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

從未建成——序閆海育《晉·詩方陣》

唐晉

生命無疑是一個最完美的動力體。從滿足自身到改變自身，直至改變整體，生命始終處于不停的建設(shè)中。建設(shè)既是事實，更是理想。對于詩人，建設(shè)他或她的語言王國尤其重要，因為天賦使然，或者受到某些暗示，驕傲或者振奮，都有可能改變一個詩人原初的入世目的和方向。無論軀殼還是靈魂，無論部分還是全部，詩人確信他們的特殊性不同尋常；他們像瓷器有別于泥土那樣獲得世人本性的詬病。這也是詩人自戀的由來，也是自省的由來，當(dāng)然也是極易形成群體的由來。盡管站在世俗的對立面看去，這一群體并沒有什么像樣的光輝。有趣的是，從來不缺少對詩人的贊美和傳說演繹。固然是因為距離，美的幻象和韻律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無法穿越，一度時期被認為是營造魔法；有人也直接稱呼詩人為繆斯的使者。然而最重要的，是詩人彼此的尊重。正如銅鐵元素里加入的鉛。尊重是最好的助燃劑，是群體量變到質(zhì)變的關(guān)鍵。

閆海育的《晉·詩方陣》就是一種尊重。

面對即將讀到此書的人們，我想與你們分享的是另一種閱讀。不算是隨著詩人辛勤地更新一章一章去等待和滿足，不算是電子屏幕上慢慢散開的身心，不算是熟稔帶來的愉悅，甚至不算面龐的疊加。雖然時時有會心的一笑，還不算是我想說的那種。因為本書是尊重的產(chǎn)物，我想表達的恰恰是敬仰之后涌上心頭的某種悲戚。這種悲戚貫穿了我的閱讀過程，其感覺就像我在望著一座建筑時，習(xí)慣想起的毀滅。

除了閱讀、寫作以及享受其他外部刺激手段的嗜好，絕大多數(shù)詩人容易沉溺于緬想。緬想是一塊專屬領(lǐng)地，所以詩人之外的我們無法確定那里是對著記憶敞開，亦或是與想象混作一團。詩作發(fā)微于緬想毫無疑問，即使形成詩作，依舊無法對其緬想有萬分之一的回溯可能。某首詩，或者某個系列的詩，都是來歷不明的一種存在。我們在緬想中保持隔絕的態(tài)度，這便使得每一首詩都是專屬的，所有的解讀都是自我緬想的投影。那么，窮極意義本身，詩的成品形體一經(jīng)誕生就死掉，徒然留下文字軀殼，宛如湮廢的語言。詩作的降臨價值將會在何處？而這一點，對于《晉·詩方陣》非常重要。

以七十多位詩人為題，閆海育持續(xù)不斷、洋洋灑灑地寫出七十余首詩作。在他看來，這些人，那些詩，值得自己如是創(chuàng)作。這不是標(biāo)新立異，也絕非心血來潮，個中的感受外部不能衡量。在最初的用詩立傳想法里，相信會有種子含藏?，F(xiàn)在看來，立傳倒是方式，仿佛巨匠給碳晶體挖掘無數(shù)立面，最終暴露出鉆石最美妙最本質(zhì)的那一刻，聚攏詩人的過程不啻是一場群體探究的過程。探究什么？每位詩人的必然誕生？每位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每位詩人的風(fēng)格特性？

諾亞的子孫們來建造一座通天塔，動機是要超越洪水，比肩彩虹。這是人類不甘命運失落的自我提升努力。上帝弄亂了他們的語言，塔不能建成。反觀閆海育的做法，他將每個詩人的不同存在、不同聲音擇取，試圖聚攏到一起，形成一個合力，進而實現(xiàn)內(nèi)心某種宏大夢想。為了神形兼?zhèn)?，他特別采用了一種矩陣詩風(fēng)，就像建筑高塔的磚塊。無疑這是神圣的，從取來泥土和水制作磚塊，到層層搭建，每一步都印證著內(nèi)心的愉悅，印證著對終極之處的冥想。巴別塔是人類與上帝實現(xiàn)命運沖突的結(jié)果，其中有喻示，有不平等的交流。閆海育的難度在于，他既不是人類的體現(xiàn)，也不是上帝角色，他更像是一個祈禱者，發(fā)愿希望人神和解，潛藏在詩人命運深處的種種不平不公不快消失，讓詩人實現(xiàn)所有理想，讓詩歌的強力樹起高塔，樹起方尖碑。

詩人的緬想不僅僅是活著，它意味著個體的人一直處于對事物的意識之中。朦朧有朦朧的價值，清晰有清晰的力量，關(guān)鍵在于，意識從未離開事物。本書的落成，一方面說明，閆海育從來沒有離開詩人群體，另一方面說明，他也從來沒有離開過關(guān)乎詩人一切的體察與思考。我們看這些詩作，和我們感知這些詩作，相去甚遠。

《晉·詩方陣》的結(jié)構(gòu)簡單而有效，整齊劃一的詩歌形體突出了一種符號意義。每一首詩作完成符號本身的信息傳遞，那既是源自線條組合的圖案美，也是語詞散發(fā)出的混沌美。這并非他的創(chuàng)造，在本書中，他充分給予了發(fā)揮。為了保證句列字符數(shù)一致，他苦心孤詣，不惜打亂語法規(guī)定，從而構(gòu)建出一個比較獨特的語言空間。這些顯然屬于意外，在遵從一定節(jié)奏的同時，句子與句子亦生成互動，一些形成共振，一些造成反向。某種角度看去，此刻在場的卻不像一個詩人，他無形中帶上了建筑者的內(nèi)心制約。制約無疑來自技術(shù)，相對陌生的、缺乏借鑒源泉的一門技術(shù)——詩歌建筑學(xué)。他必須把心思和靈感主要使用在材料的選擇和使用上，并寄希望于來自建筑物本身的某種雄渾或其他氣質(zhì)。如此，詩歌本體的實質(zhì)已經(jīng)消失，行為本身意義成為主導(dǎo)，而效果則依靠天成。我視其為一場冒險。不是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冒險，不是一無所知者建造摩天大廈的冒險，而是一場心靈冒險。他有心理預(yù)期，有幻想，還有勃勃雄心，好在目前看來，本書基本上滿足了這一切。因此，這本書比其語言空間的生成還要意外。那么，冒險所暗自遵循的邏輯是什么？顯然不會是天意那么簡單。我認為至少有五個方面促成了這場冒險的相對完美：心理意象；真實的表述；信息負載；虛構(gòu)的再完成；森林里的鐘表。

在不算短的詩歌生命里，閆海育與眾多詩人建立起深厚的友誼。這種友誼顯然是超越世俗的，盡管其中也有酒肉之欲。超越世俗的標(biāo)志之一就是心靈的溝通與理解，因此，每一位被寫出的詩人甚至包括目前未被寫出的詩人都已經(jīng)成為他的心理意象。這是詩人長期浸潤滋養(yǎng)豐富著的儲備。每一個意象都是源頭活水，不斷變化著，不斷更新著，不斷壯大著，甚至每一個意象都是對自我的闡釋結(jié)果。意象本體會說話，本體就是一個一個獨特的語詞，就是一塊一塊幻化酵動著的獨立空間。運用這些數(shù)量龐大、質(zhì)量極高的意象寫作，自然有得心應(yīng)手取巧之功。因為熟悉，所以表述自然真實。有的地方，真實得不加揀選，為所欲為，造成超常效果。有的地方天馬行空或語焉不詳，又折射出自己性格人情里的真實。唯其真實種種，使得詩作淳樸動人，有著很強的人格魅力。《晉·詩方陣》大量的信息負載是吸引閱讀的先決條件，其中既有每一位詩人的個人信息，無論生活上的還是創(chuàng)作上的，采用傳記筆法，嚴謹翔實；更有每一位詩人的詩作代表及詩風(fēng)歸納。他化用了每一位詩人的許多詩句，“師夷長技以制夷”，形成了每首詩的“性格”區(qū)別。讀一首詩，等同于讀一個人。至少，所有的面目是清晰的，是親切的。至于虛構(gòu)的再完成則意味著他的技術(shù)力量。相對于生活的真實，一切文字皆虛構(gòu)。來自四面八方的詩人帶著各自生活的陰影源源不斷地寫出詩篇，摘取、組合這些詩篇除了內(nèi)心的準確以外，編織的過程融會了理解、品味、覺察、補充、增減等等要求敏銳的技法，而且，它們深深拷問著他的審美趣向和詩藝高低。在詩歌共同的平臺上，如果回避一位詩人的豐富性，無視一位詩人的高蹈性，誤讀一位詩人的嚴謹性，曲解一位詩人的深刻性，拔高一位詩人的殘缺性，混淆一位詩人的特殊性……已經(jīng)不是冒險，而是力量問題。最后一個方面：森林里的鐘表。什么是森林里的鐘表？它來自莎士比亞的一幕戲劇。有人問，現(xiàn)在的時間？回答的人說，森林里沒有鐘表。問的人于是就說，那么森林里也就沒有了愛。因為每一分鐘的嘆息，每一小時的呻吟，都是鐘表的步子。在這里，我想說，這本書里每一個字詞，每一個句落，都是愛。都是閆海育奉獻出來的愛。

著名的建筑師丹尼爾·里伯斯金德曾經(jīng)思考過這樣一個問題：除了長寬高三個顯見維度以外，是什么構(gòu)成了建筑的維度？因為建筑是人文世界的代表性產(chǎn)品，所以他認為，建筑的三個維度是關(guān)于閱讀、寫作和記憶的。他并且進一步解釋，所謂閱讀建筑，不是閱讀文本，而是在傳達和解讀文本這個意義上的閱讀；寫作建筑不是寫作文學(xué)文本，而是在把自己寫進包含各種可能性的作品這個意義上的寫作；而記憶的維度，則把建筑帶入了現(xiàn)實。談?wù)摗稌x·詩方陣》，僅僅判斷作品的形貌具有建筑感是不夠的，丹尼爾的思考從別的地方替我們至少解決了眼下這些整齊的方塊與詩歌空間的關(guān)系。拋開象征性的維度不論，那些長寬高只是事物誕生必需的輪廓保障，丹尼爾所指的已然離開了建筑軀殼，進入寓意空間。這固然是一位建筑師眼中和思想中的理想事物，但它有助于我們改變觀念，即使面對的是顯得成熟的詩歌文本。那么，不妨同樣認為，《晉·詩方陣》的三個維度亦與閱讀、寫作和記憶相關(guān)。

這里的閱讀是一種建設(shè)中的同步行進，早于我們后來的那種閱讀。它首先是疑問的聚攏和解決過程，傳達出凝視感。它意味著有一種關(guān)系是被寫者難以覺察的。命題本身結(jié)合著實有與虛幻，由于命題自己就是實有和虛幻的矛盾體，因此，寫作少了某種自由。事實上，快樂是后來的賦予，是預(yù)期效果的一部分，而在寫作中沒有快樂，寫作所能做到的只是解除或暫時解除禁錮。命題帶著其巨大的來源，命題自有其更多命題，一個詩人不單單是詩歌意義的攜帶者?？汤L或描摹一個詩人，如果做到準確甚至精確，必定要不斷探觸其身后的軌跡。命題里不單是現(xiàn)在，它包含過去，更有無法預(yù)知的未來。寫作無法完成這些，重重阻礙形成一個又一個疑問，恰好閆海育又是一位追求合理性的詩人；這就是凝視感的由來。在詩篇中，常常會發(fā)現(xiàn)他的凝視，某些停頓和停滯，某些艱澀，某些游離。他忽略了命題本身具有的缺陷，那些現(xiàn)在掩藏在語詞深處的未被處理的疑問。被呈現(xiàn)的固然是“這樣一個”，“瞧，這個人！”然而這些詩章所實現(xiàn)的也僅僅是把“這樣一個”區(qū)別于“那樣一個”；真的是“這樣一個”嗎？他非常困惑。當(dāng)然，詩歌并非解決這一切的最好手段。

因此，正如地圖與索引。他用詩歌為每一位詩人記錄了一種比例尺下的生命，基本準確地提煉了每一位詩人的生活的、詩歌的要點。這一點恰巧他選擇了“晉”這樣一個地理定位。七十多位詩人可以布開一個比較精準的平面區(qū)域，按照各自的居住地形成分離；而他所提供的詩篇亦能做到區(qū)分。當(dāng)對疑問的探詢無法深入、窮盡，詩人幕后的生活背景——地域、年齡、工作從事種種，或許給了他一些糾正或涂飾的力量。這樣，詩章成為他自己的割裂證據(jù)。形成疑問——中止疑問，探究根源——停止探究。我們不能想象他的寫作過程，更不能想象他推翻了什么、打破了什么、刪除了什么。詩章固然體現(xiàn)出與他以往創(chuàng)作的那部分區(qū)別，由于所涉命題的活躍性，區(qū)別并不具備意義。唯一能夠確定下來的是，這本書是混沌的產(chǎn)物。不少事物在他試圖隱藏的時候已然隱藏。

這里的寫作一定程度上意味著身份的模糊與混淆。這是一場不平等的對話，一個人和七十多個人，以及七十多個人各自豐富不同的面貌。換個角度說，這是一個人的詩歌史，帶著迷人的殘缺美。他最終完成的確實是我們這些人嗎？他的打造、打磨和拋光，難道沒有絲毫的損害給我們嗎？或者說，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影子里，沒有他的投影使這些影子更厚重或者更陰郁嗎？我相信到處都留下著他的角色介入痕跡，雖然有些是強勢，有些顯得淡然。這就是說，所謂唐晉，其實等于唐晉加閆海育；所謂金汝平，其實等于金汝平加閆海育；所謂雷霆，其實等于雷霆加閆海育，所謂吳笑冬，其實等于吳笑冬加閆海育，等等等等。在我們的詩歌生命與現(xiàn)實命運之間，他像一位仲裁者，非常感性且?guī)в忻黠@傾向的仲裁者。他用詩歌重構(gòu)著我們的事實。

其中必然有他自身的悲喜。除開姓名不同，其中有他的性格，有他的思想。如同玩魔方的人，其中也有他的沮喪、哭泣和偶然爆發(fā)的狂喜。他屬于這個序列，他在這個序列中被反復(fù)修改。

這里的記憶源自現(xiàn)實，“復(fù)照青苔上”。這本書有它的封閉性，因為與寫作者的熟悉相對存在的陌生，即小眾的歡宴與廣大局外人之間的隔絕。個人性質(zhì)的語言經(jīng)驗彼此相連、糾結(jié)、共生，形成一個凝聚力很強的私密體，所有的需求都是向內(nèi)運動，所有的活力最終歸于內(nèi)部。它像一個語言的黑洞。樂觀的是，由于詩人群體的某種可讀性，被重新整理編輯過的群體性記憶連同寫作者個人記憶，又顯示出開放的那一面。有理由相信，這本書的閱讀動機主要來自對記憶的獵奇和占有欲望。而對于我們，它提供了足夠的距離。盡管意猶未盡，記憶仍然有效地提供了每一位詩人的關(guān)鍵階段，雖然它是場景和夢境的糅合。借此，我們可以回望遠方的“這樣一個”。

所以，《晉·詩方陣》是閆海育自我創(chuàng)造的空間，與我們并行不悖。在詩歌的今天，有著掩體實質(zhì)。而這些矩陣無形中說出了無窮無盡的變化，正如詩人在他或她的群體中，群體在生命中，生命在宇宙中，一切表征著片段和最終的消失。從來就沒有什么象牙塔，巴別塔也從未建成，那么，閆海育的高塔同樣屬于理想，屬于努力。我們現(xiàn)在所享受的更像是閆海育的火車，不能擺脫地心引力和未來，然而強勁十足，動力十足，信心十足。

責(zé)任編輯賈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