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磊
熟悉民國教育家陶行知的人知道,他有篇著名的綱領(lǐng)性文章叫《我們的信條》,其中談到了個人的教育信念和理想。而比之更有名的,是他的“洋師父”寫的《我的教育信條》,秉此,才有了后來影響世界的《民主主義與教育》、《明日之學?!返纫幌盗袀魇乐鳌?,這個人就是杜威。
由羅德紅和楊小微老師翻譯的杜威系列文章集合而成的書目,取名就叫《我的教育信條》。全書分為“教育心理”、“教育哲學”和“教育實驗”三個部分,這暗中對應了杜威先生心理學家(曾任美國心理學會主席)、哲學家(曾任美國哲學學會主席)、教育家(創(chuàng)辦實驗學校及實用主義教育理論)的三種身份。這三種身份彼此交錯、聯(lián)接、影響,成為其“實用主義集大成者”的鼎立三足。從書的排列看,前兩個部分,又是第三部分的基礎(chǔ),第三部分亦是前兩者在教育領(lǐng)域的悄然投射,從中不難看出編者的良苦用心和巧妙構(gòu)思。
心理學,或者說教育心理學,是杜威一直引以為豪并格外重視的科學支撐。在他眼里,傳統(tǒng)的工業(yè)邏輯下培訓技術(shù)勞動力的灌輸方式,已經(jīng)嚴重背離了教育的本身。他要做的,是正本清源,是將“人”作為主體,重新確立到實用主義價值觀下的教育立場中去。這個“人”的觀念,在杜威的教育信條中,就是“經(jīng)驗”,他一生堅持教育是“經(jīng)驗的改造”,不研究兒童的心理,不了解他們的需要,不在乎他們的興趣,是不足以談教育的。他在書中說:“教育學最重要的問題是:如果沒有兒童現(xiàn)有的、未加工的、本能的經(jīng)驗,成人意識中完整的和系統(tǒng)的知識如何能逐漸地發(fā)揮作用?!?/p>
如果能從心理學出發(fā),就至少可以看出兩點:一是兒童的世界具有整體性,而不會被各種學科分割得支離破碎。如果從歷史的角度看,今天所用的“科學”一詞,本就是舶來品,由梁啟超先生取自于日文,本是“分科學習”之意。相比傳統(tǒng)學習方式,分科學習顯然有助于孩子更系統(tǒng)、深入地了解世界,但前提是不能傷害孩子對世界的整體認識。40多年前,美國內(nèi)華達州發(fā)生一樁奇特的訴訟案。一位媽媽狀告幼兒園剝奪了自己孩子的想象力——原來,這位母親發(fā)現(xiàn)幼兒園早早教孩子認識英文字母“O”,這勢必限定了孩子的思維。從此,她女兒見到圓圈就不再想象為太陽、蘋果、鳥蛋等圓形物體,而只剩下單色世界里的一個抽象符號。
二是兒童的知識組成天然地表現(xiàn)為非結(jié)構(gòu)化、非系統(tǒng)化,也不是科學的,他們只能以自己的認知能力為基礎(chǔ),憑著興趣、經(jīng)驗、愿望,在個人身處的環(huán)境中感知世界、描繪世界,并與世界交互。如果教育者不是一味強調(diào)“系統(tǒng)”“科學”,而是尊重兒童的自行選擇,教育常會生發(fā)有奇妙的效果來。陜西大荔縣有一個名叫史豐收的孩子,二年級上數(shù)學課時聽到老師說“四則運算必須從低位算起”,便異想天開地提問:“可不可以從高位向低位算呢?”老師沒有打擊他,而是鼓勵他去研究。沒想到三年后,他真的研究出一套新的加、減、乘、除的規(guī)律來,而且速度還是算盤的好幾倍。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馬約爾贊譽說:“‘史豐收速算法是教育科學上的奇跡,應該向世界各國推廣。”
杜威也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說,小學的最初階段,大多數(shù)學校會教兒童如何在劃好的格子內(nèi)正確地寫字(在我國,“田字格”可是很多人童年記憶的一部分),要求橫平豎直,字字規(guī)范,行行齊整,但研究表明此時他們的肌肉、神經(jīng)、眼睛、雙手都沒有成熟到足夠用筆進行如此精確而細致的訓練?!安豢鋸埖卣f,鋼筆比劍難以馴服”。真正的訓練應該是怎樣的?是利用生活中所見的廣告牌、樓宇的名稱、街道上的路標等一切能出現(xiàn)漢字的地方,在潛移默化的濡染中讓孩子認字、寫字和用字。這一思想,就是杜威說的“學校即社會”。
顯然,不管是課堂,還是教材,杜威一直摒棄機械施行的統(tǒng)一模式,而是以提供環(huán)境,讓學生自己在“雛形的社會”中感受、領(lǐng)悟、生長為教育信條。“心理化”成為其不停奔走呼吁的一個關(guān)鍵詞。對此,筆者在一次教學中頗有感受。
講到地形塑造,我以“洲”為例,正說到“洲,指水中的……”下面一個聲音突然響起:“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同學們聽到,紛紛扭頭看,并哄笑了起來。課也自然被打斷了,有人安慰我說:“老師別在意,他老這樣?!?/p>
我卻心念一動,感覺可以導引一二,遂主動“示弱”,請那位學生談談這句話的意思。他有點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站起來:“就是水鳥在水中歌唱”。一聽有譜,便繼續(xù)鼓勵:“你很厲害,連兩三千年前的《詩經(jīng)》也有所了解。但請問這個‘洲指什么?”“指水里?!薄芭??講講理由。”
“因為這個字是三點水旁啊”,他倒也直率。
既然說到這里,我覺得,恰是點題的好時機,轉(zhuǎn)身在黑板上畫了三個橫排的小圓圈,相間處,再添三條呈“S”型的縱線——“古人畫三個‘S表示流水之勢,慢慢地,演變成今天的‘水字;用三個小圓圈表示水中的陸地,比如小島之類。這整幅圖正是我們今天的‘州字。而且,‘州是‘洲的本字,因為后被借用成行政單位了,比如蘇州、常州,就只好另造一個‘洲字來替代?!?/p>
在對“洲”的分析中,大家鴉雀無聲,因為這個字幾乎天天都能見到,卻想不到其中另有天地。于是,一個個格外認真,甚至我在講到《詩經(jīng)》時也是如此。這就頗讓人感慨,其實一堂“活”課的功夫,還真在課外。于是趁熱,我將《詩經(jīng)》的“四言”與唐詩的“七言”進行比較,讓大家體會到“節(jié)奏”這一要素的變化,繼而過渡到教學內(nèi)容:“其實,地球、巖層也有自己的‘節(jié)奏,或者叫‘韻律,一旦紊亂,就會出現(xiàn)大的構(gòu)造運動……”
漢字,可以說是個人經(jīng)驗中最具心理化的一面。其獨特性和感染力將大大提升學生的興趣。杜威也從詞源的角度分析“興趣”說:“它的詞根是inter-esse,意思是兩者之間……興趣標志人與材料以及行動結(jié)果距離的消失,它是使它們產(chǎn)生有機聯(lián)系的手段?!痹谒劾铮d趣就如同是一種黏合劑,將兒童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與他們所學的對象無縫對接,而黏合的關(guān)鍵在于教師是否從學生的角度設計教法、運用教材。
從作為“興趣”的黏合劑,到實現(xiàn)人與社會的“黏合”,中間跨越的,是從心理學到哲學的嬗變。杜威的理想在于,讓每個人都在實用主義的啟示下,認識自己和世界的關(guān)系,并改善自己的生存和發(fā)展狀態(tài)。所謂實用主義,用馮友蘭在《三松堂自序》中的話說:“認識源于經(jīng)驗,人們所認識的,只限于經(jīng)驗。所謂真理,無非就是對于經(jīng)驗的一種解釋,如果解釋得通,它就是真理,是對我們有用。有用就是真理?!倍磐⒅渡涞浇逃?,就是著名的“從做中學”,這種意義的學習,不單是某一學科知識,而是立足在兒童生長整體的前提下,融會貫通于各門科學知識。
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杜威在書中以“木工制作”為代表,通過觀察、研究樹的生長所需的氣候、土壤、水源,以及產(chǎn)地等學習地理;在對樹木各個部位的測量、記錄中學習度量的知識;利用木材市場、運輸、人工成本學習商業(yè);從木材的燃燒、灰燼、木炭和水中學習化學;通過熱脹冷縮、楔子和杠桿的作用學習物理;通過前人對木材的運用學習建筑、繪畫、生產(chǎn)等歷史知識……在這一系列生動有趣的學習中,幾乎所有學科都被統(tǒng)一了起來,但“教材”就是生活本身,經(jīng)驗的增長就來自于身臨其境的動手動腦,來自于現(xiàn)實生活的真問題、真思考、真解決,來自于對“有用”(實用主義)的教育哲學的堅守和實踐。一言蔽之,這正像杜威所總結(jié)的:“當兒童的問題是出自從事的活動時,解決會遇到較少的阻力,兒童最容易學習;激發(fā)萌芽狀態(tài)的能量,使兒童最有效地學習。”
所以,讀這本書,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會帶給我們許多啟發(fā),乃至顛覆——雖然其中大部文章都寫于一個世紀以前。比如,教學情境真的是“設置”的嗎?所謂“設置”,仍然有著人為雕飾、虛假的痕跡,杜威感嘆,教師常會洋洋得意地誘導學生一步步邁向自己設置的“陷阱”(或“標準答案”),這究竟是學生之幸,還是學生之悲?我們十年如一日的“3R”訓練(讀、寫、算)與學生的心理年齡和發(fā)展需要有多大的契合度?康德說,“教育就是能夠交托給人的最大的問題和最困難的問題?!边@句話不妨理解為,當我們習慣默許、汲汲矻矻的教育耕耘時,究竟是“誨人”還是“毀人”?
教育的很多源頭性問題,都可以從這本書中“聽”到作者振聾發(fā)聵地向傳統(tǒng)教育發(fā)出挑戰(zhàn)的質(zhì)問聲。杜威所要做的,是在心理學、生理學、腦科學的堅實基礎(chǔ)上,用“實證”或“實驗”的方法揭示教育客觀規(guī)律,一如他年輕時深受美國心理學家詹姆士和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一樣。這才是他真正的教育信條,是他用以和各種心靈雞湯、山頭宗派、循舊教條抗爭的秘密。如果能理解這一點,那作為他的中國學生,陶行知先有“山海工學團”,后推“科學下嫁”、“教學做合一”,包括胡適、陳鶴琴、蔣夢麟、張伯苓等一批杜氏門生的教育理想和實踐,就是他的思想在這片熱土上的改造和發(fā)揚。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教育信條》打開的是其實一扇連接過去、反思當下、啟照未來的大門。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通州金沙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