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鈴
1
位新結(jié)識的朋友主動提出要送我一條狗。
朋友住在大山半腰,跟我同屬一個生產(chǎn)大隊。早些年,每到冬季“農(nóng)閑”,他都要進山打獵;那狗兒跟了他四年,參加過多次對野豬的圍獵,還單獨捕殺過好些麂子和野兔黃鼬。現(xiàn)在上頭要求“變農(nóng)閑為農(nóng)忙”,打獵被斥為不務正業(yè),禁了,獵狗也就成了多余。
“不過,這狗兒性子暴烈,還欺生,村里人都叫它‘惡煞?!笨戳丝次沂萸忧拥陌€頭,他擔心地說,“你不一定降伏得了?!?/p>
“它有牛犢子大嗎?”我問。
“那倒沒有。就是本地土種小獵狗,三十多斤罷了。”
野豬能長到四五百斤,豹子常常在百斤上下;就連尋常的黃麂黑麂也有三五十斤的。狗兒這么小,咋能打獵?我不明白。
他于是跟我解釋:所謂獵狗,無非是為主人搜尋獵蹤,再仗著群體數(shù)量虛張聲勢將野獸驅(qū)趕進土獵槍有限的射程內(nèi),讓獵人去解決戰(zhàn)斗。因為很少需要它們真正參與肉搏戰(zhàn),所以大山里的獵人挑選獵狗的標準不是身大力猛,而是機敏靈活,善于翻山越嶺——個頭兒小,反而更占便宜。
那有啥可怕的?剛滿十八歲就參加民兵的我最不甘心讓人家瞧扁,他這么說,我倒非要將狗弄到手不可了。還“惡煞”呢!那么個小不點兒的東西我真沒放在眼里!我可是收服過“黑狼”的——黑狼是我在牧場干牛仔時遭遇的一條洋種大狗。失去主人后,它淪為野獸,屢次入侵牧場偷襲奶牛犢子。我曾經(jīng)為它傷透了腦筋。一系列征服和感化的斗智斗勇就此展開,最終,它投身到了我的麾下,成為了一條出色的牧犬……
聽我講了黑狼的故事,那位豪爽的山村青年也放了心。他說小獵狗就算我的了。等水利工程完工,隨時可以去領(lǐng)回它。
2
工程卻無期限地延續(xù)下來。
春天來了。遍布田壟的紫云英開成了玫瑰色的云彩,艷黃的油菜花被山風捋盡,結(jié)出脹鼓鼓的莢果;春耕生產(chǎn)迫在眉睫。水利工地才停了工,讓大伙回歸各自的生產(chǎn)隊。
惦記著小獵狗,回隊的第二天我就趁著午間休息上了山。
奔跑在山道上,我的心早飛到了獵狗身邊。一條不足四十斤的小型獵狗對野獸沒有多大威懾,只能憑著機靈取勝,它必定特別聰明。但獵狗與憨厚善良、名叫傀儡的牧犬正好相反,它很可能殺戮成性,我能夠改變它嗎?
應該沒問題。比它大上一倍的黑狼尚且改惡從善,小獵狗一定更容易馴化。
前面那一片古松掩映的黃泥村舍就是我要去的生產(chǎn)小隊。
隔著老遠聽到了狗咬,而且不止一條。這個有著打獵傳統(tǒng)的小寨子還保留了不少獵狗。我掰了根竹枝作防身武器,就看到五六條狗嗷嗷吠叫著,分別從幾個屋場朝我集中;它們后頭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
“嗬——嗬叱!”男孩驅(qū)趕著那些執(zhí)意要撲上來咬我的山地犬,問:“你是叫小吳嗎?”
“我是小吳?!蔽壹m正他,“你的小名叫羅漢對不對?”
“噢,接頭暗號對上了?!毙〖一锢暇毜卣f著,抬腳將一條湊近的狗踹了個趔趄,“我哥他們都去公社挑化肥了。他說你今天準來,讓我中午回家待著,等你來領(lǐng)惡煞?!?/p>
“我領(lǐng)走它,你會不會難受?”我很奇怪男孩的豁達。
“會難受的?!彼卮穑翱墒窃匐y受也得讓它走。我們隊長說,獵狗沒有用了,等到春插(水稻插秧)和夏收,要宰了它們給大伙改善伙食?!?/p>
——原來如此!怪不得羅漢他哥哥主動提出把狗送給我。
說著話,我們走進了屋場前的曬谷坪。獵狗們這才解除敵意,紛紛跑回各自的屋檐下。山村的狗多半這樣,只要沒有投入戰(zhàn)斗,它們都能自覺堅守崗位。
羅漢領(lǐng)我走向一間杉皮蓋頂?shù)耐僚魑?。那個門口偏偏沒有狗。
“喂,‘惡煞呢?”急于看到即將屬于我的獵狗,我沉不住氣了。
“不進去喝茶啦?”羅漢顯然打算按部就班嚴格執(zhí)行哥哥托付的任務。
“不了。我還要趕回隊里出工?!?/p>
“那——好吧,”他從門邊的一顆竹釘上取下一根挽成圈兒的麻繩,“我把狗叫來,你自己給它拴上,興許它就聽你的話了?!?/p>
好的,叫來吧。我接過麻繩,就聽到羅漢吆喝一聲,一條灰不溜秋的狗呼哧呼哧夸張地喘息著從里面跑出,毫不遲疑地撲向我;我退開點兒,還沒認出剛才那幫攻擊者中是不是有它,羅漢已經(jīng)摟住狗脖子,強按著它坐下了。
被摟住的狗兒細脖子細腿,瘦骨嶙峋,身上還算干凈。它昂起頭,伸出長舌舔著小主人的腮幫。這樣的狗也配叫獵狗?跟我的黑狼完全不在一個檔次啊。要,還是不要?要了沒啥用,不要吧,它不久就得給人吃掉……我猶豫起來。
“拴繩啊,”羅漢催我,“別怕,有我攏著,它不會咬人的?!?/p>
笑話!我怕它?僅僅為了向小男孩證明自己的膽量,我也得把它救走。我蹲下去,將麻繩隨隨便便地套在它那根用帆布褲腰帶改制的項圈上。
“行了,你撒手——”
羅漢不很放心地看看我。
“羅漢!”屋里有個蒼老的嗓門兒在叫,“羅漢——”
“快去吧,沒事兒了。”聽我這么說,男孩才松手跑開。
惡煞依舊那樣趴著;然而,就在小男孩的身影閃入房門的剎那,繩子拴住的灰狗一躍而起,張開大嘴咬向我的脖子!
我心頭一緊,猛力拉直繩子,將它拽離地面,再狠狠摔下。
它就地打個滾兒調(diào)整了方向,重新發(fā)起進攻。
這次我有了準備?;夜穭傌Q起前半截身子,我早已閃到側(cè)面,一把揪住它的項圈;它返頭來咬我的手腕。我猛一使勁,那只松弛的項圈被擰成了一個繃緊的8字——狗脖子卡在8字的大圈里,我的右手摳住了8字的小圈。
灰狗咽喉受扼,剛發(fā)出的尖叫戛然而止。隨著這半截子叫喊,所有的狗都嗷嗷叫著沖過來。
猝不及防,我順勢把瘦狗提拎在手……狗東西雖然可惡,但我并沒理由置它于死地。這一招完全為情勢所迫——眨眼之間,我又陷入了六對虎牙的包圍之中。哧——我的一側(cè)褲管被撕裂了!
來不及多想,我掄起瘦狗橫掃過去。狗身子擊打狗嘴發(fā)出噗噗鈍響。擔心傷著被擒的伙伴,群狗的攻擊有所顧忌。我抓住這難得的轉(zhuǎn)機且戰(zhàn)且退,朝曬坪外側(cè)堆垛的一碼劈柴靠攏。
被我扼住咽喉的灰狗呼吸困難,而我為虎牙所逼,不敢放棄這件武器。要想饒它一命,唯有用別的武器來替換它……
見我撤退,獵狗們加緊了攻擊。手中的灰狗完全沒有掙扎,似乎已經(jīng)斷氣了——我本是為了給它找條活路才逮它的,沒想到一時輕敵,竟然害死了它!
我撇下死狗,操起兩塊劈柴。與沉甸甸的死狗相比,再重的木柴也輕巧無比。我將一肚子怨氣都發(fā)泄在幾條獵狗身上,掄圓了劈柴惡狠狠地揍向它們。
那幫猥瑣的山地獵犬嗷嗷叫著四散逃命。幾扇木門相繼打開,露出一些老人和小娃娃驚訝的表情。
“干嘛呢,沒事打狗玩兒?”一個佝僂著腰身的老奶奶走出來,拉長了臉不高興地說。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那邊蹦出了羅漢?!罢病放芰藛??”他問。
我簡直不好意思面對他?;仡^看,剛才撇下惡煞處只剩一根麻繩,死狗不翼而飛……不對,它壓根兒就沒死!只不過一時憋住了,緩過氣來,立即“還陽”。
“對,跑了。”我松了口氣,“只怪我太大意……你再把它叫回來?!?/p>
男孩繞著屋場吆喝了好一陣,灰狗沒有出現(xiàn)。經(jīng)過這一番驚嚇,它肯定逃到哪兒躲起來啦。再說,在我手里被勒“死”過一回,它還能信任我嗎?
羅漢把我送出好遠。恰巧沒有看到那數(shù)十秒慘烈大戰(zhàn)的男孩仍然把救助狗兒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一再保證能找回惡煞。明天早點兒來吧!他承諾親自幫我拴繩子,還送我下山——那家伙絕對不可能逃跑。
我卻不抱任何希望。我知道犬科動物大半是超級固執(zhí)的“小心眼兒”,很少有不記仇的。閉塞環(huán)境中長大的惡煞對“仇家”一定更加耿耿于懷,它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而且我也救不了它——事情弄成這樣,即使把它捆綁下山,它也要逃回山寨“受死”的……
道理明擺著,可是我仍覺得對不住羅漢兄弟和他們的狗。我雖然滿口答應一定去,卻遲遲沒有履行承諾。
3
每逢隊里缺錢買化肥,就抽調(diào)種地外行、卻在牧場練出了超強耐力的我進山扛木頭、砍柴換錢;以我當時的勞力,每干一天,大概能換回二十斤碳酸氫銨或者五十斤過磷酸鈣。我挺有成就感,也樂意自由自在獨個兒進山干活。
當然我得盡可能繞開羅漢他們那個山寨。
寨子里的獵狗們并沒忘記那場惡戰(zhàn)。它們中間只要有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立即會喚來全體失業(yè)的獵狗,在山道上展開一場不屈不撓的追咬,一口氣把我送出千米之外。
灰不溜秋的惡煞每次都沖在最前頭。
曾經(jīng)與它們有過近距離肉搏,我知道這幫家伙外強中干,并沒有真正傷害人的膽量,就故意扔石頭、發(fā)怪叫,激怒它們,以此取樂。
受到捉弄,獵狗們更加群情激奮窮追不舍。忽然,它們?nèi)缤灰坏罒o形的柵欄阻擋,都站住了。大約這兒是它們與某種猛獸之間用氣味劃定的軍事分界線,只有在獵人獵槍作后盾的情況下,山地小獵犬們才敢于越界行動。
余怒未消的惡煞恨恨地啃咬著路邊的一個半米高的油茶樹殘樁,一時間牙齒咯咯作響,木屑四濺。三番五次,那根代替我受懲罰的硬木樁被啃成了一個細腰花瓶。
似乎只有這種時刻,瘦狗才無愧于“惡煞”的稱號。可它那無可奈何的瘋狂模樣,也無非讓我更加開心罷了。
沒多久,這個娛樂節(jié)目的規(guī)模就漸漸縮減,參與的獵狗數(shù)量不斷減少。等到早稻收割,山村近邊再也聽不到狗咬聲。我就知道,它們陸陸續(xù)續(xù)為營養(yǎng)缺乏的村民們作出了最后貢獻,一個個被拿去“改善伙食”了。
然而有一天,我在深山老林里意外地與惡煞狹路相逢。
不敢與手握柴刀的我對陣,它恨聲不絕地掉頭逃了。這家伙怎么躲過了用來改善伙食的命運?
這問題困擾了我好久。偶爾在林子里邂逅同樣來扛木頭的羅漢他哥,才知道惡煞的脫險居然與我有關(guān):正是我的傷害,使得這條對人類無比忠誠的獵狗產(chǎn)生了信念動搖。從此它格外謹慎,小心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伙伴們陸續(xù)遇難后,它連自家主人都不敢信任,干脆獨自躲進大山,成了一條野狗……
“……我設的幾個陷阱都被它逃脫了!”他說。
我大吃一驚。他……怎么也向自家的愛犬下手?
他向我解釋:各家都是自己殺了狗獻給大伙的。他不能例外。
聽他那平靜的口氣,殺掉一條沒用了的獵狗不會使他產(chǎn)生半點內(nèi)疚。倒是惡煞的逃脫讓他有些遺憾。于是他又在村前村后布下套子,希望抓回那狗兒。
惡煞卻仗著出類拔萃的機警,一再逃過。
我為狗兒松了口氣。好死不如賴活著,它總算能活下去了!
4
從那以后我又有幾次在山間看到惡煞。
沒有獵槍相隨,一條山地小獵犬獨個兒闖進野獸的地盤狩獵求生,其艱難和危險可以想見。它不敢離開村寨太遠。出沒覓食之處,多半在我們伐木砍柴的山場與村舍之間。但它仍然受著大型野獸的威脅。
一個晚霞漫天的黃昏,扛著木頭回村時我險些與惡煞撞了個滿懷;它閃身跳下了山道外側(cè)的深潭。那慌慌張張的模樣使我也警覺起來。我掀下肩頭的大樹,將助力用的撬杠平端在手,就發(fā)現(xiàn)霞彩映紅的樹叢間掠過一團淡棕底色的深褐花斑——豹子!
是不是殺害我的牧犬傀儡的那頭母豹?不像……這一位的塊頭小多了。
我一躬身重新扛起了足有二百斤重的木頭。聽說野獸很難把人和與人相連的物件區(qū)分開,扛起了木頭,我在豹子眼里必然成了“巨無霸”。
不知這一招是否起了作用,反正那家伙再沒露面。
回頭瞧瞧惡煞遁去的方向,深潭和對面墨綠色的樹林全都風平浪靜。
沒事了,走吧。
我很高興有機會為惡煞解圍救急。經(jīng)過了這么一回,它對我的誤解多少該減輕點兒吧。
次日,在全神貫注砍伐一株大樹時,我的眼角余光里閃過了惡煞的身影。
莫非它在盯梢?我裝作沒看見。不料,當我回到放衣服和干糧的地點,才發(fā)現(xiàn)作午餐的玉米粑粑連同包干糧的塑膜都不翼而飛。一定是惡煞捕獵不順利,餓得沒法,才偷走了我的午餐。沒事,讓給它吃吧,它活得挺不容易的。而我這樣身強力壯的后生仔餓一頓算不了什么。我寬宏大量地不予計較。
可是,它干嗎要……要在我脫下的襯衫上撒尿?
拎起那件舍不得穿著鉆林子的“的確良”襯衫,我傻眼了。這么干對它沒有半點好處,那么,只能理解為一種報復——這糊涂蛋忘了我?guī)退鼣r截豹子的事,要不,干脆把我看成了豹子的同伙……
還沒弄清楚它的行為究竟屬于隨意還是存心報復,惡煞又干出了更令人難以相信的事:它撕碎了我的一頂新斗笠——精編的篾絲框架和墊在里面的箬葉被扯得稀爛,撒在山坡以及下面的溪流里。要不是雨后的濕地上留下了爪痕,我真不敢相信徹底搗毀斗笠的會是一條狗!
情況嚴重了。從惡煞對我的仇視可以想到,這個不懂得推理分析的傻瓜不僅牢記著那場“掐脖子”大戰(zhàn),而且很可能將接踵而來的一系列事件,將伙伴被宰乃至主人對它的捕殺等舊仇新恨統(tǒng)統(tǒng)都記到了我的賬上。于是它以復仇者自居,像幽靈般盯上了我。
不過,這位復仇之神太過于渺小猥瑣。它自忖不是我的對手,就采取此類下三濫的手段來發(fā)泄……遠遠望著那家伙鬼鬼祟祟逃離的身影,我有些啼笑皆非。
我不愿意被一條喪家之犬深深地恨著——何況這里面有著無法申辯的誤會……
惡煞對我的盯梢和鬼頭鬼腦的小小報復維持到了冬天。
冬修水利開工后,我又被派遣進山,為隊里的燒炭組砍伐薪柴。
原始的土窯燒炭工藝是一種得不償失的極大浪費,它必須以結(jié)實的硬質(zhì)木柴作原料,大約三五百斤才能燒出一百斤木炭;再用人力挑運到二十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以每百斤四元的價格賣給供銷社。如此不合算,隊里還是年年得組織人員燒炭,要不,每家二三十元的“年終分配”就沒有著落。
為供應山坑里幾座黑煙滾滾的炭窯,兩側(cè)山坡全都得變成光山禿嶺。
炭窯的頂囪和四角的邊囪在燒到一定程度必須用濕泥巴封閉,否則窯中的木柴燃燒過度化為灰燼,就一錢不值了。因此,窯工們必須輪流值夜,睡在用柴草搭建的窩棚里,隨時起來監(jiān)測火候。我挺羨慕這種游擊隊似的野營生活,沒事兒就自告奮勇為他們值夜頂班。
有一夜,在窩棚里睡得正酣,我忽然被一種異樣的響聲驚醒。我猛地睜開眼——透進窩棚的月光照見了一個清晰的輪廓……
又是它——惡煞!
見我挺身坐起,那狗兒像是挨了棍打似的哀叫一聲掉頭逃出。樹皮扎制的小門下被它摳出了一個洞……
棚子里除了米、鹽和紅薯干,沒有任何狗喜歡的食物。那么,惡煞的潛入就只剩一個目的:對我發(fā)動偷襲。倘若我不是那樣警醒,沒準兒此刻已被它咬住了喉嚨!
不敢大意,我在當枕頭的干草把邊擱了一把鋒利的大杉刀。睡意卻蕩然無存。我翻來覆去琢磨著一件事:怎樣才能消除誤會、使惡煞不再怨恨我呢……
5
第二天,我把昨夜發(fā)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困惑對大伙說了。窯工們倒笑話我起來,都說我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了。不就一條野掉了的狗么,干掉它,啥事兒都沒有了,還能撈到一頓燒狗肉!
就有人教我裝逮狗的“扳弓”。有個更熱心的當天下午從家里帶來兩只生了銹的野豬夾子,還交給我一塊熏臘過硬得像鞋幫的野豬肉皮,讓我拿到山澗里用粗沙擦洗干凈,安置到野狗出沒過的地點。野狗沒有不餓的,有野豬皮作釣餌,不出三天,保證將那家伙擒拿歸案!
見我并不積極行動,吃晚飯時,他們講了好多野狗紅豺復仇的故事——這類畜生記起仇來比人還頑固,而且狡詐,詭計多端。不主動出擊,說不定哪一天被它算計、遭到偷襲!
我于是接受了套索和鐵夾。我必須有所“行動”,否則,幾個對野狗憤憤不已又垂涎三尺的伙伴會親自動手采取措施,將惡煞叉上燒烤架。
那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我把那些東西藏進了巖洞,只在山道上留下了野豬皮。
接下來的一周,我都睡在窩棚里。我不愿傷害那無辜的生命,卻也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出乎意料的是,惡煞竟然銷聲匿跡。野豬皮仍然擱在大樟樹下,狗沒來,別的野東西也沒敢碰它。
那個下午飄起了雪花。擔心大雪封山,窯工們都挑炭回村。我貪圖雪景,又想多掙些工分,早點兒完成全年的勞動定額,好在年假能夠回家陪伴父母,就自愿留下了。
鳥獸早隨著植被面積的收縮紛紛逃離,偌大的山谷里只剩下我一個活物。雪花團團片片隨風飄墜,無聲地加厚著地面的雪絮;柴刀的斫擊在光禿禿的山坡崖壁間激起回聲,更顯得空寂,蒼涼。
坑底,幾孔封嚴的炭窯懶洋洋地冒著乳白色的熱氣,窯內(nèi)數(shù)千斤木柴便在缺氧的高溫中被“焐”成優(yōu)質(zhì)木炭。隔著山梁,另一道山坑騰起的卻是剛剛點著的藍煙,那是鄰隊的山場。
雪片兒飛得更密集了。我奮力揮刀。如果能趕在積雪封山之前砍光這一坡野生雜樹,我就能拿下三個工日……突然,回聲的間隙里傳來凄厲的犬吠。像是……
我停止砍斫,犬吠更加清晰,是從藍煙翻滾處發(fā)出的。
除了惡煞,這邊山里不會有第二條狗。天曉得它又在搗什么鬼,別理它!
犬吠卻固執(zhí)地往耳朵里鉆,一聲聲透著焦慮,甚至絕望。那可憐蟲準是遇到了可怕的強敵!我……我真不能袖手旁觀了。
我斬下一段粗重的黃檀木棒做武器,將杉刀插入腰間的竹鞘,就沿山脊梁朝藍煙騰起的方向飛奔。
從同樣光禿禿的陡坡往下看,山坑里呈北斗狀排列的幾孔炭窯一覽無遺,其中一大半在冒煙。狗咬聲偏偏來自近邊一孔熄滅了的冷窯,我連滾帶爬沉入谷底。
那孔炭窯前的凹坑里,惡煞正在拼命地撕扯著一個人體;那人全無反抗,似乎……
該死的,它將對我的報復擴大到其他人身上了!
我怒不可遏,滑下最后一段積雪的陡坡,掄起木棒朝它狠揍。
惡煞機靈地躲過,卻不讓開,仍然慘號著,去撕扯那人的肩膀。
它不是傷人,是試圖將人拽出凹坑;而被它拖拽的正是羅漢的哥哥、那位曾經(jīng)想要宰了它為大伙“改善伙食”的故主。年輕人手里還抓著半簍木炭,一定是被炭窯內(nèi)殘存的二氧化碳所窒息!
身小力弱的惡煞根本拽不動他,幸虧暈厥摔倒的剎那他的頭部跌出了窯門。但此刻窯前凹坑里很可能還沉淀著二氧化碳。
不及多想,我下到窯坑里,不顧惡煞的阻撓,將那壯漢拖上坑沿。
擔心主人安全的惡煞又撲過來。我沒好氣地給了它一腳,使出全身力氣背起了羅漢他哥。
他軟耷耷地任我擺布,仍然沒有知覺。怎么辦?跟我一樣,他也是這邊山坑里唯一的留守者,我只能盡著個人的力量來搶救他了!
我背著他顛顛簸簸跑向山坡一側(cè)的窩棚。
終于看出我不會傷害主人,惡煞不再攻擊。它跨著小碎步緊跟在我左右,仍然拼盡全力叫著,似乎想喚醒故主。我心里轉(zhuǎn)著前不久在民兵集訓中學來的戰(zhàn)地救護……沒有,挖空心思我也沒能想出相應的法子。我們學過“防空”“防化”“防核輻射”,偏偏沒有涉及到二氧化碳窒息的搶救。也許應該為他做人工呼吸?可我只在電影里見過,不知道具體該怎樣操作。
背上的大塊頭青年突然動了一下,隨之透了口粗氣。噢,這一路顛簸,正好起到了“人工呼吸”的作用!我大喜過望,又用力顛著猛跑幾步,聽到一疊連聲的呻吟,才將他靠斜坡放下。
惡煞迫不及待地撲上來,直接去舔主人的眼睛。
那雙眼睛也真的在那一刻睜開了——我期待一個感人至深的場面:人和狗消除了隔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然而沒有。
就在那漢子定神看著它的剎那,飽經(jīng)風霜的瘦狗兒如同遭到電擊,它倏地閃開,箭也似的竄入雪霧彌漫的草莽之中……
6
惡煞依舊在村寨附近做野狗。
偶爾還能在惡煞身邊看到進山陪伴它的羅漢。小家伙跟惡煞一樣歡天喜地。對這條有家不能歸的狗兒來說,那必定是一份難得的幸福。
開春之后,男孩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山道上。聽說他輟學回隊里干農(nóng)活了。除了大雨暴雪,集體農(nóng)民是沒有任何節(jié)假日的。小男孩在日常繁重的勞動后,大約也失去了繼續(xù)與野狗交往的雅興。
能跟它打交道的只剩下我。
惡煞對我的敵視似乎減輕了些。每當與我不期而遇,它不像先前那樣沒命逃奔了,只是小心地跟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它不敢相信任何人,但從它拼盡全力救主的舉動可以看出,它對主人的深厚感情并未一筆勾銷;那么,這條快意恩仇的獵犬會不會因為目睹我救過它的故主而改變對我的看法呢。
事實證實了我的推斷。好幾次,我獨自待在窩棚里啃食當作午餐的干糧,或者守在那兒值夜時,我都發(fā)現(xiàn)了門外掠過的狗影,似乎它有意讓我看到。但只要我走出窩棚企圖接近,它立即逃得遠遠的。
也許到了收服它的火候,干嗎不試試?
那天晚上,我將一只被隼雕啄死的野兔按獵人的方式烤熟,放在離棚子不遠的地方。天亮時,我聽到啃嚼骨頭的咯嘎聲。我躡手躡腳鉆出窩棚,跟惡煞打了個照面。
它趴在離我七八米處;我的陡然亮相多少使它有點兒狼狽,因為它停止了咀嚼站了起來。
但它沒有立即逃跑。
受到鼓舞的我輕輕招呼了一聲;惡煞渾身一顫,仍然沒跑;靜立了片刻,它不很明顯地搖了搖尾巴……
我與一位新朋友的友誼就此拉開了序幕。
新一輪春種夏收開始,燒炭組早撤了,唯有我繼續(xù)留在山里,仗著砍柴和扛木頭的收入,維持著我們那個生產(chǎn)小隊的化肥農(nóng)藥開銷。
寂寞的我當然樂意有這么個伙伴。
現(xiàn)在,我只要走近林子高叫一聲“惡煞”,它就會從老遠的地方跑來。像初次見面那樣,它仍然夸張地喘息著,不過這已經(jīng)不是示威,而是顯示快活的激情。中午,我送完木頭從鄉(xiāng)鎮(zhèn)回山,它還會到路上來迎接。
于是我跟它一起享用帶去的午餐。這使我原本不足的口糧更加緊缺。但是我愿意為這份快樂付出代價,就像當初省下飯菜喂養(yǎng)牧犬傀儡一樣。當然它并沒有對我產(chǎn)生依賴,大半時候還是自食其力。似乎是為了證明這個,它會見我時嘴里常常叼著獵物:山鼠,竹雞,跟著我走出老遠,像是對我有所懇求。
吃,快吃下去!不喜歡看獵物的血污狼藉,我總是這樣催促。
惡煞便跑出窩棚獨個兒“茹毛飲血”去了。
有一天它叼來一只肥胖的竹根鼠,放在我腳下,就退開,歪著頭盯住我。我不懂它的意思。走出幾步,它又叼著那東西追上來,擋在我的前面。
干啥?該不是邀請我跟它一起分享吧?
不忍心拒絕它的好意,我把那只比野兔還壯實的竹根鼠拎進燒炭人的窩棚,扒了皮,掛在燒水做飯的鐵絲鉤上,點燃了柴火。
惡煞坐在一旁靜靜地看。鼠肉在火苗舔舐下吱吱地冒著油脂,發(fā)出誘人的焦香味兒。它難以遏制地亢奮起來,在火塘邊左蹲右伏,又叫又跳。我終于明白它想要我?guī)椭傻氖戮褪沁@個——離家這么久了,它渴望“人間煙火”,渴望得到一頓熟食。
我將烤熟的竹根鼠還給惡煞,它大口大口狼吞虎咽,燙得直哆嗦,還忍不住快活地低嗷。
盡管獵人們?yōu)榱藛拘压穬旱摹袄切浴睆男【捅破人匝?,但它骨子里仍然遵從家犬的天性——也許,正是為了神奇的火,為了經(jīng)火加工的熟食,狗才和人類走到了一起。
以后我一有空就為它加工肉食。如果它逮來的是野雞肥兔,我還會跟它一道分享戰(zhàn)利品。這使得惡煞加倍興奮。
每天的最后一趟,不論挑的是木頭還是劈柴,我都直接回生產(chǎn)隊。惡煞把我送到山口。遙望著暮色中遠村的燈光,惡煞站住了。那曾經(jīng)是它的家??墒墙裉臁?/p>
從那雙眼睛里,我看到了憂傷。在上山下鄉(xiāng)的千里跋涉中最后一次告別城市萬家燈火的那一刻,我的眼神想必也是如此……
噢,別這樣,惡煞!我所擔心的不都闖蕩過來了嗎?你也一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讓咱們一起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明天再會!
我快步走下陡坡。
晚風送來了清涼,山道邊的流螢與深藍天幕中早現(xiàn)的星星遙相呼應。回頭,已看不清狗兒的身影。但我知道它仍然在那兒目送著我。我心頭涌起一股異樣的溫馨——
這座大山里又有了一個時刻惦記著我的異類伙伴……
插圖/常德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