情急之下，身體內(nèi)部某個角落潛藏的機(jī)能被激發(fā)了，狗急了還會吃人不是嗎？

我聽說有個外企白領(lǐng)單身男，養(yǎng)了一只溫順的蘇牧，有次男子出差，忘記在自動喂食器里放狗糧，三天后，男子回來，蘇牧便撲上去把他撕著吃了大半。這還不算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半個月后，男子對面的鄰居發(fā)現(xiàn)千萬只蛆蟲一夜之間占據(jù)了她家客廳，她尖叫著打開門準(zhǔn)備逃命，卻發(fā)現(xiàn)更多蛆蟲浩浩蕩蕩從單身男子的門縫里朝外面爬……那段時間，同事們在辦公室里散播著這則可怖的故事，有人因此得出結(jié)論：養(yǎng)狗并不危險，單身養(yǎng)狗才是危險的。

我在那條黑色的圍墻上面飛馳，根本停不下來。前面有一棵高大的闊葉玉蘭，葉子外面有一層蠟，閃著冰冷的光，像結(jié)了滿樹的人民幣。樹上站著一只野斑鳩，它朝我投來冰冷一瞥。若在從前，我會拿小石塊打過去，但在圍墻上面，我一個小石塊也沒找到，因此只好放過了它。

我正跑著，突然聽到一陣蒼老的哭聲，這哭聲是從墻角下傳來的。我只好停下來去尋找這個哭聲。是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坐在地面上燒紙，旁邊還有一只待燒的紙房子?？吹轿?，老太太顯然嚇了一跳。老太太擦了擦眼睛說，兒子，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我說，婆婆，我不是你的兒子。你認(rèn)錯人了。老太太又揉了揉眼睛，一臉歉意地說，你實在太像我兒子了。你快點下來吧，我兒子就是從上面一個跟頭栽下去摔死的。你們年輕人就不能慢點跑嗎？老太太將那只紙房子丟進(jìn)火中，紙房子很快便燃起來了，橘黃色的火苗像魔鬼的金色頭發(fā)。我問老太太的兒子叫什么名字。老太太告訴了我，那是個陌生的名字。盡管如此我的心里面還是很難過，我想假如我也從墻上一頭栽下去的話，我媽也會來這墻邊燒紙的，但是我媽不會給我燒紙房子，因為我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買過一套房子了。

離開老太太后，我打算跑慢一些，但很奇怪，心里越想著慢，腳步卻越發(fā)快起來。就這樣，我很快就來到城西的別墅區(qū)，這里住的全是有錢人，盡管我從辦公室的窗戶里觀察過他們的生活，但我從來沒這么近距離的靠近他們的居所。我看到某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晾曬著滿地的人民幣，如同海邊的漁民在自家院里晾曬的咸魚干。我馬上停止下來，像一只警惕的貓，快速去觀察四周環(huán)境，除我之外，連個鬼都沒有。因此，我悄悄地跳進(jìn)院子，落地的聲音如同墻上掉下的一枚針。我躡手躡腳地靠近人民幣，聞到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它們一定是在密室里藏得太久了。我像一只掉進(jìn)米缸的耗子，開始瘋狂地朝牛仔褲口袋里面塞人民幣，但我的手在口袋里碰到了一小捆繩子，我想不起為何會帶這捆繩子，難道我要去拴什么東西嗎？可是自打聽了外企白領(lǐng)被狗吃掉的故事，對于小動物便不再有任何好感的我，連一條魚都不養(yǎng)。這繩子顯然不是給小動物準(zhǔn)備的，難道我是給自己準(zhǔn)備的嗎？我原打算去上吊嗎？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把我逼到上吊的地步呢？我想不出，也沒有更多時間讓我思考，果斷扔掉那捆繩子。兩只口袋很快就塞滿了。于是我只好把襯衫下擺塞進(jìn)褲腰里，將它變成一只口袋，在身體之外的空隙里，塞滿了人民幣，最后，我變成一個懷胎八月的孕婦。但我還想再拿一點，于是我又想到了那根細(xì)繩子，我用細(xì)繩子串了很多人民幣，連成一只“花環(huán)”套進(jìn)脖子，然后，又在嘴巴里叼了十幾張人民幣，這才一個彈跳飛到墻上。

我繼續(xù)跑，人民幣絲毫沒有影響奔跑速度，脖子里的“花環(huán)”在風(fēng)中沙沙地響，如同樹葉。我想，也只有有錢人才敢把錢比喻成樹葉，他們賺錢的速度就像深秋的落葉林。我想假如我再遇到那只野斑鳩，我會把幾張錢團(tuán)起來去砸它，我不允許連一只狗娘養(yǎng)的野鳥都欺負(fù)我。

啊哈！來了一個印第安人！

我循聲望去，看到下面的街上站著一個化煙熏妝的美女。我想跟美女調(diào)情，因此就停下來，騎在墻壁上說，你見過這么有錢的印第安人嗎？

美女說，在哪呢，你的錢？我怎么看不見。

我知道美女們有個共同的毛病就是愛說反話，比如她們說你壞的時候，要表達(dá)的真實意思是夸你可愛，她們說你可愛的時候，真實意思是說你可憐。

我指著自己脖頸里的“花環(huán)”，又指指鼓囊囊的肚皮說，這里，這里，都是錢。

美女說，原來是個土豪呀！土豪，你干嘛打扮得像個印第安人？你是去參加化裝舞會嗎？

我不置可否，顯得高深莫測，美女們都喜歡神秘的男人。我問她，這么晚一個人在街上走，不怕遇到流氓嗎？

美女指著附近一家酒吧的霓虹燈說，哈！沒辦法，我剛下班。

我說，原來你在那種地方上班呀。聽說那種地方有妓女，你應(yīng)該見過不少妓女吧？

美女生氣了，你懷疑我是妓女嗎？

我忙否認(rèn)，沒有沒有！世界上不會有這么漂亮的妓女。

美女笑了，我是調(diào)酒師，有資質(zhì)證書的那種，我可是在歐洲學(xué)過很多年哦！

我沒去過酒吧，也不懂什么調(diào)酒師，調(diào)酒？調(diào)什么酒？酒還需要調(diào)嗎？但我知道真正的土豪都愛泡夜店，因此也就裝作很內(nèi)行的樣子，點點頭說，調(diào)酒不錯！

美女問我，你在那上面干嘛那？啊哈！你以為騎的是一匹駿馬嗎？

我在上面干嘛呢？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有答案，是呀，我為什么在這條圍墻上面飛馳？我要去什么地方嗎？我一定是要去什么地方的，否則我絕不會在圍墻上面奔跑。可是，我的腦子里面全是摻著墨汁的牛奶，什么都想不起來。

美女見我發(fā)呆，又哈哈笑了說，我知道你是干嘛的。我每天晚上都會遇到你們這樣的人。

我說，那你說說，我是干嘛的。

美女說，找房子呀！還能干嘛！你們干嘛都去找房子呢？你的房子也跑了嗎？這年頭連房子都長腳了，是不是跟轉(zhuǎn)基因有關(guān)系呢？你說，轉(zhuǎn)基因大米到底能不能吃呀？我聽說吃了會變成雞，全身長毛。要是能變鳳凰就好了，我想做一只鳳凰，你見過鳳凰沒有？你干嘛不說話呀？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思考她那句話“你的房子也跑了嗎？”為什么要這么問？房子又不是狗，我只聽說有咬斷繩子逃跑的狗，沒聽說有咬斷繩子逃跑的房子。房子又不長腳，不長翅膀，它怎么能夠逃跑呢？更何況，房子的唯一用途不就是給人類居住的嗎？它干嘛不履行自己的義務(wù)，要逃跑呢？

喂！土豪！你斷氣啦？你靈魂出竅啦？土豪！土豪！你說話呀！

我突然回過神來，并且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情。我說，我當(dāng)然不找房子，我的房子是別墅呀！你見過住單元房的土豪嗎？但是，我再也沒興趣和美女調(diào)情了，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佯裝看看表，我說，不早了，我要去參加派對了，拜拜！

美女哈哈大笑起來說，印第安人，別裝什么土豪了。你就是去找房子的。是單元房，沒錯吧？活該，誰叫你買房子呢？你為什么買房子呀？

我見身份已被戳穿，也就坦白了說，因為我沒有房子所以才買房子。

美女說，為什么沒有房子就買房子？這是什么邏輯呀？你沒有月亮吧？難道你也買一個月亮？

我說，你會嫁給一個沒有月亮的男人，但不會嫁給一個沒有房子的印第安人。

美女說，當(dāng)然不會，我就沒打算嫁人。我有手有腳，還有技術(sh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干嘛非要依靠男人過日子呢？

我說，是呀，那些有手有腳卻沒有技術(shù)，只能依靠男人的女人不會嫁給沒有房子的印第安人。所以我才努力買房子，因為害怕像外企白領(lǐng)一樣被狗吃掉。

美女一臉困惑地說，什么外企白領(lǐng)被狗吃掉？你在說什么呀？哈，你瘋了吧？你這個搞笑的印第安人！

我馬上變了臉色，大喝一聲，住嘴！我不是印第安人！說完我立刻風(fēng)一樣跑起來，我要快馬加鞭去追房子，沒錯，我的房子跑了！它像哈爾的移動城堡那樣跑了。只是，它跑的時候我不在家，我正在辦公室里忙著。

我們辦公室在CBD“世界大樓”的三百六十五層，我是個程序員，每天都跟一大堆數(shù)據(jù)打交道。我正忙得死去活來，同事小江卻趴在窗口饒有興致地看風(fēng)景。那扇窗戶就像一面巨大的顯示屏，瞬息萬變的城市生活便在這屏幕里上演，大概我們的位置實在是太高了，就像鳥瞰眾生的上帝，只要你去觀察，一切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有次，我看到有只貓偷了誰晾在陽臺上的一只皮鞋，一定是那只皮鞋太臭，貓將它當(dāng)成了咸魚干，那只貓抱著這只臭皮鞋跑到遠(yuǎn)處一條街邊，藏到暗藍(lán)色的陰影里，狼吞虎咽地將這皮鞋吃了。

快來看呀！哪個傻逼的房子跑了。看風(fēng)景的小江突然大喊一聲。

每天都有房子逃跑，我們對這樣的事情早已見怪不怪，因此誰都無動于衷。我仍忙著編寫程序，那么多的數(shù)據(jù)，一眼望不到盡頭，我扎進(jìn)那些數(shù)字中間，如同一具被蛆群圍攻的尸體。我沒想到，小江說的那房子是我的。

那天加班到很晚，飯也沒心思吃，只想撲到那張剛剛在宜家超市買的床上大睡一場。可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小區(qū)，而我居然找不到家門了。我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找到了宣傳欄里的小區(qū)平面圖，我的房子在三六五號樓，左邊是二六五號，右邊是四六五號。我又跑回去，找到了左邊的二六五號，也找到了右邊的四六五號，而原本三六五號的地方，空留一個樓基。房子跑了！我該去哪睡覺？

我打電話問小江，小江說他只記得那房子是朝西北方向跑了。小江說他還記得房子逃跑時，房底踏起的煙塵，就像發(fā)射衛(wèi)星，火箭后面那長長的火焰，那些煙塵將我的房子推到天空，然后掠過城市上空朝西北方逃跑。我站在房基前，想起去年元夜很多人在這里放孔明燈的場景，我的房子飛走的時候是不是跟飛走的孔明燈一個樣呢？

小江不建議我找房子，讓我自認(rèn)倒霉。找又怎么樣呢？沒有用的，你打不過那些偷房賊！我反問小江，你覺得是有人偷了我的房子嗎？小江驚訝地說，原來你不明白呀？你以為你的房子真是哈爾的移動城堡呀？不是被偷，它會自己逃跑？你腦子秀逗啦？宮崎駿看多了吧？

可是，他們既然會偷房子，干嘛不去偷別墅呢？城市西區(qū)那大片大片的別墅，什么花園洋房，歐式府邸，還帶著游泳池和健身房，他們?yōu)槭裁床煌?，卻來偷我這個只剩五十年產(chǎn)權(quán)的破單元房？

掛掉電話，我看到一只禿尾巴公雞站在圍墻上打鳴。我說，大傻逼，天亮還早你就打鳴，還叫人睡不睡了？我沒想到那只公雞竟然一臉委屈地說，能怪我嗎？這城市里，那么多光，那么多噪音，我的生物鐘全搞亂了。我說是呀，這不能怪你，去年我種在陽臺上的一串紅，淋了幾場雨，開出幾串綠花。專家解釋說雨是酸雨，植物沒被腐蝕已算萬幸。公雞用腦袋指了指自己的禿尾巴說，還說呢，我的尾巴就是淋雨后燒掉的。我可憐的尾巴呀。公雞難過了一會，飛下圍墻，說要回去睡個回籠覺。

我也多想去睡覺呀！我打著哈欠，心想，要不然跟這只公雞擠一晚上。然而，我又立刻打消這個念頭，并不是怕吃閉門羹，而是，我必須馬上去追房子，如果快一點的話沒準(zhǔn)還有希望。

于是，我想到了公雞踩過的圍墻。我們的城市每時每刻都在堵車，那么多人，那么多車，那么多人開著那么多車。街上沒有插腳的地方。院子里沒有停自行車的地方，到處都是機(jī)動車，地下車庫滿了，有人說，要是空中能停車就好了，隨便把車停到自家陽臺，那樣也不用擔(dān)心車會丟了。后來，就有了立體車庫，一層一層地往上面加，還是不夠，那么多車輛沒地方停，物業(yè)公司只好把綠化帶全拆掉了，改成停車場，還是不夠，還是堵車。

我跳上圍墻，發(fā)現(xiàn)上面非常平整，于是就跑起來。市中心又在塞車，長長的車陣排出幾公里遠(yuǎn)，各種各樣的車，形形色色的車主人，他們都在拼命地按著喇叭叫罵，有個金發(fā)女人打開車門走下來，打著電話跳著腳，我堵這邊兩小時了，操他媽的！這是什么年頭，阿貓阿狗都開車，一輛破QQ也敢上路。下一步交通局應(yīng)該做個硬性規(guī)定，總價低于五十萬的車不準(zhǔn)上路，操他媽的這些窮鬼！他們干嘛不騎自行車？

我又繼續(xù)朝前跑去，然后就看到了我的領(lǐng)導(dǎo)葉總監(jiān)，他正坐在車頂上，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定是他的哮喘發(fā)作了。真好！我記得兩個小時前他就走了，沒想到只走出公司大樓一公里就堵住了。我一直討厭葉總監(jiān)，他不僅能力不夠，還有嚴(yán)重的口臭，更叫人無法忍受的是，他極其熱愛調(diào)戲小姑娘，似乎不調(diào)戲小姑娘，他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一樣，常常跟她們講那些連大老爺們聽了都會臉紅的黃段子，有幾個小姑娘又特賤，天天圍著他轉(zhuǎn)，就像吃屎的蒼蠅。我們辦公室凡是有胸?zé)o腦的姑娘，全是他聘來的，她們又都嬌氣，從不加班，還發(fā)嗲撒嬌，凡是男人，都當(dāng)老公使喚。因此實際上的工作全落到我們男人頭上來了。葉總監(jiān)每天將雙腿翹在紫檀木的辦公桌上，那雙限量版的杜嘉班納皮鞋锃亮的叫人無法招架，他聽著肖邦，喝著黑茶，瀏覽各種成人網(wǎng)站，還淘情趣用品?？墒撬脑滦阶銐蛭覀冑嵃肽炅??？吹剿谌嚕业男睦锿纯鞓O了，我想，就讓這車塞到天明吧，就讓葉總監(jiān)糊著眼屎帶著口臭去公司上班吧！

幾個小時后，我終于跑到了郊外，我看到有個花白胡子的老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坐在湖中的一條小木船上垂釣，只是，那湖實在是太小了，就跟我們公司樓下街心花園的小湖差不多。我懷疑這樣的湖中是否有魚。可是，我腳下的圍墻在這個地方突然分叉，一條朝北，一條往南，我不知道該選擇哪一條路，我站在圍墻上思考片刻，依舊拿不定主意，因此，我只好求助于老人。我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問，老公公，您看見過一座逃跑的房子嗎？老人一臉不悅地說，這魚實在是釣不成了，剛咬鉤就給你嚇跑了。我忙道歉。老人說，道歉有用要官兵干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老人說，五年了，我連一條小蝦也沒釣上來。我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忙安慰他說，這不能怪您，只能怪這片湖水太小了，沒有魚。老人說，湖水有什么錯？要不是你們的城市像瘡一樣，一直朝外蔓延，這片湖區(qū)怎么會越來越小呢？我小時候，這里跟海一樣，一望無際，這里的人都生活在湖上，安居樂業(yè)?？涩F(xiàn)在呢？你看看吧，我是唯一留守在這里的漁民了，等我一死，就再也沒人知道這片湖區(qū)的故事了。你剛才問我什么？我只好又把問題重復(fù)一次。老人說，叫我怎么回答？我每天都能看到很多逃跑的房子，我怎么知道哪個是你的房子？老人說著就收起了釣具，我看到長長的尼龍線最下端垂著一只直鉤，心想難怪他釣不到魚，這樣的鉤子只有傳說中的姜子牙用過，難道他以為自己是姜子牙？老人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說，你自然不會明白，當(dāng)年我們這片湖區(qū)的魚，密密麻麻，別說直鉤，就是拿只水瓢，也能舀上魚來?？涩F(xiàn)在呢？連一條小蝦也沒有了！人們也都搬走了，離開湖區(qū)進(jìn)城市討生活，聽說很多人發(fā)了財。我說，您干嘛還留在這里呢？您也可以搬進(jìn)城市去呀？老人說，都走了，湖交給誰？沒人陪著，湖寂寞了怎么辦？

我覺得老人簡直就是個瘋子。因此，就打斷他的話，說我該走了?？墒悄_底的兩條路實在讓我不知道如何選擇。老人見我猶豫不決，就說，跟著心走準(zhǔn)不會錯。我想，這老東西果然是個瘋子，跟著心走？那也得有心才行呀！我的心早追著房子跑了！我知道繼續(xù)跟老人聊下去也是白聊，他不會給我結(jié)果。因此我閉著眼睛隨便選了一條路，睜開眼睛，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往北跑去。

然而，當(dāng)我跑出去很遠(yuǎn)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只是繞了個圈子，又漸漸靠近了我所生活的城市。

圍墻在一片規(guī)模宏大的爛尾樓前的空地上消失了。我跳下圍墻，看到空地上面爬著許許多多的人，他們的背上，無一例外地壓著一所小房子。我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房奴”嗎，他們是用這種行為藝術(shù)的方式發(fā)泄對于該身份的無可奈何嗎？我問爬到身邊的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雖是中年，但滿頭白發(fā)，他瞪我一眼沒有回答。我又問接下來爬到身邊的少婦，少婦說，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們是一群蝸牛呀！我說，可是你說的明明是人話，怎么說自己是蝸牛呢？少婦不再搭理我。她緩慢地爬行在隊伍中間，儼然一只笨重的蝸牛。

天快亮了，遠(yuǎn)處傳來一只公雞的打鳴。看來這里的雞生物鐘沒亂。然而，隨著第一聲雞鳴過后，我看到緩慢爬行的隊伍突然靜止不動了，他們的身體，慢慢地蜷縮進(jìn)背上的小房子里，然后我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而地面上矗立著一座一座小房子。難道他們真的變成蝸牛了嗎？好好的人為什么要變成蝸牛呢？一開始我想不通，但很快心中就有了答案，做蝸牛有什么壞？起碼還有一套房子，而且是一套誰都無法偷去的房子。

蝸牛比我幸運(yùn)！

離開廣場，我走進(jìn)了荒草叢生的工地，看樣子，這工地已經(jīng)廢棄多年，很多沒有及時運(yùn)走的機(jī)器上面，銹跡斑斑，沒有用光的混凝土早已干涸，看樣子工人們當(dāng)時撤走的非常匆忙。我看到一棟樓的門前掛著一塊破舊不堪的銅牌，上面寫著“三六五”，我心想，這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是說這房子是三百六十五號嗎？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走了進(jìn)去，我看到門廳里吊著一具具尸體，有個男人正在將自己朝上面吊，我發(fā)現(xiàn)他正是我的同事小江。小江看到我，哈哈笑了，小江說，你真滑稽，居然把自己打扮成印第安人？你脖子里掛的是什么呀？還有你的肚子，你肚子怎么那么大？你懷孕啦？真滑稽！別裝神弄鬼啦！快點來吧，位置都給你留好了。

我又看到了脖子里的那根繩子，那上面串著一片片闊葉玉蘭葉子，那些新鮮的葉子，表面覆蓋了一層蠟，閃爍著寒冷的光，恍惚一張張人民幣。我將襯衫的下擺拽來，呼啦一聲，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玉蘭葉子掉了一地。我想，難道我瘋了嗎？我怎么會在肚子里面裝這么多的玉蘭葉子？盡管我不知道為什么裝這些玉蘭葉子，但我卻知道，這捆繩子是為自己準(zhǔn)備的。當(dāng)年樓盤還沒竣工，開發(fā)商的資金鏈斷了，走投無路的開發(fā)商便失蹤了，已經(jīng)十二年了，十二年，各方面毫無結(jié)果，十二年，我再也不想等到第二個十二年了。

我跟小江一樣，也是來上吊的。

（責(zé)任編輯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