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茵 魯昱暉
【摘要】 傳記類電影《黃金時代》不僅折戟市場,其口碑評價也呈現(xiàn)出嚴重的兩極分化。對于大多數(shù)普通觀眾而言,影片顯得冗長又煩悶。敘事形式上的實驗性創(chuàng)新及主人公蕭紅形象塑造的失真是造成這種尷尬的重要原因,值得研究、闡釋與反思。英國電影《成為簡·奧斯汀》卻為相似類型題材的影片創(chuàng)作樹立了成功典型,值得對比、參考和借鑒。
【關鍵詞】 《黃金時代》;敘事實驗;人物失真;《成為簡·奧斯汀》
[中圖分類號]J90 [文獻標識碼]A
引 言
由許鞍華執(zhí)導、李檣編劇、湯唯主演的傳記類影片《黃金時代》以動蕩的民國時期為背景,以傳奇女作家蕭紅跌宕起伏的一生為主要描寫對象,講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里一群意氣風發(fā)的熱血青年努力追求人生理想的美好故事。影片以蕭紅的人生經(jīng)歷為時間軸線,以她從哈爾濱一路逃亡到香港為空間軌跡,全景式地呈現(xiàn)了一段年輕人慷慨激昂又顛沛流離的青春贊歌。但這部耗時四年籌備、投資逾7000萬、全明星主創(chuàng)的重量級影片卻在狂飆突進的中國電影市場上慘敗折戟,令人唏噓。“在商業(yè)邏輯和產(chǎn)業(yè)環(huán)境全面重塑與崛起的當下及未來,中國電影所面臨的選擇與取向更為多元復雜?!盵1]220-225但拋開中國電影市場環(huán)境中藝術電影觀影氛圍薄弱、主流消費群體的偏好不同等客觀原因,影片本身文本敘事的實驗性創(chuàng)新及人物塑造方面偏頗與牽強,令人如鯁在喉,似乎也為其不叫好、不叫座的內(nèi)在原因提供了另一種闡釋與佐證。
一、敘事實驗:電影故事性缺失與主題含混
作為以講述民國傳奇作家蕭紅的故事為主線的傳記電影,《黃金時代》采用了類似于戲劇布萊希特間離效果的實驗性敘事方式。“間離是為了讓觀眾能夠暫時停下來思考一下,而不是盲目地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往前走,最終迷失在一個女作家的緋聞故事中?!盵2]46-49因此影片中,蕭紅、蕭軍的朋友們直接面對鏡頭,通過回憶與自敘的方式串連蕭紅的點點滴滴,甚至對蕭紅及其個人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全面評價。影片似乎想要通過朋友們散點式的回憶片段加上部分情節(jié)性的電影敘事,來呈現(xiàn)出蕭紅曲折的人生軌跡。這樣的敘事手法并非主創(chuàng)信手拈來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的隨意選擇,而是試圖探索如何在電影時空的可塑性之中用解構的實驗方式去演繹和呈現(xiàn)一個經(jīng)典的歷史人物。《黃金時代》的創(chuàng)作者認為通常對一段過往歷史的描摹都是主觀的私人視角,就算是親歷者也難以一覽無遺地了解歷史的全貌,所以在電影的時空中努力地再現(xiàn)細節(jié)與還原真相,也難以客觀呈現(xiàn)時代的全真質(zhì)感。全真質(zhì)感的缺失往往造成傳記片容易滋生一種強烈的虛妄感。《黃金時代》為排解這種虛妄感所采取的方法是讓演員和其所扮演的人物之間產(chǎn)生一種離間效果,嘗試著告訴觀眾演員是在扮演角色,讓觀眾出戲,從而通過主觀視角將觀眾帶入人物敘事。
在《黃金時代》的拍攝記錄片及其相關訪談中,我們可以得知在電影籌備前期,編劇和導演曾閱讀了大量有關蕭紅研究的相關資料。但是這些來自蕭紅或旁人的描述佐證中,有太多主觀的遮蔽、猜測以及有意或無意的粉飾,甚至是肆意篡改。影片主創(chuàng)群體一致認為羅生門式的謎團太多,同一事件在不同人的回憶中有了不同版本的真相。這成為創(chuàng)作的巨大難題。究竟什么樣的描述才是真正的蕭紅和蕭紅的真相,似乎是無從可知的。從最后成片的敘事方式可以得知,主創(chuàng)者認為如果任意地去選擇其中的某個真相去創(chuàng)作影片,就會隨之產(chǎn)生一種對于蕭紅及相關人物的判讀與曲解。所以拍攝之初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敘事取向就已經(jīng)從對于蕭紅本人的客觀解讀,轉(zhuǎn)向了在不同的歷史描述和人物回憶中去呈現(xiàn)故事本身的多重不確定性,以此有效地實現(xiàn)影片虛妄感的降低與真實感的提升。因此在《黃金時代》的敘事中,很多同一個情節(jié)點的描述通常會演繹出多個不同的版本,令觀眾費解和懷疑。例如,丁玲和聶紺弩為了讓蕭軍和蕭紅復合,把蕭軍從延安拽回西安,但卻恰巧撞見蕭紅和端木蕻良一同從房中走出。但對于這件事的描述,蕭紅、蕭軍、端木蕻良三位當事人在事后的各自說法截然不同。
感慨于還原歷史真相的艱難所造成的虛妄感,《黃金時代》采用了如前文所述的這種解構的敘事形式,以此彰顯創(chuàng)作者對待歷史和人物的態(tài)度。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選取素材時真相取舍的困難普遍存在。如果說選擇其中一個真相,可能帶來的是遠離真相的謬誤。那么如果對素材選擇不加以取舍和判定,則很有可能會給觀眾帶來毫無焦點的乏味和不解,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另一種虛無感,從而造成電影敘事放棄了觀眾的注意力和興趣點,讓故事的講述轉(zhuǎn)而進入了最危險的創(chuàng)作境地。與電影主創(chuàng)者所希望的效果相反,虛妄感并沒有因為《黃金時代》敘事實驗與形式創(chuàng)新而消失。反而,實驗敘事帶來的間離感本意是表達某種對斬釘截鐵的傳統(tǒng)的一種解構,對待歷史真實的一種所謂中立理性的不可知論,期待通過敘事形式的創(chuàng)新去召喚觀眾的主動建構。但事實上影片敘事被解構后,卻增加了觀眾更多的困惑:作為一個曾經(jīng)有血有肉、命運曲折、性格復雜、特立獨行的傳奇女作家,被溫情的、不約而同的、充滿懷念的語調(diào)口述出的故事并不能勾勒一個鮮活的故事軌跡,只留下一些人物行動的碎片與掠影。這個眾口紛紜下的蕭紅到底是誰?哪個才是她?多人視點并未聚焦出一段蕭紅引人入勝的人生經(jīng)歷,反而讓影片的敘述的故事性變得似是而非與曖昧模糊。
主創(chuàng)者這種模棱兩可的敘事游離是一種講述故事的中庸態(tài)度。這種處理方式可以理解為主創(chuàng)者對蕭紅本人缺乏認同和理解,使電影敘事完全呈現(xiàn)出一種被故紙堆打敗的投降狀態(tài),直接損傷了故事性作為影像本體表達的情節(jié)性與感染力。不同于文學、詩歌,電影本身就很難成為客觀理性的藝術載體和紀實媒介,這是電影的本體特性所決定的。電影敘事中,真正動人的好故事往往依靠有趣又深刻的事件情節(jié)來支撐主題內(nèi)涵的延伸與多元,而不是靠某一種敘事手法和結構的實驗和創(chuàng)新去驗證某種創(chuàng)作中立的態(tài)度理念。想通過一部敘事電影來還原歷史,這個初衷本身就太不現(xiàn)實。天然預設在觀眾心中的期待和主創(chuàng)曖昧克制的態(tài)度之間相互撕扯,抵消了故事本身的張力與能量,使《黃金時代》的敘事最后變成了混沌的、欲語還休的溫吞水。毋庸置疑,傳記類、故事類影片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有歷史原型人物的創(chuàng)作中,保持對人物的第一感覺十分重要。這種感覺是促成敘事張弛有度的重要基礎。此外,此類電影的創(chuàng)作還天然需要清晰的敘事、需要生動的情節(jié)以及人物強烈的動機,才能夠串聯(lián)起引人入勝的故事脈絡。
毫無疑問,傳記類電影創(chuàng)作難度大,作家的傳記電影創(chuàng)作難度更大。但回顧以往,也并非沒有佳作問世。在那些經(jīng)典而優(yōu)秀的傳記電影中,無不是有貫穿始終、指向鮮明的精神線索和連續(xù)有趣的故事走向作為航標引領全片。2007年上映的英國《成為簡·奧斯汀》(Becoming Jane)和《黃金時代》一樣是聚焦一位女作家一生的故事類影片。但與《黃金時代》不同的是,《成為簡·奧斯汀》的主創(chuàng)者并沒有受困于擔心電影是否能夠呈現(xiàn)最真實的史料問題,而是緊緊地攥住了簡·奧斯汀這位擅長寫愛情故事女作家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令人唏噓不已的愛情故事為主線,讓人們看到了簡·奧斯汀之所以能夠成為眾所周知的作家簡·奧斯汀的一段刻骨銘心的精神旅程。在娓娓道來的電影敘事中,我們在簡的故事里幾乎能夠清晰地看到她日后創(chuàng)作《傲慢與偏見》、《感性與理性》等重要作品的人物原型和故事萌芽,也能夠深刻地感受到作家簡的真實生活與她筆下人物在情感之間的微妙關聯(lián)。
當白紙黑字的文學作品經(jīng)過大眾傳播后,一千個人的心中可以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電影與之不同,當一種敘事表達被具象固化到每一幀膠片時,動作、沖突、懸念、矛盾的背后是統(tǒng)一的故事整體,是主人公在電影敘事中偷偷地使勁以推動劇情發(fā)展,主人公會變得具體而觀眾的想象空間也會受限。所以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他們無法逃避電影敘事中主人公自身的趣味、情感傾向和內(nèi)心激蕩而自己獨自建構故事主題。羅巴特·麥基在《故事——材質(zhì)、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理論》中曾提出:“就像音樂和舞蹈、繪畫和雕塑、詩和樂曲一樣,故事是審美情感的最初的、最后的和永恒的體驗——思想和感情的相遇?!盵3]132戲劇化的表達是故事的驅(qū)動和關鍵。豐滿充沛的情感、激蕩在胸的故事、急于表達的主題是有效完成電影敘事的意義與趣味并塑造堅實可愛的主人公的關鍵,也是戲劇化表達的重要方式。但是在《黃金時代》實驗性的敘事結構中,明顯地缺乏了對于故事核心主題的表達,也缺少了推進劇情發(fā)展的充沛的感情支點。所以在影片離散的敘事中究竟想要講述蕭紅的什么?是大時代背景下的知識分子堅守?還是兵荒馬亂中的小女子逃亡?還是蕭紅與三個男人之間的情感糾葛和筆下文字之間的投射關聯(lián)?令人難以得知。“電影不僅給人浮于感官層面的刺激和娛樂,更應有深入精神層面的震撼與感動,通過情感的激揚和心靈的契合,形成一種創(chuàng)造性、持久性的內(nèi)心的共鳴和愉悅。”[4]96-99然而,在這些零散的故事片段及敘事主題中,哪些能撬動故事的核心和靈魂,哪些能深深打動主創(chuàng),繼而打動觀眾,讓觀眾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鳴與心靈契合?似乎也是令人一頭霧水。
《黃金時代》敘事的先鋒性造成電影主題的失語和曖昧,給主流的觀眾留下了許多的疑惑和不解。蕭紅為什么會被很多人尊敬、幫助和愛護?作為現(xiàn)代文學教父的魯迅為什么對年輕的蕭紅青眼有加?蕭紅死后為什么會令那么多的人念念不忘?為何相隔大半個世紀后,蕭何的故事還在眾多知名學府被廣為流傳?難道僅是因為影片所表現(xiàn)的命運多舛的一生?顯然,由于電影創(chuàng)作者對于作為文學符號的蕭紅缺少切實的理解與認同,所以造成影片核心的敘事主題并沒有集中于交代和勾勒蕭紅的文學意義,而是僅靠串聯(lián)和回憶蕭紅生活軌跡的瑣碎片段完成了自說自話。如此創(chuàng)作,不禁令人充滿了疑慮和擔憂,也止不住想問究竟《黃金時代》里的“黃金”何在?看似娓娓道來蕭紅的故事,其實更像一部口述歷史中眾說紛紜的碎片所拼貼出的流水賬,或是一部簡單的人物文獻編年史。整部影片所有的情節(jié)里幾乎沒有一個集中的段落能夠深入地感染和打動觀眾。對于許多普通觀眾而言,他們不是文學研究者,并不會滿足于影片敘事去考據(jù)和過濾人物歷史的細碎過程。他們真正所期待的,是在電影敘事的時空里看到一個鮮活的蕭紅以及她所經(jīng)歷的感人故事。這種觀影期待在《黃金時代》的敘事中成為了一種落空。影片實驗性敘事手段使得故事割裂,人物塑造也缺失了靈魂生長的軌跡。所以從接受角度來看,影片的這種處理方式與觀眾接受之間的互文遠遠地超出了安全的審美距離,造成大多數(shù)觀眾深感自己對影片的審美無力和理解茫然。
二、人物失真:拋棄展現(xiàn)作家蕭紅可貴的文學追求
1946年,中國現(xiàn)當代著名詩人聶紺弩先生在一篇懷念蕭紅的《在西安》中化用了清代學者史震林《西青散記》中兩句詩為文章題記寫下了“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的哀嘆,暗示著對一個傳奇女作家短短一生中難以言表的孤獨、痛苦與復雜的感慨。盡管《黃金時代》展示了20世紀的家國動蕩中,蕭紅作為一個普通女人顛沛流離、情感破碎、身體殘敗的短暫一生,但是卻忽視了她在有生之年努力進行的精神跋涉和文學成長的生命軌跡。毋庸置疑,蕭紅之所以能夠成為蕭紅,蕭紅之所以值得被尊敬和懷念,正是因她與眾不同的文學才華以及超越時代為文學而生的態(tài)度。可是,《黃金時代》并沒有著墨于勾勒作為作家蕭紅黃金一般的文學特質(zhì)。盡管影片中確實有類似于蕭紅在寒屋豆燈下認真寫字的鏡頭畫面,但僅有這些碎片式、點染式的細節(jié)遠遠不夠。傳記類影片需要有與人物真實命運相糾結的現(xiàn)實情節(jié),才能夠讓觀眾感受到電影敘事與原型人物之間的人生關聯(lián)。
現(xiàn)實中的蕭紅,她一生中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在寫作中度過的。在哈爾濱道里區(qū)昏暗的東興賓館里,饑寒交迫的蕭紅懷孕待產(chǎn),卻被未婚夫拋棄,可她依然在堅持寫作。在炮火紛飛的香港,即便做了喉管切開手術,吃飯呼吸都成問題,又因為轟炸不斷而轉(zhuǎn)院的困頓時刻,蕭紅仍在孜孜不倦的寫作。在1931至1941的十年間,蕭紅一共完成了一百多萬字的文學作品。對于這位疾病纏身、貧寒交困、備受情感糾葛的女作家來說何其不易。就在蕭紅生命最后三四年的時光里,她寫下了《呼蘭河傳》、《小城三月》、《馬伯樂》(未完成)等作品,這是她一生中創(chuàng)作最為旺盛的重要時期。寫作是蕭紅努力追尋夢想的翅膀,她寫作的立場與立意與眾不同。她的作品比別人寫的好,也看得比別人遠。普通人筆下的時空是窗外的戰(zhàn)火紛飛和顛沛流離,但在蕭紅文學作品的時空里充滿了炙熱的愛與堅定的恨。蕭紅作品的獨特價值在于秉承了個體生命的溫暖記憶,個人化與原生態(tài)的女性想象自由地凝練著恢弘大氣的天才文筆,對自然的輪回生死、對社會愚昧的一針見血通過其尖銳的筆觸鏗鏘有力地講述著,呈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代性反思?!岸聦嵣希捈t生命中全部的光彩與謎語,都必須在這文章的英武與女性的柔和所構成的宿命般的張力中尋找?!盵5]24-28
如果針對這樣有血有肉的原型進行電影人物的塑造,那么影片結束后一定會激發(fā)起觀眾想去閱讀蕭紅作品的沖動和愿望??上Вz憾的是《黃金時代》講述了蕭紅細碎生活中作為普通人的平凡,卻沒有雕刻出蕭紅作為作家的獨特精神和可貴品質(zhì)。如果觀眾對蕭紅是陌生的,會有人因為看完這部敘事破碎的電影而愛上她嗎?答案顯然是不會。寫作對作家來說,不僅是一份職業(yè)和習慣,而是沁入骨血的精神表達。電影關于作家類人物的刻畫,絕不是機械地外在形象塑造,而是應該重點表現(xiàn)主人公在文學世界里的精神追求。而這些在《黃金時代》中似乎都被忽略了。在影片的時空中,我們并沒有看到在那個熱血激昂的年代里文學青年是如何討論文學問題的段落,也沒有看到蕭紅著作出版的場景。按理說,這理應是讓蕭紅激動振奮的事情,也是她維持日常生計的重要方式。對于一個刻畫作家的傳記類電影,這樣的敘事段落理應是必須的。此外,蕭紅的作品在當時影響如何,年輕人對蕭紅的態(tài)度和評價如何,同行對蕭紅的看法與評論如何,以及蕭紅如何無視批評而執(zhí)著于個人寫作等一大批與蕭紅文學創(chuàng)作息息相關的重要段落在《黃金時代》中都忽略掉了。影片中蕭紅生命的最后時刻,創(chuàng)作者舍得花篇幅去表現(xiàn)蕭紅如何一口氣吃下一個罐頭,卻不愿表現(xiàn)蕭紅在病痛的折磨中依舊堅持寫《馬伯樂》的重要細節(jié)。這種安排實在令人疑惑和費解。
在《成為簡·奧斯汀》中,影片以簡給即將結婚的姐姐寫贊美文章的場景為敘事開端。影片這種處理方式不僅表現(xiàn)了簡在伏案疾書,還不惜篇幅地呈現(xiàn)了簡遣詞造句的可愛細節(jié)。正是這篇被簡精雕細刻并在家庭聚會上朗誦的文章,引起了她和男主角勒夫伊德先生之間第一次的戲劇性的沖突和簡寫作中的小挫折。勒夫伊德對旁人表示,作者太過關注自我的女子氣使得文章不夠深刻。不小心聽到的簡則氣憤勒夫伊德遲到無禮,還自以為是。之后一場重要的戲份是在鄉(xiāng)下的塞爾伯恩森林,兩人偶遇,卻在唇槍舌戰(zhàn)后不歡而散。勒夫伊德覺得塞爾伯恩森林似乎沒什么生趣,簡馬上就說出一本描寫勒夫伊德腳下這片森林的文學小說,而勒夫伊德似乎對小說這種文體頗有微詞(當時小說的讀者大多數(shù)是女性)。這觸怒了簡敏感的自尊心,讓兩人的誤會和沖突更加激烈。第三次見面是在一場盛大的舞會上,勒夫伊德的倨傲和簡的偏見加深了二人之間的誤解和敵對。這樣緊繃的戲劇性張力在簡與勒夫伊德在藏書室的巧遇后推向了高潮。勒夫伊德表示已經(jīng)看過了簡在樹林中提到的小說,但卻對這種小說的寫作風格嗤之以鼻。兩人文學品味的差異,被成功地轉(zhuǎn)化為更具戲劇張力的兩性沖突。這一次,勒夫伊德主動向簡推薦《湯姆·瓊斯》,告訴簡如果想寫出大師級的小說作品,個人經(jīng)歷至關重要。面對勒夫伊德這個大城市的花花公子,簡有一些臉紅和手足無措。她開始徹夜閱讀《湯姆·瓊斯》,認真地思考之后,主動在河邊找到勒夫伊德談論《湯姆·瓊斯》。二人表明各自看似不同的文學態(tài)度后,反而尋找到了彼此之間唯一的共同點——簡和勒夫伊德都一致認為《湯姆·瓊斯》引人入勝。這為兩人關系的緩和埋下了伏筆,有一絲不打不相識的默契和棋逢對手的吸引。在這三段重要的敘事之后,影片轉(zhuǎn)向講述二人刻骨銘心的愛情,以及在現(xiàn)實壓力和浪漫愛情之間,簡最終做出的理性又痛苦的訣別。
《成為簡·奧斯汀》前三分之一的電影敘事緊扣簡·奧斯汀熱愛寫作這一典型的人物性格側面,用簡的寫作扣發(fā)了情節(jié)的動作。一切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都來自于簡對文學和寫作的態(tài)度。悉德·菲爾德在《電影劇本寫作基礎》中提出“人物是一種觀點、人物是一種態(tài)度”。[6]24電影創(chuàng)作者必須在確定人物的主要個性和需求的基礎上,以此給主人公設置障礙,才能產(chǎn)生戲劇性的沖突,電影所講述的故事才會好看,觀眾的情感也才會投射其中。反觀《黃金時代》,蕭紅的作者身份是脫節(jié)和失語的?!饵S金時代》留給觀眾的是蕭紅在朋友家吃點心看排練的熱鬧天真,是蕭紅在旅店吃黑面包、蘸鹽巴的窘迫,但卻沒有挖掘那個冷靜而深刻地寫下《生死場》中“金枝”和“王婆”的蕭紅。人物塑造、人物真相、人物弧光是電影典型人物創(chuàng)作極為重要的三層空間。人物塑造是一個基本面具,面具里包括人物外在的穿著打扮、行為舉止、職業(yè)特征等等。但這只是人物簡單的外在特質(zhì),并不能真正地反應人性。只有在壓力與抉擇之中的忖度與徘徊,才能夠彰顯出人物根本。優(yōu)秀的電影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還在講述過程中表現(xiàn)人物本性的發(fā)展變化的生命軌跡。這就是最基本的人物弧光。對比《黃金時代》的蕭紅和《成為簡·奧斯汀》的簡·奧斯汀,就會發(fā)現(xiàn)蕭紅的形象之囿于人物表層的塑造維度,缺少了重要的人物弧光?!饵S金時代》中所極力塑造的蕭紅,有對于饑餓與貧窮的困窘、恐懼和敏感,有對蕭軍既像戀人又像女兒的依戀,有在三角關系中的迷茫和不安,但是卻沒有屬于《生死場》、《呼蘭河傳》作者的那份超越階層的清醒和對人性深刻的洞察力。電影創(chuàng)作者沒有將更多的筆觸對蕭紅進行深層揭示,更沒有呈現(xiàn)出蕭紅在歷練磨難后的人物弧光。
《黃金時代》對于蕭紅愛情的描寫頗費筆墨,似乎想通過蕭紅與蕭軍的愛情來寫出大時代背景下左與右的不同選擇。因此,二蕭的分手更加具有某種象征意味。但是影片在這點上未能更深推進,沒有把愛情背后的矛盾表現(xiàn)出來。為什么蕭紅始終對朋友們都是“蕭軍黨”如此介意?為什么反復強調(diào)只想安靜地好好寫作?故意弱化的敘事情節(jié)和朋友們的只言片語很難讓觀眾在簡單的男女戀情終結之外,感覺到內(nèi)在的思想意識沖突。此外,影片描摹了蕭何的愛情,那么在蕭紅生命中就應只有蕭軍一人?影片極力表現(xiàn)了蕭紅與蕭軍的相識相愛相分離,卻沒用足夠的敘事表達為何蕭紅會選擇端木蕻良。同時,電影也沒有打算告訴觀眾在香港戰(zhàn)亂與蕭紅生命的最后時刻,年輕的駱賓基為何對蕭紅始終照顧有加,直到她生命枯竭。什么樣的情感和信念能讓蕭紅與駱賓基惺惺相惜和患難與共?這些重要的細節(jié)和潛在的戲劇性段落在長達三個小時的《黃金時代》里居然被一筆帶過。對于電影女主人公的塑造,這樣的處理方式實在有些粗暴得不可理解。歷史上,蕭紅正是因為《生死場》《商市街》等文學作品的出版以及魯迅先生的推薦而一舉成名,成為了當時眾多文學進步青年的偶像。不論是端木蕻良,還是駱賓基,他們和許多文學青年一樣都是蕭紅的讀者和仰慕者。此外,他們二人在個性和氣質(zhì)上也和蕭紅非常相近??上в捌]有給出任何蛛絲馬跡讓觀眾追隨想象,去構建人物之間的情感張力和戲劇沖突,就連電影的尾聲也讓故事流于平白和平淡,顯得無力又蒼白。
結 語
毫無疑問,《黃金時代》實驗性的敘事方式造成電影在故事邏輯層面的時空斷裂、主題表達的曖昧含混以及劇情體量的冗長繁蕪。對于主人公蕭紅的刻畫與塑造,又使得電影中的蕭紅與現(xiàn)實原型在最核心的文學精神層面沒有達成有效的互文與共識。編劇李楠在創(chuàng)作意圖的闡釋中,曾提到他的初衷:“不是簡單地還原一個眾所周知的蕭紅,而是要寫人與時代、人與自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重新解構,建構歷史和人物。”[7]212可是“作為一種時代癥候,解構的姿態(tài)本身就代表了對歷史的拒絕”。[8]54-58所以整部影片不論是表達歷史的縱深感,還是體現(xiàn)人物的典型化塑造,都給觀眾營造了一種支離破碎又晦澀別扭的接受難度。這是造成《黃金時代》在萬眾期待中票房折戟市場、口碑兩極分化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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