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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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沈從文形象建構看王德威的“抒情”論
○張瑩瑩
2006年,王德威在長文《“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以下簡稱《“有情”的歷史》)里,單刀直入地提出了建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抒情主義”話語體系的抱負。令人耳目一新的是,該文指出除了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等傳統(tǒng)文類之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尚有與浪漫主義文學不同的“抒情主義”文學流派,該流派最重要的作家便是沈從文。4年之后,他又在《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中的“1841- 1937年的中國文學”部分對此做了進一步的闡發(fā)。在“抒情中國”一章中,他列出了“抒情主義”話語體系里的代表作家,其中,沈從文所占篇幅最多,也呼應了在《“有情”的歷史》中他作為“抒情作家”的代表地位。
在《“有情”的歷史》里,作者認為:“‘抒情’不僅標示一種文類風格而已,更指向一組政教論述、知識方法、感官符號、生存情境的編碼形式,因此對西方啟蒙、浪漫主義以降的情感論述可以提供極大的對話余地。”其中,“抒情”有三種主要定義:第一、作為一種文學作品文類的“抒情”。與“五四”主流的寫實主義作品相比,“抒情”文學以語言“形式”超越現(xiàn)實主義,指明“語言”本來就是世界呈現(xiàn)自身、演義流變的一部分,“而非透明的邏輯預設產物(例如露骨的寫實主義或者任何意識形態(tài)的準則)”。①故抒情文學可以“暫時脫離決定論式的牢籠”②,以更多具有可能性的方式表達現(xiàn)實;第二、作為一種知識方法的“抒情主義”,即相關文論研究;第三、作為一種生存情境之編碼形式的“抒情主義”,即個體的生存行為。抒情詩人(包括抒情作家、研究抒情傳統(tǒng)的學者)“拒絕”介入現(xiàn)實的姿態(tài),其實包含有更深層的政治意義?!笆闱椤弊鳛橹袊膶W傳統(tǒng)的一種“情感結構”,以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建構其特殊的國家民族想象③。王德威為其“抒情主義話語體系”奠定了以上文學史敘述框架之后,又在《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④中的“1841- 1937年的中國文學”部分⑤進行了實際的現(xiàn)代文學史編寫操作。在“抒情中國”一章中,他列出了“抒情主義話語體系”里的代表作家,認為他們能夠“自覺地用語言重現(xiàn)世界”,“在精煉的詞匯形式中,尋找到模仿之外的無限可能性”。⑥王德威認為“抒情”作家注重語言修辭,以此作為抵抗所謂的“寫實主義”中包含的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其中,沈從文在此章節(jié)中所占篇幅最多,也呼應了在《“有情”的歷史》一文中他作為“抒情作家”的代表地位。
在王德威的論述中,沈從文是一個不滿意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現(xiàn)實’并不能自我表現(xiàn),而是需要被表現(xiàn)”,他“使用抒情方式描繪中國現(xiàn)實,從而質疑了現(xiàn)實主義在‘反映’世界中的特權位置,同時也重新劃定了抒情主義的傳統(tǒng)邊界”。⑦呼應上述三種“抒情”特征,沈從文除了是以“詩化”語言進行抵抗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作家之外,他的生存選擇也是一種“抒情”。然而,僅僅根據王德威的敘述是否就可以確鑿地判定,沈從文便是反叛現(xiàn)實主義原則的“抒情作家”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其“抒情”系統(tǒng)將會失去一個有力的例證,甚至會有成為空中樓閣的危險。本文通過對“抒情”的沈從文論述進行再解讀,利用相關資料與文獻佐證沈從文在寫作和生存選擇上是否具有王德威指出的“抒情”特征,從中窺探王德威所提出的“抒情主義話語體系”在作家內涵建構方面存在的一些問題。
眾所周知,研究文學史與研究歷史一樣,首先應考慮歷史哲學中的主客體關系問題⑧。第一,我們應該承認歷史客觀本體的存在,即應該相信作家“本體”的存在,并且“有一種追求歷史的本真性的執(zhí)著?!奔幼⑨尦姓J歷史的可知性,以及歷史敘述的客觀基礎或制約性之后,我們可以不斷接近歷史本體,雖然永遠無法完整復原它。第二,研究者(歷史敘述者)應該對自身局限性有清醒的估量和認識。我們經常犯的錯誤就是“堅信自己能夠發(fā)現(xiàn)某種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因而不自覺地扮演了歷史必然性的闡釋者的角色”。⑨這兩點恰好是王德威在建構其“抒情主義話語體系”時有所忽略的問題。對沈從文的小說、雜文以及其后半生事業(yè)生涯抉擇進行解讀之后,王德威認為沈從文是“抒情”的代表作家。在閱讀這些相關論述時,我們也應該考慮沈從文的歷史“本真”面目是否含有“抒情”?!笆闱椤焙蜕虻膫€人創(chuàng)作之間是否存在“先后”關系,即沈從文的個人寫作志向中有沒有提及“抒情”在其創(chuàng)作中包含了特殊的意義。厘清歷史哲學中的主客體關系之后,我們可以確定,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沈從文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代表性文類和思潮建構的主體,其作品、創(chuàng)作意圖、讀者反映等方面是否能夠對應王德威的“抒情”特征,依然需要大量的一手資料證明。
《“有情”的歷史》指出,沈從文的小說作品里包含“抽象的抒情”,其小說的反諷意義在于這些文字雖然看起來沒有寄予深意,“但這樣的表層結構很可能就是它的深層結構:它拒絕闡釋學的深文周納,而認定文字就是文字,除此別無其他”。⑩在此解釋中,沈從文非常強調語言的詩意表達,也肯定“緣情”“辭發(fā)”的無限可能,又再次照應了所謂的“抒情傳統(tǒng)”。同時,1940年代之后的國家危機讓沈從文深思他的文學事業(yè)。近乎意識流的作品《看虹錄》是他與現(xiàn)實漸行漸遠的表現(xiàn),他看出人只能以情辭和抽象形式來保存文明。1949年春,沈從文自殺是“因為他明白他所執(zhí)著的抒情事業(yè)決不能見容于充滿史詩號召的時代”。?自殺未遂之后,他轉為研究民間工藝器物以及民族服飾,王德威認為他“看盡了各種運動的風起云涌之后”?,只能以考察古文物來表達自己的“抒情”意志,以此延續(xù)他的“敘事”。
另一方面,王德威注意到,在沈從文1952年寄出的家書中,他提到《史記》的敘述核心不在“事功”即事件的記載,而在于“有情”即司馬遷在編撰《史記》時有“深入的體會,深至的愛”?,那才是藝術的創(chuàng)造,抽象的抒情。十余年之后,沈從文又寫下“抽屜里的文學”——《抽象的抒情》,王德威指出:“他明白文藝創(chuàng)作不論如何美好,一樣可能在時間的流轉中被摧毀,被遺忘?!?真正能留下來的文學經典,不能僅僅依賴文學理論的指導,更多的是“情緒”的釋放。王德威認為,此文寫于大躍進尾聲,沈自己的“抒情”意向實際上和當時的政教權威相背離,他被這兩種意識拉扯得十分痛苦。抒情作為“個體”情緒的釋放,實際上屬于歷史的一部分,它以一種與主流相背離的方式體現(xiàn)了歷史的另一面。繼后,《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誕生是沈從文近二十年里在“外力的干擾,實時的發(fā)掘”不斷編織和拆解其敘事的成果,此刻“垂垂老去的沈從文親身體會了抒情之必要,抽象之必要”。?
在王德威的論述里,一方面,1930年代的沈從文以“抒情”寫作諷刺寫實主義的寫作主流;另一方面,1940年代之后的沈從文轉業(yè)是因為他拒絕“介入”主流話語,《抽象的抒情》等文章不僅是他對“抒情傳統(tǒng)”回顧,也是他自身“言志”的一種做法。王德威形塑的沈從文是一個具有獨立精神的知識分子,一個以“抒情”來與政治保持距離的廣義詩人,一個認為最重要的是在寫作中釋放個體“情緒”、也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留存于歷史的作家。
王德威筆下的沈從文是一個通過“抒情”寫作自覺與主流政治拉開距離、保持文學自律性的富有獨立精神的知識分子,但現(xiàn)實中的沈從文果真如此嗎?
他認為,沈從文作品以樸實語言表達人物、風格和事件的“表層結構”可能便是其“深層結構”?!度齻€男人和一個女人》《丈夫》《黃昏》等作品以抒情語調描寫在鄉(xiāng)村發(fā)生的悲慘與不公,“將不協(xié)調的喻象和主題連在一起,以凸顯人在對抗矛盾”。?然而,《從文自傳》寫到作者從軍中看到的殺人、不公實在太多了。此種經歷成為其“招牌”寫作——“鄉(xiāng)土神話”的許多原型和素材。但是,沈從文是否在寫作意圖上已經包含了這種對“表層結構”的深刻運用,即以“鄉(xiāng)土神話”表達歷史政治的暴力,依然需要進一步追溯和印證。沈從文的前期作品(1920- 1929年間),如《是到北海去》(1924 年12月)、《公寓》(1925年1月)、《狂人簡書》(1925年1月)、《怯漢》(1927年年6月)、《第一次作為男人的那個人》(1928 年11月)……都是充滿了郁達夫式苦悶的“自敘傳”,而沈從文轉向“鄉(xiāng)土神話”的“抒情寫作”則源于徐志摩等京派文人的鼓勵。學歷不高的沈從文躋身《晨報副刊》這群“大家”之間,與主編徐志摩的欣賞和寬容有莫大關系。由此,沈聲名鵲起。1926年,北新書局出版了其多樣文體合集《鴨子》;1927年,徐志摩參與其間的新月書店,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說集《蜜柑》,奠定了他的文學事業(yè)。1936年,沈從文在《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里,寫下了這樣一段由衷之言:
同時還有幾個人,特別值得記憶……這十年來沒有他們對我種種幫助和鼓勵,這本集子的作品不會產生,不會存在。尤其是徐志摩先生,沒有他,我這時節(jié)也許照《自傳》上所說到的那兩條路選了較方便的一條,不到北平市去做巡警,就臥在什么人家的屋檐下,癟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爛了。?
京派文人的鼓勵以及寫作前期的摸索,使得1930年代的沈從文以詩化的“鄉(xiāng)土神話”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蕭蕭》(1930 年1月)、《丈夫》(1930年4月)、《邊城》(1934年1- 4月連載)等評價較高的作品皆來自這個創(chuàng)作階段?!坝霉适率闱樽髟姟笔巧驈奈牡摹班l(xiāng)土神話”的特點,他將“敘事”和“抒情”結合起來,以抒情點染、烘托大自然和美好人性。但必須指出的是,這一時期的作品未必如王德威所說,有著諷刺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動機。解志熙指出:“沈從文之所以如此嘔心瀝血營造這個充滿愛欲之美和人性之善的桃花源,還有著意為民族性的改造別樹人性典范的崇高理想。對此,三十年代的沈從文是很自覺的?!?從《<邊城>題記》中便可以讀到:
我的讀者應該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于對中國現(xiàn)社會變動所有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里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興大業(yè)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
1930年代的寫作是沈從文通過前期的“自敘傳”寫作磨練之后,在京派文人的鼓勵下以另一種方式表達自己的“苦悶”情緒,而且沈從文也表達了自己具有與“五四”文學一樣的文學理想——以文學來改造國民性。如此看來,1930年代“詩化”寫作并非是因為他企圖以純粹的語言“形式”諷刺現(xiàn)實主義,抵擋意識形態(tài)準則的暴力,反而可從中看出他是以另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體現(xiàn)了“五四”文學的重要功能。
在解釋《看虹錄》的寫作意圖時,王德威說:“只要仔細思考他所謂的抽象的抒情,我們就了解,恰恰因為他看出歷史的暴虐每以自噬其身為代價,在毀滅的威脅下,人所能作為的是以情辭、以抽象保存文明于劫毀之萬一?!?這一解讀也和沈從文從事寫作的實際歷史語境相差甚遠。1940年代中后期,沈從文陷于精神危機?,似乎再次回到了“自敘傳”式的“囈語”寫作?!犊春玟洝罚?941年7月)《七色魘集》(1949年初成集)等作品展現(xiàn)了沈從文喜歡自我表現(xiàn)、自我分析的文學趣味。他自稱要“保留最后一個浪漫派在20世紀生命揮霍的形式,也結束了這個時代這種感情發(fā)炎的候癥”。?《看虹錄》等并非王德威所說的是沈從文想要與現(xiàn)實遠離的作品,而是回歸到前期“自敘傳”風格以此來克服自己的“感情發(fā)炎”的產物。1948年,在北大座談會所討論的“紅綠燈”問題之后,他在一封信中說道:“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性情內向,缺少社會適應能力,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tǒng)統(tǒng)有一個‘思’字出發(fā),此時卻必須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紅綠燈”問題之后的反省也展現(xiàn)了沈從文本身想要努力重新加入“主流”文學隊伍的決心,但是力不從心,他其實并不會如王德威所說的那樣認為歷史將會把自己的存在價值淹沒掉。作為一個堅定的愛國者,沈從文依然關心國家命運,支持抗戰(zhàn),但是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堅定的自由主義者,沈從文又堅決反對‘作家從政’而宣導‘文運重建’,極力要求文學脫離政治和商業(yè)的羈絆,重新與教育結盟”。?在這兩種意識的掙扎當中加上1948年以來開始的批斗,沈從文的精神進入了瘋狂的狀態(tài)。
從1920年代、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三個十年中的轉變來說,沈從文確實有自己的“抒情”,即“情緒”的釋放。但是這種釋放,是通過一種苦悶的“自敘傳”風格、即“詩化”抒情小說的形式出現(xiàn)的。因此,可以說沈從文在“抒情”寫作上并沒有包含對主流寫作的諷刺,他展開的苦悶甚至瘋狂的“囈語”寫作,乃是一種對前期寫作的回歸,并最終以此結束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
另一方面,王德威認為沈從文的“抒情”主要體現(xiàn)在建國后所寫的《事功和有情——1952年于四川內江》(以下簡稱《事功和有情》)、《抽象的抒情》這兩篇文章里?!妒鹿陀星椤肥巧蛟谕粮钠陂g,無意中閱讀《史記》列傳,“繼續(xù)前一天對個人命運和歷史文化創(chuàng)造的思考,夜不成寐。”?之后寫下的感想。沈以管晏和屈賈來代表“有情”和“事功”的矛盾:“管晏為事功,屈賈則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無能’?!?顯然,其中寄托了他自己所遭遇的關于文學和思想的困境。在當時,沈從文面臨著很大的挑戰(zhàn):“不僅他個人的文學無以應付,就是他個人的文學所屬的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tǒng)也遭遇尷尬?!?但是他又不愿意承認新興文學和新時代對文學“事功”的要求,便只能從《史記》這個悠久的歷史文學中尋覓解釋和安慰,從精神上克服時代和現(xiàn)實的困境。明白“事功”和“有情”的矛盾乃一種常態(tài)之后,或許能夠緩和個人與歷史的矛盾,在歷史責任和文學使命的微妙平衡之中安身立命。在《事功和有情》里,我們可以輕易讀出沈從文對現(xiàn)實功名的某種執(zhí)著而不得的痛苦。
而《抽象的抒情》想表達的基本上和《事功和有情》的主旨如出一轍,即文學創(chuàng)作在表現(xiàn)個體情緒和生命欲望之后能夠留存于歷史長河的“舊觀點”。解志熙認為,此文中的開篇句子:“生命在發(fā)展中,變化是常態(tài),矛盾是常態(tài),毀滅是常態(tài)?!?更看出了沈從文是努力運用新習得的唯物辯證法和社會發(fā)展史來說話。而王德威卻認為:“唯其有了《抽象的抒情》這樣‘抽屜里的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抒情論述才得以在社會主義呼嘯時代里留下線索。沈從文所謂的抽象、情緒和唯物主義的關系,時至今日,依然值得辯證。”?這兩篇文章是沈從文面臨個人與國家、文學與政治之間的矛盾時,試圖解決思想危機的產物。他意識到自己“不得不擱筆”,是因為他的“思”不能與“信”結合。通過對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的宏觀思考,他能在時代和歷史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正如他在建國之后轉向古文物。晚年的他曾承認:“我的轉業(yè)卻是有益而不是什么損失?!?沈從文建國后的事業(yè)轉向是他基于對自己現(xiàn)實處境的忖度之后的選擇,并不是王德威所說的拒絕“介入”。
關于沈從文在1930年代的創(chuàng)作機遇、創(chuàng)作意圖,1940年代的創(chuàng)作衰退以及建國以后的個人精神變化的詳細情況,應以更詳盡的資料論證,以上只是針對王德威研究中的幾個觀點的提醒和修正。
這種選擇性組合的論述使王德威的文章看起來十分連貫,特別是他以一個“情”字將古今中西的各位文論家、理論家甚至歷史學家的觀點串聯(lián)在一起,也將比較文學專業(yè)的“精神”發(fā)揮到了極致。但是單從對沈從文的含有“情”字的文章加以組合和解讀來看王德威的學術風格,他的文學史研究像是一首美麗的詩篇,讓人聯(lián)想翩翩,但卻失去了文學史中應有的對歷史語境的完整交代。如牛學智指出:“批評話語中過于抬高批評主體的情感感受,勢必會同時壓低批評運行的理性觀察因素……當我們不能在作家的文學經驗之中發(fā)現(xiàn)個體與大時代對峙時的現(xiàn)代性體驗,并把它主題化、理論化,而要離開文學去建構,那么,如果作家并沒有其它可資參照的文本怎么辦?”?一方面,作為一個理論建構資源,沈從文本身固有的與時代主流相矛盾的情緒,造就了王德威提出“抒情現(xiàn)代性”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王德威在現(xiàn)代甚至后現(xiàn)代的角度上,以抽取和組合的方法將沈從文的文學意義通過再解讀的方式擴大,未免有過度闡釋的嫌疑,王德威對沈從文形象的塑造似乎急于推出一種抗拒“五四啟蒙”敘事史觀的傳統(tǒng),而沒有考慮到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處境,缺失了對時代和人性復雜關系的把握,這或許也是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針對傳統(tǒng)革命敘事的矯枉過正之處。
在王德威先前的研究中,他已經提出沈從文的抒情風格是有意為之的,沈從文以強調修辭和意義上的審美性來抹消寫實文學與“抒情”的界限,具有一種“批判的抒情”?。王德威認為短篇小說《黃昏》里“砍頭”情節(jié)的輕描淡寫實際上是引導讀者去質疑和批判砍頭的合法性和當權者對生命的漠視,“沈從文的修辭策略使緊迫和不緊迫的主體在同一敘事層面上隱現(xiàn)自如,甚至造就一種參差的和諧。”?當這種意圖猜想滲入到文學史論述時,無論是“抒情主義話語體系”的建構還是對沈從文的所謂“歷史化”解讀,都可能陷入了非歷史的想象式分析。除了“詩化”小說為“抒情”立論之外,沈從文這種掙扎在個人與歷史、國家之間的知識分子形象使他更符合王德威的“抒情”系統(tǒng)。如上文指出,如果沈從文拒絕“介入”的證據都不成立,“抒情主義話語體系”的建構也會岌岌可危。王德威將“抒情”套用于沈從文研究,北美漢學研究傳統(tǒng)對其影響甚大。但是,沈從文是否能夠支撐“抒情主義話語體系”這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新課題的建構,依然需要更加周密和詳細的考證。本文尚沒有討論王德威相關論述中的章節(jié)溝通,例如《“有情”的歷史》后半部分的“興與怨”“情與物”“詩與史”的論證堆砌,而僅僅從其對沈從文的解讀切入分析,用意在于指出,如果“個案”解讀中尚存有待商榷之處,那么“整體”的各個有機部分,無論通過何種方式勾連都難說是有效的。
另外,“抒情”如果是作為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資源的現(xiàn)代化繼承,在探討具體問題時,應該將這種傳統(tǒng)“細化”到詩與小說的互動如何從古典形態(tài)進入現(xiàn)代形態(tài)(包括西方文藝思潮的影響等)的過程,而不是詩與小說家之間的互動。
當然,王德威的“抒情”建構還在進行當中。2014年他與陳國球合編的《現(xiàn)代之抒情性——“抒情傳統(tǒng)”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號稱是“中文知識界關于‘抒情傳統(tǒng)’論述的第一部論文合集”,其作者包括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家、海外漢學家、臺灣學者等。他們都為“抒情傳統(tǒng)”立論,而王德威作為編者想借此建立自己的現(xiàn)代抒情體系,不失為一個高效的方法。但要在西方的“抒情”面向和中國古典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之外找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抒情”一脈,僅僅依靠《有“情”的歷史》顯然是不夠的。
①②③⑦⑩?????王德威:《“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課》,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53頁、第53頁、第6頁、第40頁、第55頁、第55頁、第55頁、第7頁、第56頁、第8頁。
④新編《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由孫康宜主編,2010年在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出版,2013年本書中譯本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
⑤⑥《劍橋中國文學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62- 618頁、第567頁。
⑧錢理群認為在這方面應該有三個基本認識:第一,承認歷史客體主體的存在;第二,承認歷史的“相對性”;第三,認識到研究者自身的時代認識局限。詳見錢理群:《我的文學史研究情結、理論與方法——<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書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10期。
⑨錢理群:《新的可能性與新的困惑》,《返觀與重構——文學史的研究與寫作》,第305- 306頁。
?沈從文:《1952年1月25日家書》,《沈從文全集》(第19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19頁。
?《劍橋中國文學史》,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571頁。
?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23頁。
??解志熙:《欲望的文學風旗》,人間出版社2014年版,第70- 71頁、第95頁。
??沈從文:《<邊城>題記》,《沈從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7- 59頁、第54頁。
???張新穎:《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 1988》,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 42頁、第81頁、第83頁。
?上世紀在三、四十年代之交,沈從文的感情生活確曾深陷危機之中,他也再次將自己的體驗與想象注入創(chuàng)作,代表性作品便是四十年代最重要的兩個創(chuàng)作集《七色魘集》和《看虹摘星錄》。沈從文陷入愛情痛苦,這種痛苦被他稱為“感情發(fā)炎”。詳見解志熙:《欲望的文學風旗》,人間出版社2014年版。句子引用于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127頁。
?沈從文:《致吉六——一個寫文章的青年》,《沈從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19頁。
?沈從文:《事功和有情——1952年于四川內江》,《抽象的抒情》,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頁。
?沈從文:《抽象的抒情》,《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27頁。
?沈從文:《從新文學轉到歷史文物》,《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89頁。
?牛學智:《通觀視野與空間概念批評——由王德威的批評實踐說開去》,《揚子江評論》2012年第1期。
??王德威:《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茅盾老舍沈從文》,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1頁。
*本文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課題“北美漢學界‘詩言志’研究”(項目編號:14GWCXXM-2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馬新亞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