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紀生
一
“這不是劉主編嗎,你到這來干啥?是不是也想在這買房?”
我正在西安華清學府城一個噴水花園前,聽西安建筑科技大學華清科技產(chǎn)業(yè)園老總劉順才介紹著園區(qū)的情況,一個頭發(fā)花白,腰身有點佝僂的老頭從花園的小亭里閃了出來。我定睛一看,忍不住喊到“老陳,怎么是你!你住這兒?”,說著,兩雙手握在一起。
“是呀!兒子在這買的。我這不是給人家看娃呢么!”老陳說著,指指抱著亭柱玩的調(diào)皮小子。
老陳是我原來在《陜鋼報》當主編時下邊一個通訊員,經(jīng)常寫稿,我們很熟,他的許多事我都知道。因此我開玩笑問“現(xiàn)在怎么樣,這兒?”
“咋說呢?!崩详惷竽X。不好意思的笑笑。
“當初廠里搞破產(chǎn),你還想不通。咱不說陜鋼當初已經(jīng)是病入膏肓,無法再起死回生。就是當時勉強維持下去,放到現(xiàn)在,不還是得遷到其它地方嗎?”
“這倒說的也是。”老陳點點頭。
劉順才插話:“首鋼、杭鋼人家效益都蠻好的,可還是因為環(huán)保問題,遷的遷,停的停。陜鋼放在現(xiàn)在,肯定還是得停?!?/p>
浮云過后藍天現(xiàn),吹盡狂沙始得金。世上有許多事,不經(jīng)過時間與歷史的過濾,一時是很難得出正確的結論。我心里在想,陜鋼當初要不破產(chǎn),昔日那煙火交幟、吞云吐霧、電弧聲響徹云霄,鍛錘聲震動大地的煉鋼、鑄造車間原址上,怎么會成為桃紅柳綠、竹影搖曳、松梅爭奇、花團錦簇、曲徑通幽、噴泉吐銀,異彩紛呈的中式、西式花園;而這一排排大氣漂亮、設計獨特的高層住宅樓,又如何會如春筍般的拔地而起,如一排排著裝整齊的軍人,在接受人們的檢閱。廠區(qū)北端,那綠草如茵的草坪,寬闊的大道,豎天而立的教學樓,又怎么能奪取過往人們的眼球;而原軋鋼車間,煤氣站等破舊的廠房,經(jīng)過西安建筑科技大學設計師們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怎么能成為富有現(xiàn)代化教學風格、別致獨特的教室;原鋼絲車間改造裝飾為老鋼廠園區(qū)現(xiàn)如今才能夠成為陜鋼老職工經(jīng)?;貞浌忸櫟牧咙c。
陜鋼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但陜鋼這塊大地上的面貌變了,鳳凰涅磐,浴火重生。如果用這八個字形容如今這里脫胎換骨般的變化,那應該是再也恰當不過的了。
“陜鋼這塊地變了,但陜鋼人、特別是那些老職工,他們到死也不會忘記那與爐火相伴、與火龍同舞的悠悠歲月?!备鎰e老陳,一邊走,劉順才一邊感嘆著,
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對于曾經(jīng)也是陜鋼一員的他,無論現(xiàn)在職務多高,事業(yè)多么輝煌,可他還是忘不了陜鋼,那個鋼花璀燦的地方,那些汗水浴火的生活。畢竟,陜鋼留給他的記憶太深刻了。于他如此,作為一個老陜鋼,我呢,此時也同樣糾結。在感嘆同時,不由回憶起十年前我來廠的那一番感受。
二
那大概是在2000年9月,一個凄風苦雨的日子。曾與我在陜鋼相處十多年的一個朋友“走”了。知道這個消息,我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到陜鋼家屬院。
陜鋼當時已經(jīng)停產(chǎn)半年了?!八妥摺迸笥眩恢牢沂且粫r心血來潮,還是職業(yè)習慣,切切地想看看停產(chǎn)后的鋼廠究竟是個什么樣?朋友想陪我,我沒有同意。我想一個人走走,看看,想想。
人還沒有到鋼廠,我就深深地感到那份冷落、那份靜寂、那份蕭條。想當初,一踏進西安東郊地區(qū)那塊土地,鋼廠那雷鳴般震動大地的聲音、天空上那成團成塊飄蕩著的霞云紫霧,激蕩著這里工作者的心靈,鼓舞著鋼鐵壯漢為國獻身的壯志??涩F(xiàn)在呢,沒有了那份場景,沒有了那份氛圍,你既聽不到,也看不到,更感受不到。
廠區(qū)大門口,兩個懶洋洋的門衛(wèi)攔住我:“你是干啥的,廠里連個鬼都找不到,你去找誰?”
“不找誰,就想進去看看?!蔽伊撩魃矸荩瑑砷T衛(wèi)互相看看,然后又把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其中一個不耐煩的說“你要進去,我們不想攔你,可出了事別怪我們。”
我走了好遠,還聽見兩個人在說:“記者,早干啥去了,現(xiàn)在來能干啥?”
那天,天下著毛毛細雨,沉沉的象蓋了口黑鍋。腳踩在坑坑洼洼、落葉滿地的廠區(qū)大道上,仿佛加了鉛,是那么的沉重。初冬的寒風嗚嗚的吼著,一陣陣襲來,我不由打起陣陣寒顫,感受著一陣又一陣的凄涼。道旁那高大的梧桐樹上,發(fā)黃的落葉一片一片不時向我撲來,好象在爭著向我傾訴那無盡的悲憤,難言的無奈。那一個個凌空孤立的煙囪,昂頭仰望天穹,仿佛在向上天討個公道。高大的煉鋼車間,四座電爐仿佛四個墳墓,車間寂靜得讓人驚憟。曾經(jīng)伴著火龍飛舞的軋鋼機,如今象一個得了重病的壯漢,直挺挺的躺在那等死。
此時此刻,我漫步在廠區(qū),聽不到人聲,見不到人影,看不見昔日那穿梭的車流,看不到煉鋼爐那耀眼的烈焰,看不見軋鋼機上那飛舞的火龍,看不見鋼絲車間那旋轉的絲條。這時,寒風中野草一起一伏在苦苦的掙扎,高高的草叢里野兔在跳躍奔走,叫不上名字的各類鳥在廢車皮里,舊天車上鉆出鉆進,一臺臺車床、一條條設備,發(fā)銹破敗,冷落、荒涼。我的眼睛在發(fā)直,我的心在顫抖,我的血在凝固,我的氣越喘越粗。我在問著自己:這就是當年那個陜西省鋼鐵老大、冶金部鋼鐵嬌子的陜鋼嗎?這就是當年為國慶穿越天安門上空飛機生產(chǎn)出鋼材的陜鋼嗎?
我踉踉蹌蹌的走著,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樣走出鋼廠大門的,也不知道出來時對門衛(wèi)那兩個人說了些什么。
三
回到家屬區(qū),一些老朋友、一些老工人把我圍了起來。
“你不是記者么,鋼廠弄成這樣,你咋不搞個內(nèi)參反映反映?!?/p>
“反映啥?”。我問?!吧?!”跟前一位四十多歲的工人走到我的面前:“當初,廠里從國外引進那條高速拔絲機設備,花了幾千萬,設備上去上下工序不配套,盤條噸位小,沒法干,高速變?yōu)榈退?,自動變?yōu)槭謩印薄?/p>
“那算啥!”,軋鋼車間精整工段那個人稱老頑童的老工人搶過話頭:“還有那花近億元從國外引進的二手設備小型材生產(chǎn)線,拉回來后白放了近十年一分不掙,年年還得給銀行拿利息。你說,這是干企業(yè)的么?”
“那算啥?鋼材沒手續(xù)可以用汽車向外拉;切頭、鋼棒放到拉渣車的廢渣下拉出去;送廢鋼的,一車廢鋼可以過幾次磅;耐火材料缺角少楞,人家給咱工人送幾包煙,就同意接受;一千多塊錢一袋的鎂沙,有的工人為拿一個空袋領2元錢獎勵,可以把鎂沙倒在渣坑里?!?/p>
“不說咧!說了叫人更生氣。陜鋼發(fā)展到目前這種地步,怨誰呢,怨咱自己?!?/p>
我不知道這些工人說的這些事情是真還是假,我也沒有辦法去鑒別這些事情的真?zhèn)?,我更沒有辦法回答工人們提出的問題,我甚至不知道該對大家說些什么。就在我為難之際,我的一個老鄉(xiāng)老梁把我拉了一把:“好長時間沒有見面了,走吧,到我家去喝幾口?!?/p>
我明白,我的老鄉(xiāng)這是在為我解圍。
陪我喝酒的還有另外一位老友。酒過三巡,我問:“鋼廠停了,大家生活咋辦?”
“咋辦!我現(xiàn)在才知道啥叫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崩狭河忠槐葡露?,不由感嘆起來:“80年代初,在咱東郊地區(qū),誰不知道陜鋼。那時候,陜鋼工人多牛氣,工資高,獎金多。一家在廠里干的三四個人,錢花花的往家拿。東郊賣肉、賣菜、賣煙酒的都知道,陜鋼人買東西不講價錢,你說多少就多少??涩F(xiàn)在,停產(chǎn)后廠里只發(fā)生活費,一家子在廠里的都倒了霉,日子過得艱難。這就像突然發(fā)生了一場災難,有的人掙扎著硬挺過來,有的人,哎………
然后靜靜的沉默。又是一杯酒下肚,老梁感嘆起來:“要我說,這些人沒有出息。人到著急處,自有出奇處。人家廠里那么多人,停產(chǎn)后,有的到周邊小軋鋼去干,有的開餐廳,有的開門面房,有的給人家看門,有的上街賣報。只要你拉下臉,那兒還掙不下個飯錢”,非得一棵樹上吊死嗎?”
老梁這話并不是說大話。自從廠里生產(chǎn)不行后,他就開始尋找出路。先是利用關系倒騰水泥,通過倒水泥又開始包些小工程,后來又與一些朋友一起,搞大點的工程。現(xiàn)在日子滋潤著呢。那次他在電話里告訴我,就是廠里好著呢,他也不想回廠里上班?,F(xiàn)在,他一年掙的錢比在廠里5年掙的都多。
四
后來,我開始關注陜鋼。在當時的冶金局,我和當時的副局長、陜鋼廠廠長郭占聊起陜鋼的情況時,郭占非常感慨的說:“陜鋼當時經(jīng)營困難,局里研究讓我到陜鋼當廠長。陜鋼的情況我清楚,問題嚴重,積重難返,要起死回生,難度很大。但當時要動大手術,還可能有救。就在局里文件出來后,當時陜鋼一些人到局里鬧事,說陜鋼出過省長、出過廳長,現(xiàn)在一個廠長還要從外邊派,硬是頂住了。逼的局領導沒辦法,文件只好作廢。后來陜鋼實在不行了,領導非讓我去不可,我去了,也努力了,可陜鋼就象得了晚期癌癥的病人,實在沒有辦法救?!惫颊f著,感傷的搖搖頭。
為了尋找出路,廠里,冶金局,省上,各方面都在為陜鋼尋找出路。當時福建省有個投資商,想以1.3億價格收購,由其重新啟動生產(chǎn),還聽說因為當時的寶鋼董事長是從陜鋼出去的,有關方面想叫寶鋼兼并陜鋼,可多少方案出來,都認為救活陜鋼的希望不大。沒有辦法,2003年5月的一天,在西安雁塔腳下的曲江賓館,停產(chǎn)幾年的陜鋼最終被歷史判決宣布破產(chǎn),以2.3億元的價格由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整體收購。當時這一全國最大規(guī)模的國有企業(yè)破產(chǎn)案,曾經(jīng)引起國內(nèi)外巨大震動。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校長徐德龍當時在和我談起收購陜鋼的事情時,我告訴他,“陜鋼的人不關心是誰收購,關心的是他們的生活能不能得到保證,年輕的工人能不能得到安置。西安建大在這方面一定得拿些得力措施來?!毙斓慢堈f:“陜鋼和西安建大,都姓冶,原來都是冶金部的下屬單位。陜鋼有建大的許多校友,鋼廠的許多子弟在建大。所以建大沒有理由不按照國家政策把陜鋼的職工安排好?!睋?jù)說后來按照國家破產(chǎn)法,對陜鋼夠年齡的工人給以退休或者緩退,有能力創(chuàng)業(yè)的建大給以支持鼓勵其自主創(chuàng)業(yè);對于大部分年輕的員工,由建大安排新的工作崗位。鋼廠嗎,由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按照學校的學科需要進行布局改造。
歲月匆匆,光陰荏苒。鋼廠鳳凰涅槃般的巨變,既使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校區(qū)規(guī)模、有關產(chǎn)業(yè)發(fā)展實現(xiàn)宏偉目標,也給鋼廠的人臉上撒上了一抹金色的陽光,一樁雙方獲利的好買賣。
(作者單位:《中國冶金報》西北記者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