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光
多年以前,我和小伙伴們?nèi)ユ?zhèn)上趕集,紅著臉操一口土里土氣的漢話買米線吃,居住在那里的人們嘲笑我們是“山里人”,我們覺得受了歧視和羞辱,暗自發(fā)誓一定要努力闖出大山。多年以后,我?guī)夼氐缴茵B(yǎng)我的村莊,習慣性地操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對自家孩子吆喝來吆喝去,居住在那里的人們尊稱我們?yōu)椤俺抢锶恕?,我竟然絲毫感覺不到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早已不再年輕的臉再次紅了。當淳樸的山里人再不把我當自己人,內(nèi)心感受到的是另一種更為刻骨的羞恥,仿佛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叛徒。不覺間,我已然是一具融不進城市、回不去鄉(xiāng)村的游魂。
——題 記
大 山
山外有山。
這一點我可以證明。
據(jù)說天外還有天,這點我無法證明。
離開村莊之前,我覺得家鄉(xiāng)的山很大、很高、很深。每次肩扛扁擔進山砍柴,總會緊跟著母親的步伐,生怕在深山老林中迷失方向??匆娨豢秒p手合圍可抱的松樹,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樹,興奮地向母親嚷嚷:“媽媽,如果把這么大棵樹劈成柴禾搬運回家,我們是不是永遠不用進山砍柴了?”母親笑了笑,告訴我再多的柴禾都有燒盡的時候,如果想不讓它燒盡,唯一的辦法就是每年都進山砍柴,曬場上柴堆的高度掉下去的時候趕快給它補起來。我又問:“媽媽,大山里的一棵棵樹變成柴禾以后,樹是不是就會越來越少?最后就沒有樹了?!蹦赣H又笑了,指著一棵小樹苗告訴我,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么生活過來的,這山上不是還有樹嗎?你看,這些小樹不正在長大?
我對大山的印象就是從砍柴這件事積累起來的。每年冬夏兩季,農(nóng)事稍閑,家家戶戶都要上山砍柴,儲備來年的燃料。大約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就跟著母親進山,力所能及地挑一擔柴回來,到了五六年級就可以獨立進山砍柴了。砍柴不僅是體力活,還有一定的技術(shù)含量,比如爬樹,光靠使憨力氣是不行的,得有技巧,要順著殘枝樹結(jié)往上爬,有時還會遇到上得樹后卻不敢下來,用母親的說法叫“蛤蟆爬樹,上得去,下不來”。還有揮刀修枝也要技術(shù),弄不好會砍傷自己,初學時我就多次砍傷過自己手上的皮肉。擔柴回家自然是體力活,用扁擔挑著與自己體重相當?shù)膬衫Σ?,走在狹窄、陡峭、崎嶇的山路,汗流浹背、腰酸背痛且不去說它,肩膀紅腫、腳底起泡出血也是常有的事。最讓人難受的是,總看不到路的盡頭,拐過一個彎還有一個彎,翻過一道嶺還有一道嶺,恨不能將自己的家就安在樹林里。
走出村莊之后,有機會到很多地方見識,漸漸覺得家鄉(xiāng)的山也不是那么大、那么高、那么深,山外果然還有山。比如說我當兵十五年的怒江,位于橫斷山脈縱谷地帶,典型的深山峽谷地貌,抬頭看山頂帽子會掉,平視前方你怎么也看不遠,進一趟獨龍江又何止九十九道彎九十九道嶺,還要翻越鬼見了也發(fā)愁的高海拔雪山丫口,路邊原始森林中的蒼天古樹幾個人才能圍抱過來。站到高黎貢山上的一處高峰,俯瞰腳下群峰間的云山霧海,即使再愚鈍的人也能感受到一股江山多嬌、氣吞山河的磅礴之勢。當你為自己的居高臨下而沾沾自喜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遠處還有一峰更高,不由得趕緊收斂起片刻的自得,心底吟誦出昆明西山龍門那副名聯(lián):舉目須向極高處,仰首還多在上人。日后曾有一次機會登泰山,到了“孔子小天下處”,覺得孔夫子當時的視野也是頗為有限,必定未曾涉足高原地區(qū)的山峰。
多年以后,家鄉(xiāng)的山上已經(jīng)沒有幾棵樹了?!傲舻们嗌皆冢慌聸]柴燒”,我知道當年母親的理論沒有錯,小樹一定會長大,前提是得有足夠的時間作保障,可惜現(xiàn)在的人卻失去了耐性,所有的大樹變成柴禾之后,小樹來不及長大也變成了柴禾,看來青山委實是留不住了?,F(xiàn)在,家鄉(xiāng)的大山光禿禿的,就連小時最常見的那些我們叫它松毛菌的野生蘑菇都懶得在這里生長了。也許是因為山上沒有樹,村莊的年輕人也懶得在這里生活了,很多都出去打工,過年才回家看看,有的過年也不回來,村莊里只剩下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小孩。二十多年前早已出現(xiàn)于沿海、平原、內(nèi)陸地區(qū)農(nóng)村的“空巢”、“留守”現(xiàn)象,像一波推進遲緩卻勢不可擋的浪潮,這時終于重重地沖向了我們這些地處西部、深藏大山、少數(shù)民族居住的村莊。
村 莊
村莊不大,也就百十來戶人家的樣子。
地處三面環(huán)山的一個小山坳,四周林稀草疏,沙石裸露,略顯荒蕪,莊里瓦房交錯,石街縱橫,雞犬相聞,有一條可供行車的土路(現(xiàn)在變成水泥路了)通向外界——這就是我的村莊。這里儼然是個生老病死、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大舞臺。我們不要小看窮鄉(xiāng)僻壤的一個小村莊,也不要高看廣廈萬間的一座大城市。人世間發(fā)生的故事,只不過大同小異罷了,無非生老病死,無非酸甜苦辣,無非悲歡離合。城里有的,村里都有。
在外求學當兵的二十多年時間里,有關(guān)村莊農(nóng)人的生死消息陸陸續(xù)續(xù)地傳來。我只是模糊記得某家又添新丁辦了滿月酒,至于添的是小子還是閨女,印象并不深刻。對于逝去的人卻要極力地追憶一番,搜索出腦海里留存的關(guān)于這個人的全部印象,然后告訴自己這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于茫茫人世,下次我回村莊的時候再也見不著他或她了。盡管很多年沒有見過這些剛離世的人,記憶中他們的面孔卻異常地鮮活,仿佛就在我眼前,仿佛我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最令我揪心的那次是祖母的死,當我得到消息趕回村莊時,送葬的隊伍已經(jīng)喧囂到了村口的水井邊,祖母就躺藏在那口漆黑的棺木里,一片哭聲中搖搖晃晃地向山上的最后歸宿奔去,我看著棺木止不住地掉眼淚,棺木里的祖母卻高枕無憂地離開。早先也曾參加過送葬,以為那只不過是一件讓人略覺恐懼的事情,曾與我朝夕相處、悉心領(lǐng)養(yǎng)我成長的祖母離世,讓我真正覺悟了生與死的界限。
嶄新的時代,外面的世界在發(fā)生變化,我的村莊也在發(fā)生變化。以前村里要開會,村干部對著包著紅布的送話筒一吼,每家每戶墻上的五角星形小喇叭就會響,村口電線桿上掛著的大喇叭也會響,屋里屋外的全村人都聽見了,開會時間一到,男女老幼都擠到公房里,講話的講話,聽會的聽會,吃瓜子的吃瓜子,很是歡騰;現(xiàn)在村里開會,村干部要挨家挨戶去通知,臨到開會,有人來,有人沒來,會場廖落得很。以前過年,早一個月就有人張羅著排演節(jié)目,多少會點兒吹拉彈唱的爺們兒要上,多少會點兒扭腰舞肢的娘們兒也要上,大年三十晚上就有一臺熱火朝天的好戲出爐;現(xiàn)在過年,都貓在自個兒家中看電視。以前農(nóng)人外出干活,大門隨便一拉,木閂隨便一插,防止豬雞搗亂就行;現(xiàn)在農(nóng)人外出干活,光靠鐵將軍把門不行,還得養(yǎng)一條懂得狂吠的惡犬看家護院,因為村莊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幾個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偷雞摸狗的二桿子。
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年輕人們開始有些坐不住了。辛苦一年所得無幾,還不如出去淘生活,于是他們就背著行囊出門遠行。沒過幾年,拉回一個工友做媳婦,再蓋上一幢小樓過日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農(nóng)人走不出去,他們也不甘寂寞,千方百計地從世代相傳的土地里最大限度地淘金,買回農(nóng)耕機開墾荒地,擴大種植規(guī)模,買回抽水機澆菜種田,節(jié)省灌溉時間。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作物烤煙已經(jīng)不如菜豌豆值錢了,就趕快投轉(zhuǎn)項目。菜豌豆順著拴在竹竿上的釣魚線往上爬,漸漸地越爬越高,開始開花結(jié)果,不久豆瓣上又開始生蟲子,農(nóng)人們就趕快去打農(nóng)藥,農(nóng)藥里勾兌進“營養(yǎng)快線”,豆株長得又好又快。伴隨汗水的滴淌,一瓣瓣菜豌豆換回一張張鈔票,農(nóng)人喜笑顏開,盤算起家庭的重大計劃,是蓋一幢鋼混呢還是買一輛農(nóng)用車?不過,他們的餐桌上是絕不會出現(xiàn)青翠誘人、最受城里人歡迎的菜豌豆,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那誘人的青翠是農(nóng)藥浸泡出來的。就這樣,我的村莊里很多人越來越富有,不過像很多城里人一樣,在金錢很重要的世界中,他們也越來越迷失。
母親曾告訴我,她偶遇我的一個小學女同學,交談中那同學對她說:“我是你兒子的同學呢,他們走出去了,我們還留在這里,我們算是沒出息的人了。”因為母親沒問她叫什么名字,我至今不知道那同學到底是誰。只是聽過母親講述之后,關(guān)于“走出去”與“留下來”引發(fā)了我的思考,這還真是個問題:一個農(nóng)人的后代,到底是走出去好,還是留下來好?我不想也無法定論。大約又是圍城效應吧?外面的想進去,進去的想出來。
“他們走出去了,我們還留在這里,”這話聽起來充滿了感傷與遺憾——未曾有機會見識外面世界精彩的感傷與未曾領(lǐng)略不同人生的遺憾,仿佛走出村莊、走出既定命運的人才算成功,才是有出息??烧f這話的人又何嘗知曉,像我這樣背井離鄉(xiāng)走出去的人,這一輩子最想做的事情往往就是回家。
農(nóng) 人
我不喜歡管農(nóng)人叫農(nóng)民。
從政的叫官人,經(jīng)商的叫商人,當兵的叫軍人,搞學問的叫學人,做工的叫工人,為什么到了務農(nóng)的這里,就變成了“民”?就算他們進了城,依然與“人”無緣,要叫“工”,民工。人民是個好詞,可“人”與“民”之間的距離到底在哪里?我百思不得其解。電視里接受采訪的各行各業(yè)的明星們,都在眉飛色舞地講:“我們的藝術(shù)要為老百姓服務!”我又想不通了,到底誰是“老百姓”,你不是嗎?想必,在他們眼里,農(nóng)人才是不容置疑的老百姓。
我所知道的農(nóng)人,他們沒有周末,還得起早貪黑。我母親六十多歲,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白了,依然早出晚歸地忙碌在田間地頭,像一支停不下來的鐘擺。我所知道的農(nóng)人,他們不懂創(chuàng)新,從來沒停止過生產(chǎn)。年復一年,春播秋收的循環(huán)從未中斷,吃自己種的糧,殺自己養(yǎng)的雞,他們必須一直保持生產(chǎn)量大于消費量,否則來年就揭不開鍋。我所知道的農(nóng)人,他們沒讀過多少書,卻很想讓子女上大學。他們說不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之類的深刻哲理,心底里實在亮堂得很,懂得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世界總是很小。我所知道的農(nóng)人,他們也會生病,但不會輕易走進醫(yī)院。人活世上,有啥都不能有病呀,真要有病了那可咋辦?小病忍著,中病自治,大病小治。村莊里一旦聽說有人住進醫(yī)院,這可是很嚴重的消息,仿佛表明住院的人將不久于人世,有條件的親朋一定要去探望,住院的人出院后要擺宴席請客消災。
我無意說農(nóng)人什么都好,歷史教科書上早就告訴我們農(nóng)人有不可突破的局限,諸如自私、自利、狹隘、小農(nóng)意識之類,顯然他們是個有缺點有毛病的群體。我想表達的是,在這個萬物奔涌、眾聲喧騰的偉大時代,農(nóng)人是依賴誠實勞動獲取生存發(fā)展的一個主要群體,僅憑這點他們就該贏得尊重。這個群體里,勞動多于休閑,生產(chǎn)多于消費,真實多于虛假,誠懇多于欺騙,隱忍多于暴發(fā),吃虧多于享受,義務多于權(quán)利,善良多于邪惡,淳樸多于浮華……
我們單位飯?zhí)玫沫h(huán)境不錯,墻上掛著一臺大電視,食客可以邊吃邊看。有時候,我端起一碗白花花的米飯,根本不會想一想它是怎么來的。一邊大口滿牙地吃,一邊津津有味看著電視里的國際風云,心里琢磨著這張狂的奧巴馬真是欺人太甚,小日本真是不長記性,該要好好拾掇拾掇它才行!看得太投入,幾粒米飯掉桌上,我隨手一擼,米飯掉到地上,幾只蒼蠅迫不及待地飛了過去。
鋤 耕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p>
上過小學一年級的人都會背這句名詩,會背詩并不意味著真懂得“盤中餐”背后的艱辛,“吃米不見糠”的人多了去了,有人還以為土豆像蘋果一樣在樹上掛果呢。其實這也沒什么,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們不應該拿自己的知識優(yōu)勢去比較別人的知識短板,否則遲早會吃啞巴虧。農(nóng)人的孩子在研究土豆長勢的時候,城里人的孩子也沒閑著,他們在研究鋼琴上黑白鍵之間的關(guān)系。當有一天農(nóng)家娃必須面對鋼琴時,他必然會暗生一股不可名狀的自卑感,這時城市娃照樣可以笑話他“聽音不識琴”,這與“吃米不見糠”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
有一年,天干地燥,秧苗正在生長,稻田里卻沒水了。禾株蔫萎,苗色漸黃,地面開始出現(xiàn)裂縫。父親交給我一個任務,用鐵皮小桶從溝渠打水往秧田里灌。炎炎烈日下,我穿個背心短褲,開始干活。溝里打滿一桶水,左手扶把,右手托底,顫抖著全身使勁兒舉過田埂,將水傾倒進秧田。干裂的地面濺起白色水花,靠近的秧苗上掛滿水珠,一桶水散落著流進田間裂縫,轉(zhuǎn)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令人心生絕望。我每天放學后都去。整整一個星期后,我身上的皮曬紅曬黑跳起后脫落了,雙手腫起又消、消了又腫,腰背酸痛得要命,田里的水終于淹過秧腳兩寸,這個任務暫告段落。三天以后,我的任務重新啟動,因為田里的水又消失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后來才知道是為了吃飯。
村莊的主要經(jīng)濟作物是烤煙。管吃飯的水稻栽進田里,管賣錢的烤煙就只能種進地里。田間與地頭有個區(qū)分,那就是田間有水,地頭無水。栽種烤煙最大的勞力消耗在澆水上。我家的烤煙種在“地蘿卜山”上。每天早早吃過晚飯,太陽將落未落之際,全家四口就挑著水桶來到谷底的水溝,一擔接一擔地往一里開外的半山腰挑水,天完全黑才回,每天如此。狹窄的山路上,水在滴,汗也在滴,路兩邊形成兩條潮濕的黑線,一直延伸到烤煙地。四五個月后,金黃色的煙葉從烤房里出爐之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肩上的紅腫已經(jīng)消得差不多了。
大春栽水稻,小春種蠶豆。挖豆田又是件讓青壯勞力都發(fā)怵的活兒。收過蠶豆后,太陽把豆田烤得很實貼,就像壓路機碾過那樣實貼。挖豆田用一般的平板鋤根本不行,得用長得兩根鋼牙的叉叉鋤來挖。瞄準一處裂縫,揮舉鋼鋤,拼盡全身的力氣挖下去,再用力撬翻,一個簸箕大的土疙瘩就會從平地冒出來,露出濕黑的肚皮,散出泥土的芬芳。遇到又硬又硌的土疙瘩,如果沒有按瞄準的縫隙挖了進去,鋤頭會突然“咚”地反彈起來,震得握鋤把的手鉆心地疼。遇到特別大的土疙瘩,如果用猛力就會撬斷鋤把,這時需要幾個人用幾把鋼鋤一起合力把它掀翻起來。挖豆田的日子,每個人掌上長出幾個血泡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
現(xiàn)在,每次回村莊,只要時間允許,我都會扛著鋤頭下地去挖上幾鋤,雖然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我還是覺得這是一種極為必要的自我警醒,提醒自己正確破曉“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要去哪里”之類的謎底,盡量不要因為去到某個地方就忘了自己從哪里來,乃至數(shù)典忘祖,搞不清自己姓甚名誰。我看見很多進城安家的人,他們以各式各樣的途徑走出村莊,在小城里的各行各業(yè)上班,或以嫁人的方式入了家道相對殷實人家的門,都頗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為傲,碰巧遇到時免不了要各自炫耀一番工資、待遇、房產(chǎn)、私家車之類,不經(jīng)意間還流露出彼此藐視的意思?;氐酱迩f時,他們已經(jīng)變成了客人,吃喝一通,胡扯一通,收下一堆鄉(xiāng)親們贈送的土特產(chǎn),汽車屁股冒一溜煙就回城去了?;氐匠抢?,還要自詡家鄉(xiāng)觀念特濃,經(jīng)?;卮迩f探望父老鄉(xiāng)親。
收 獲
世上有什么喜悅,比得過農(nóng)人豐收后的喜悅?
種瓜得瓜,苦盡甘來。當白燦燦的香米從碾米機里源源不斷地傾泄出來,金黃色的煙葉從烤房一桿接一桿地傳遞出來,嫩綠的蠶豆成為年夜飯上的一道美味,農(nóng)人們把所有的憂傷勞累都忘了,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懷揣一顆感恩之心,盡享這無邊無際的幸福。
烤煙出爐的季節(jié),也是玉米飽滿的季節(jié)。我和小伙伴背著小籮筐,去田地間找小兔草,順帶摘回幾苞玉米,拿到烤房的灶口,插到長長的火叉上,伸進爐膛烘烤。一邊烤一邊轉(zhuǎn)動,用不了多久,一根黃燦燦香噴噴的烤玉米棒子就鮮新出爐了。我們一邊大口大口地啃吃,一邊興奮地議論今天誰的玉米棒子烤得最成功,還彼此交換著嘗嘗味道,玉米香伴著烤煙香,村莊四周彌漫著收獲的香味。新收的蠶豆曬干了,母親會精挑細揀出一大簸箕新豆,放進鍋內(nèi)炒熱的鹽堆里烹烤,癟癟的豆粒漸漸發(fā)脹,顏色由白變黃,最后“嘣”地一聲炸裂開來,再以溫火翻炒一會兒,讓色澤由淺黃變?yōu)樯铧S,出鍋后趁熱吃,就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了。當然,美味也不宜吃得過多,否則難免腹氣腫脹,響屁連連。
有那么幾年,辣椒特別好賣,城里的醬菜廠以高價大量收購,村莊里很多人家的都種了不少辣椒。我家也不例外,小河邊的沙地里都種上了辣椒,一番歷經(jīng)很長時間的播種、育苗、移栽、澆水、施肥、鋤草、搭架之后,辣椒終于收獲了,長得又紅又長,掛滿枝頭。那陣子醬菜廠的人天天來村莊收購辣椒,我們家也賣得不少錢。母親用賣辣椒得來的錢買回一臺燕舞牌雙卡收錄機,擺在堂屋中間,音量很大地播放費翔演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激情搖擺的節(jié)奏中,我們?nèi)殷w驗到了前所未有的豐收喜悅。采摘完了,剩一些殘椒在地里,母親說:“自己采摘去賣吧,錢都歸你!”我如獲至寶,三伏天頂著毒陽耐心地找尋采摘,拿去賣得兩三塊錢,那感覺比現(xiàn)在每月領(lǐng)取五六千塊錢工資還棒。
叛 離
我是個叛離者。
因為我叛離了祖祖輩輩沿襲的軌道。
曾以為這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現(xiàn)在看來還真不好說。
當一個人說自己是“農(nóng)民的兒子”時,他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民了。說這句話的心理可能有兩種,第一種是帶有虛榮炫耀性質(zhì)的自豪,第二種是帶有自我警醒意味的自省。兩者都是不足為憑的,所以我沒有說過這句話。我只說過自己是山里人,從彝族山寨里走出來的。我希望自稱是農(nóng)民兒子的人,目前依然是農(nóng)人,或者說還保留農(nóng)人的本色。事實上這很難,叛離軌道意味著背離很多。米飯掉桌上,農(nóng)人會毫不猶豫地掃起來塞進嘴里,自稱是農(nóng)民兒子的人卻已經(jīng)懂得這種行為是不衛(wèi)生的,他會像我那樣把米飯擼下桌子作為一種掩飾,這就是所有背離的起點和終點。
我從不相信大街上流傳的一些騙術(shù)真能騙到什么人。比如突然從路邊竄出一個人攔住你,抹著眼淚哭訴親人得了重癥、自己身無文、幾天沒吃東西,乞求給予幫助,最好是以現(xiàn)金方式的幫助。遇到這樣的人,我通常采取腳步不停、置之不理的態(tài)度,那人跟上幾步看不到希望也就放棄了。采取這種態(tài)度是有原因的。剛到北京上學那陣,我懷揣二十元錢出門買生活用品,被一個聲淚俱下的中年人攔住并輕易打動,就把兜里的錢分給他一半——要知道當時的十元錢對我也不是個小數(shù),日后卻發(fā)現(xiàn)城市里類似之人隨處可遇,于是再也不相信這樣的把戲了,進而也不再相信這樣的把戲還能騙到錢。這天卻由不得我不相信,這種小把戲還真的能騙到錢,因為這次被騙到的人是我父親。父親因生病進城,住進醫(yī)院,一天清晨去吃早點的路上,就被類似拙劣的騙術(shù)騙得身無分文,最后連早點都沒吃上。父親把村莊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幫助帶進城里,有時顯然行不通的。我沒有過多地去責備父親,從他失去的財富,我看到了自己失去的財富。
父親出院后,我挽留他在城里住下調(diào)養(yǎng)幾天。沒過兩天,他卻操起田野里那些莊稼的心,執(zhí)拗地急著要走,后來就匆匆地趕回去了。事實證明,讓農(nóng)村操勞一生的父母進到城里好好地“享清?!保@只是兒子們一廂情愿的想法。父母進城,對他們來說,絕對不是什么享福,反倒可能是一種遭罪??床灰姖M眼的綠意,聞不到親切的糞香,聽不見雞鳴狗吠,移步在捉襟見肘的斗室,吃著來路不明的肉蔬,出門還要避讓橫沖直駛的大小車輛,他們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感覺。兒子和兒媳婦津津樂道的話題,比如房價、股市、健身、美容之類,對他們而言是那么的遙不可及。于是他們最終選擇離開,回到屬于自己的鄉(xiāng)下,繼續(xù)屬于自己的日子。兒子們也有了臺階可下:我請父母來城里享福,他們待不住,回去了。
我想,那些所謂“農(nóng)民的兒子”——包括如我之流,他們已經(jīng)、正在或者將要背離的東西可能是:誠實、善良、簡樸、淳厚、憨實、信任、隱忍、節(jié)儉、互助等等,諸如此類。
前幾天讀書,無意間讀到令我吃驚而震憾的一句話,重點是后半句——
“寒門生孝子,極窮出貪官?!?/p>
責任編輯 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