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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花箋事

        2016-11-19 15:35:02別枝
        飛魔幻A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娘娘晉國趙國

        別枝

        01

        永旭二年四月初十,紀清行宮繞墻而生的紅杏花紛紛往宮墻外落的時候,江秦派來接我的人終于到了。

        十二王兄從王宮里出來送我,我們順著被四月細雨沾濕的青石階一路下山,他甩開后面老長一伙人,牽著我走在最前,我便在山門前遠遠瞧見了昀齊。

        他見我,立時恭敬跪下喚我一聲“娘娘”。我回過頭看十二哥,他朝我笑笑,笑容模糊在四月春光里,逐漸消散不見。

        我嫁去黎國的這些年來,一年里總有三月是住在晉國。每每思及此,千千總得嘆息又嘆氣:“娘娘,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的?!?/p>

        的確是沒這樣的規(guī)矩。

        然黎國與晉國間,只隔了條臨月河,可謂是實打?qū)嵉囊灰聨瑫x黎兩國國君不覺得如何,我也不覺得如何,九國里也再沒誰有閑心來管這檔子事。

        昀齊道,辰夫人月前誕下皇子,因是未足月便早產(chǎn),只得火急火燎叫我回宮主持小殿下的滿月宴。我十分愕然,我上回離宮,辰夫人便懷上了,這回離宮,她竟都生下了,敢情事事都巧妙地避著我,真是稀奇。

        昀齊又道,還有更重要的一樁事,原本打得火熱的黎趙邊境戰(zhàn)事,近日卻息戰(zhàn)講和,趙國四皇子下月便要親訪黎國。我下船的腳步一頓,低下頭看了眼腳下的臨月河水,細細潺潺向東流去,我提步踩上實地,抬頭唔了一聲。

        一直到好幾日后,辰夫人身子利索了,我才有幸見著那剛滿月的小殿下。聽說王太后給起了名叫明徹,我仔細瞧了幾眼,倒也不像是早產(chǎn)那般瘦巴巴的模樣。

        自我回宮以后,便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偌大一個黎王宮,也沒一個主事之人。王太后自從搬進了永儀宮,便似撂了挑子一般頤養(yǎng)天年去了。于是乎好容易眼巴巴地將我盼回來,便像牲口一般操磨我。

        我將小娃娃抱給江秦看:“陛下你瞧,是不是和明衡小時候有些像?”

        他涼涼瞅一眼,道:“不像,明衡像朕多?!?/p>

        這倒是奇了。我眼神在他和小娃娃之間轉(zhuǎn)了幾圈,他便又道:“明衡在王姐府上也待了好些日子了,怎么還不見接回來?”

        我如實和江秦說,明衡自從同長公主家的容昕玩熟之后,我每每問他是要和母后回宮還是要在姑母家玩,答的便都是后者了。他果然就皺眉了,道:“你也上上心,別只管抱別人兒子,自己兒子倒不見管了。”

        我“嘁”了一聲,讓奶媽把小娃娃抱走,只走到前殿里去和各宮夫人們講話。

        江秦的這些個夫人,原本就兩只手便能數(shù)得過來,還有好些個我壓根就想不起模樣的。好在姚夫人是個活潑的,但她說的話我卻總不大喜歡。辰夫人本就沉靜,生了孩子之后,話便更少了。這點倒是和江秦相配得很。

        02

        沒承想我前腳剛出殿門,江秦后腳便跟上來了。

        我兩只腿長步快,轉(zhuǎn)眼便將眾人甩到腦后去了,我親自掌著宮燈四下照了照,便將袖中十二哥的密信遞給江秦,道:“趙國此番所謂停戰(zhàn),不過是因王宮里的儲位之爭。這是晉國的盟約書,將來黎趙戰(zhàn)火若起,晉國定不乘虛犯黎?!?/p>

        江秦卻不見伸手來接,我一想,方才見昀齊來與他耳語了片刻,莫不是他那邊查出些什么?

        但他很快回過神來,“唔”了一聲接過信。我回過頭,千千和昀齊在十步外跟著,霧色太濃,我只看得見我和江秦緊挨著的影子在月光下融在一處,不知哪宮里的梨樹枝伸出來,婆婆娑娑的。

        我又咳了起來,雖盡力掩住,但想必還是擾了江秦的思緒,他淡聲問道,今日的藥可曾吃下,我模模糊糊答了個是,頭卻又疼得厲害。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明衡剛滿百天時,那時候江秦還在當太子,我病勢許久未發(fā)作,身體尚好,但待到晚間散場時,仍是累得腰酸腿軟邁不動步子,江秦卻不肯坐步輦,一把就把我背在背上,大步流星地就往東宮走,我嚇得“呀”了一聲,他便偏過頭來看我,氣息吐在我耳邊:“我很歡喜,阿月,我是真的很歡喜。”

        仿若此景依舊,只是那日仲夏夜風清涼,月光柔和似水,我們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就像那條幽靜宮巷似乎也遙遙無盡頭,他棱角分明的側(cè)顏,眉眼中分明帶著的柔和,那是我唯一一回見他露出那樣溫存的笑意。

        我這里一時未留神,江秦竟順腳走到昭和宮里了,我好意提醒他,今夜是該去辰夫人宮里的。他卻沒理我,只抬眼看著我院中出神:“朕曾聽聞,你幼年在趙國住的那院子里,皆是你親手栽種的藍花磯松?!?/p>

        我腳步一滯,他又輕聲道:“為何你宮里卻不見一株?”

        我心中當下生出一百句假話來答他這一問。

        昔年晉弱趙強,我那父王在位時更是朝局混亂,聽底下的謀士們給他出了個損招,便將我母親和年幼的十二哥送去趙國當質(zhì)子以求庇佑,卻每承想母妃那時懷著孕,半路里還生出個我來。直到我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晉國好歹才硬氣了一回,將我們兄妹及母親的牌位接回。此事隱晦,不足為外人道,且自兩年前十二哥繼位以來,便更是鮮少有人提起。

        可在急速思索中,我忽然又悟了。他怎么可能不曉得。

        但我還是答他:“那藍花磯松性喜溫暖潮濕的氣候,黎國偏冷了些,怕是種不活的?!?/p>

        他聲音越發(fā)輕:“那你為何,要種這許多天竺葵呢?”

        我奇道:“陛下不是喜歡天竺葵嗎?”

        他偏頭看我,神色晦暗:“只因朕喜歡?!彼D(zhuǎn)身向外走,到殿門時卻冷聲道,“不,王后,你從來都不曉得朕喜歡什么。”

        03

        又是一年仲夏,趙國前來議和的使團如期而至。

        九云殿里舞姬的緋紅色水袖甩出寸寸曼妙身段,那使臣隔著重重衣影遙遙向我舉起玉盞:“信珝敬陛下和娘娘一杯。”

        使臣坐側(cè)即隨夫而來的趙國四王妃修榮,遠山般的黛眉上挑著,露出婉約精致的笑容:“妾身也早便聽聞,昔日晉國弦月公主奇謀精算,不僅晉國廣為稱頌,就連我家殿下,也是常常提起。今日一見,娘娘果然風華絕世,可見傳聞不虛。”

        我面無表情虛虛向她舉一舉杯:“過獎了。”

        宴至一半,我的頭便昏昏沉沉,竟有些喝大了。

        “娘娘,娘娘?!蔽一剡^神來,只見那殿中一月白衣裳的女樂師,手扶一架箜篌端坐于臺下,指尖撥弄流轉(zhuǎn)出的樂音似乎十分熟悉。

        “此樂師乃是殿下府中琴藝最出眾的,殿下將她帶在路上鼓樂解悶,今次也叫她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獻丑,權(quán)當助興吧?!蹦撬耐蹂⑸淼?,眼尾卻含笑瞟向我,“娘娘可覺得此曲耳熟?”

        我微微看了看江秦的臉色,隨即站起身來向臺下走去,千千在我身后小聲道:“娘娘?!?/p>

        許多年都未見到這樣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的人了,真是甚好。

        我徑直走到那白衣樂師旁,眼風略一掃,那樂師便被請下去休息了。我指尖撫向琴弦,涼涼道:“本宮倒是記起些曲調(diào),若有偏差,還望王妃不吝指教。”

        話畢我眼一抬,正撞進信珝的目光中,從他進殿開始,這是我第一回與他正視。他的面容并未有絲毫異常,我的心中也未有曾預(yù)想過的波瀾涌動。

        這才是了,這才該是上位之人真正的內(nèi)心,冷硬、虛偽,不念絲毫感情。

        樂聲緩緩從我指尖流出時,我偷偷看向高臺之上的江秦,指尖力道一彈,琴弦“錚”的一聲應(yīng)聲而斷。

        我淡淡道:“看來貴使的琴不太好?!?/p>

        便再沒看殿中的人,轉(zhuǎn)身出殿門去了。

        直到走出好一段路,我的冷汗才一點點滲了出來。

        我向來擅長察言觀色,先前江秦的語氣微帶不耐,顯然是不愿再與那四王妃糾纏,我便出手快速將她解決了??沙龅钋敖啬莻€冰冷眼神,令我心中不由得一陣打鼓,這莫不是我方才會錯了他的意思?

        我揉著額頭,正準備讓千千扶我回昭和宮去,卻有一道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清清淡淡,不疾不徐,我卻一下子站住。

        “一別十載,公主安好否?”

        04

        這一聲公主令我恍惚,神思像脫離軀體般跨過歲月重重,來到記憶中稀薄昏黃的夕陽下,少年在老舊的院墻外向里喊:“弦月,弦月,院里的藍雪花都開了,我前日里剛作了首曲子,想著起名叫《醉藍雪》,你可要聽上一聽?”那聲音清亮明朗,卻似隔在千山萬水之外。

        我站在黎王宮前細細回憶當年的趙國,層層壘土的十丈宮墻,是我度不過的虛無空茫,連同那墻外的少年,都如盛京模糊的涼月光,絲毫記不清,瞧不清。

        我無聲笑了一笑,道:“安好,安好?!?/p>

        背后傳來微不可查的一聲嘆息,他走到我面前來,低下頭看我的眼睛:“你就當真相信他?”

        “沒用的,信珝?!蔽铱粗?,“你早該知道我的,我除了我自己,還有十二哥,誰也不相信。可我如今,還是會選擇他,就如當年一樣。”

        我選了江秦,就是選了黎國,黎國和江秦,原本就是一體。

        我選了一條路,便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今日這場宴里,趙國的意圖若是要動搖江秦與我之間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那恐怕,要讓他們失望了。這些年來,我頻繁往返于黎晉兩國,令天下諸國都深信兩國間的親密無隙。縱然無論是我,十二哥,還是江秦,我們早清楚,這種關(guān)系,從一開始便像無柱之梁,時時刻刻都可能坍塌,但無所謂,只要有這表面上的親密,就夠了。

        信珝眼中幾番明滅,終究歸于黯然,我后退兩步,向他告了個禮,轉(zhuǎn)身離去。

        他的聲音淡淡傳來:“若是當年,是我先向晉國求婚,一切是否就不同了?”

        搖搖晃晃回到昭和宮,千千一路都在勸我不該喝這么多酒,我在路邊吐了幾回,連帶著還吐了幾口紅的。

        進屋時腳下卻有些踉蹌,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好在一旁有人給我搭了一把手,嗬,這小姑娘的力道還挺大。

        可搭在我腕上的手指卻骨節(jié)分明,微一用力便將我提了起來,我瞇起眼睛仔仔細細看他,笑了聲:“呵呵,子臨。”

        05

        這幾個字出口,我便發(fā)覺今次真是喝過了。

        我小心改口:“陛下。”

        殿內(nèi)燈火極暗,只微微從窗紙中透出些月光,眼下情形全然超出我的預(yù)料,就像這原本應(yīng)該燈火通明的大殿,此時卻只有我們兩個緊緊相依在這陰暗的角落,連同他的眼神也晦暗得駭人,他微微低頭看我,良久笑了一聲。

        他抬手撫上我心口,沒頭沒尾地道:“你可曉得,朕第一回見你時,便知道,你本來便不是一個良善之人。”

        我松了一口氣,不在意地笑笑:“臣妾眼下頭疼得緊,不大能記起那許久前的事了……”

        話頭猛地被他的唇封住。

        我口中殘留著的酒氣混著血沫,又被他卷入口中,鼻中也傳來他衣衫上的陣陣酒香,我才察覺他也醉得不輕,最后他放開我的時候,還是攬得我極緊,我卻瞬間似生出濃濃委屈。

        “阿月?!?/p>

        他還是叫了我的名字:“玩弄人心,步步算計,你做得很好,過去十幾年都做得很好?!?/p>

        “可這幾年,無論前朝后宮,除去晉國那些往來,你事事皆似在旁觀熱鬧。朕真想知道,阿月,你這心里,又在算計些什么?”

        這句話深深刺激了我。

        當年十二王兄以質(zhì)子身份回到晉國,上有八位在世皇子,卻在短短七年便掌控晉國軍政大權(quán),世人誰都有資格說我們玩弄權(quán)勢,唯獨江秦沒這個資格。

        他本就與我們是一路人,我有多狠,他就有多狠。

        我努力咽下喉間涌上的一股股腥甜,啞聲道:“不在意有什么不好?陛下難不成是想讓臣妾干政嗎?我整日病懨懨的,還能操心些什么?若是真能看開些,指不定還能多活上幾年……”

        “那今日呢?”他猛地打斷我,“今日你為何又在意了?”他頓了頓,又道:“還是你不在意的不是事,只是人罷了?!?/p>

        他忽然抬手捏緊我的下頜,緊緊盯著我,我竟在他眼里看出了殺意,他道:“這么些年了,你竟還是忘不了他,王后,你做了朕五年王后,卻還是忘不了他嗎?”

        我萬萬沒想到,他所在意的竟是這個。

        我心想自然不是,張口剛想否認,卻又猛然生出一股惡心之感,遂又閉口努力忍住,他卻全然松開我,我直直跌坐在地板上,他已轉(zhuǎn)身離去。

        我在地上干嘔了半晌,腦中渾渾噩噩,卻清楚地意識到此事若在他心中板上釘釘,怕是后患無窮,又趕忙爬起來去攔住江秦。

        所幸他并未走多快,我追上去時面色恐怕不大好,逼得他生出惻隱之心,好歹停下淡淡問了我一句:“還有何事?”

        我咽了口唾沫,道:“還有一樁,”我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臣妾似乎有些惡心。”

        06

        召過太醫(yī)后,江秦將我整個昭和宮的人都訓(xùn)了個遍。

        我聽著大概是說,娘娘年輕不懂事,你們一大幫人也如此疏漏,又轉(zhuǎn)過頭來訓(xùn)我,又不是第一回懷了,竟絲毫不察,還喝了這么些酒云云。

        于是乎一夜之間,王后三年懷倆的消息,便傳得整個王宮都曉得了。

        端煦長公主把明衡送回我宮里,他一見我便搖搖擺擺撲騰到我身前,奶聲奶氣道:“父王說,母后肚子里有小妹妹了,不許我鬧母后。”又來摸我尚平坦的肚子,“可,小妹妹在哪里呢?”

        之后我便老老實實在昭和宮里養(yǎng)胎了。

        我雖確實是個病秧子,但這病表征并不如何兇險,且近年來發(fā)作得已不那么頻繁,又是第二回懷胎,所以也不覺得如何了。

        然則江秦那廂卻全然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從那日起,我宮里便硬生生又塞進了四個產(chǎn)婆,八個嬤嬤,十二個侍衛(wèi),日日都水泄不通的。我孕期本就脾氣不好,見著這些人就更是煩得要命,連帶著面對江秦也沒個好臉色,他從我這里生了幾回暗氣后,便將他常年閑居在永儀宮的娘親請來與我講經(jīng)。

        王太后不愧是吃了十幾年香灰的高人,給我耳提面命講了三日經(jīng)后便發(fā)現(xiàn)我心中不靜,為了讓我靜下心來陶冶腹中皇孫,甩手便是一副仙佛壽圖,限我五日內(nèi)繡完。

        可惜本宮雖自負六藝精通,在女紅一事上實在是無甚造詣,繡了三日也不知所繡為何物,是以在第四日午時終于自暴自棄,一個午睡起身便至深夜。我摸著手下平整疊好的已完工的仙佛壽圖,再看著斜靠在我床沿看書的江秦,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心中五味雜陳。

        我早知江秦是個全才,一直以來也想著總有些我擅長的面是他未涉獵的??扇缃瘢B女紅都比我做得好,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干脆一道雷將我劈死罷了。

        對此江秦的解釋是:“從小母后便教導(dǎo)朕,要得到王位,便得比旁人都出色,旁人會的要會,旁人不會的也要會。”

        我嘖嘖。原來王太后當年,倒也不似現(xiàn)在這般淡薄。這么一想,江秦的少年時代,也不那么遂心順意啊!

        想到他當年也過得不好,我便欣慰了。

        07

        這么著便到了十一月下旬,盛京飄起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前陣子御醫(yī)給我新配了服藥,倒是將孕癥減輕了不少,只是睡得比往常多些,一日總有五六個時辰是躺在床上的。

        唯一不正常的是,自十月底起,江秦便將我宮里的守衛(wèi)來了個大排查,也將一干來拜訪我的人全擋了出去,對外稱王后孕中需要靜養(yǎng),不見來客。

        我仔仔細細看了這幾個月來與十二哥的往來信件,又讓千千暗里查了許久,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我想或許近來憂慮過度,就此落個清閑也好。

        直到初雪那日,我在御花園看雪時聽見姚夫人與李夫人的閑話。

        一說:“你道王后娘娘,曉不曉得晉國此番危局之勢?”

        又一說:“誰知道呢,我看陛下那樣子,八成是瞞著了??哨w國那個大軍壓境的架勢,連晉王都御駕親征,晉國又能撐到幾時?母國都要亡了,她這個王后,想來也是做不長久了吧?”

        我腳下一個不穩(wěn),千千迅速在后頭扶住我,她又說了些什么,我都沒聽清,只盯著我下意識扶住小腹的手看了許久。

        最后我閉了閉眼道:“去查吧?!?/p>

        消息傳來時,我已不去想黎國在其中扮了何種角色,江秦或許是背棄盟約不施援救,或許早就是暗布棋局,當日黎趙兩國所謂戰(zhàn)事,到后來四皇子前來議和,從來就是一個障眼法。

        我早該想到的,哥哥勢必不會讓我卷進其中,江秦利用這個來瞞我,我便真的什么也沒有看出來。

        原來自始至終,我該相信的,真的只有我自己。

        我閉著眼躺在寢殿里醒了一整晚,第二日,便見了潛在盛京周遭的兩名暗衛(wèi)隊長,我獨自偷出宮門,直奔趙國大軍壓境的肅寧城。

        十五日之后,終于到達肅寧城下。

        此時已是年末,大雪漫天,我肚子沉甸甸的,等得費力進城到十二哥面前,戰(zhàn)事已近白熱,我看著十二哥青黑的眼底,一下子便收不住淚水,小聲喊了一句:“哥哥?!?/p>

        他上前抱住我,輕聲在我耳邊安撫:“別哭,月月,別哭,哭多了對孩子不好,哥哥在這里。”

        局勢一日比一日緊張。

        我暗地里聽到十二哥大發(fā)雷霆地訓(xùn)斥護送我來的那兩個護衛(wèi),又與參將商議將我送出城,只是我此前能夠安全進城已實屬僥幸,此時短時間內(nèi)也確實找不出萬全之法了。

        可我在等,等一個契機,抑或是我只是在賭一把罷了。

        十日之后,那個賭局終于開盤。

        08

        被圍攻六十三日的晉國邊境出現(xiàn)緩和之象,趙國十萬大軍莫名撤回一半,肅寧城危局暫解,此時我懷胎已八月有余。

        我在城墻上找到十二哥時,他手中正握著一支短笛,正是王嫂生前最喜歡的。

        我眼淚頓時涌了出來。

        我真是害怕啊,所幸此次我來了,若不是顧及我的性命而強力阻擊,哥哥是不是就真的選擇玉石俱焚了。

        他看見我,走過來抱我:“月月,當年你和我說,你是真心想嫁給子臨,我早該曉得不是。你為我吃了這么多苦,我原本想著能讓你從此遠離陰暗的王室,能護你一世平安無憂……”

        我拼命搖頭,他已放開我,眼神落在十步之外:“你放心,我答應(yīng)過你嫂嫂會活下去,你安心和他走吧,月月?!?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整個人都僵硬在臘月的寒風中。十步外月余未見的江秦,正靜靜地看著我,眉目掩在風雪中。

        我肚子在此刻疼起來,一陣一陣,鉆心地疼。

        真是個好時機啊,看來老天都在幫我。

        意識模糊間,我不知過了多久,暈過去又醒過來,卻始終有一雙手緊緊握著我,我的視線被汗水模糊,卻曉得那是誰的手,我咬牙喃喃道:“子臨……我疼……”

        他握著我的手更緊,我心里害怕得很,終于哭出來:“哥哥……”

        他雙手一僵。

        良久,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別怕,阿月,我答應(yīng)你,他一定會沒事的。”

        我心里猛然松了一口氣,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卸下來,這時便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仿佛還不止一聲,我終于徹底失去了意識。

        所幸,這個賭,我還是打贏了。

        第一次看見被包裹在明黃被褥中的小姐弟倆,已是回到了盛京。沒想到,我生下的竟是一對雙生子。

        我足足昏睡了十幾日,醒來時,宮里一切如舊,只是再沒有見到江秦的影子。

        直到我出月時,昀齊才自邊境歸來,帶回江秦的手書。描著金花的信箋上鋒利筆道寫著四個字:阿月親啟。

        一字一刀。

        仿佛他就在我耳邊淡淡道:“阿月,此役兇險,或許天命難違,若我不能安然歸來,你即攜此詔扶明衡登基,朝中諸事已平,萬勿憂慮?!?/p>

        我都能看見他提筆寫下這封信時的神情,從容不驚,無波無瀾,把一切都清清淡淡地背在肩上,埋在心底。

        可我拿著信的指尖都在一點點變涼。

        昀齊的聲音還在一旁響著:“其實自趙國去歲初向黎國用兵時,陛下便有所察覺,起先一直放任晉國陷入危難而不加以施救,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等得陸將軍的七萬大軍直逼趙國都城。陛下英才明主,此戰(zhàn)雖危難重重,但若勝,趙國二十年內(nèi)便再無力量危及黎晉兩國?!?/p>

        他頓了頓,又道:“娘娘,陛下從來未曾想過,逼娘娘在黎晉兩國之間做一個抉擇?!?/p>

        “您信了陛下五年,臣請娘娘,便再信他一回吧?!?/p>

        我默然無言。

        09

        前方捷報加急傳來時,已是昀齊在畫屏后將戰(zhàn)況念給我聽了。

        起先幾天我還能起身把每日的文書都看上一看,如今卻是實在無法支撐了。前一次醫(yī)正到昭和宮來時,我昏昏沉沉間仿佛聽見千千壓低的抽泣聲,其實我對自己的情況早已了然,卻不料她竟還是看不開。

        大軍凱旋的前一日,我的精神似乎好些了。我讓昀齊扶我去城墻看看,他本顧忌我的身體,卻還是拗不過我一再堅持。

        從晌午到夜色降臨,我有些疲累,腦子里倒還清醒,早幾年前,江秦還經(jīng)常會有大大小小的戰(zhàn)事親征,登基之后倒是再沒有過。但記得那時候每次出征前,我都會禮數(shù)周全地將他送到宮城墻前,他亦會信誓旦旦地看我道:“等我回來。”像是承諾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誓言。

        我慢慢靠著城墻坐下,伸出手就能觸到宮城外的夜風,涼涼的,無邊無際的。

        其實始終看得明白的,還是昀齊。

        江秦曾氣我的不在意,其實他不懂,正是因為他將我護得太好,我才能那樣對萬事都漠不關(guān)心。但其實我也不懂我自己,明明決定好了要信他,結(jié)果還是那樣逼他,大概也正是將他的心意當作賭局的籌碼。

        我從來都沒有不信過江秦,從我第一回見他,我就一直毫無道理地相信他,信了他這么多年。

        那日我說記不起當年的場景,其實怎么可能。我至今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初見他的那一日,連同那日花架下蘭花鞏松的碎影輪廓,都能分毫不差地勾勒。

        那一年的夏日尤其漫長,父王身體已大不好,十二哥雖在年節(jié)過后剛剛掌政,但時局仍然混沌污濁得不容我們樂觀。

        趙國的奉歷軍在夏初連破晉國北邊防線,十二哥親征北境,我獨自一人勉力把握整個內(nèi)宮朝局,每日都如履薄冰。偏生在春日里花粉勾起我身體里的病引,我養(yǎng)了兩日病,六王兄便趁亂勾結(jié)其生母皙夫人欲意逼宮奪位。

        江秦便是那日來的,那個夏日我在殿后的花架下坐了一日,一面簽發(fā)詔令一面咳嗽,一面咳嗽一面吐血,每一道詔令寫好便丟給守在一旁的暗衛(wèi),再咯出一口血繼續(xù)寫,這樣一日下來,詔令簽下去上百道,局面才勉強控制下來?,F(xiàn)在想彼時我那形容,披頭散發(fā),面色煞白,委實和個瘋子沒什么兩樣。

        我在那日的午后逆著光抬起頭看他,他半張臉萬千光華,半張臉又隱于陰暗,我愣了好久。

        他含笑向我行一禮,身姿挺拔優(yōu)雅,眼底卻不帶笑意,他施施然道:“弦月殿下安好,在下江子臨?!?/p>

        我在腦中迅速搜索到這個名字的主人,片刻后勾起嘴角:“太子殿下?!?/p>

        江秦,江子臨,黎國的太子。

        他選擇在這樣一個危急存亡之際孤身潛入我晉王宮,理由可能有千百種。然而我未想到的是,他一見我便開門見山地同我談了樁生意,半個月后,黎國的婚書便跨過臨月河遞到了晉國都城王宮。

        那是我同他的第一次見面,沒有郎情妾意溫情脈脈,也沒有王室尊榮十里風光,只是一場冷靜的利益交易,權(quán)衡利弊,算計人心。

        我和他講明兩點,我說,十二王兄未必能夠順利繼位,他道此約若成,他必全力相助;我又說,我先天有不足之癥,恐不能享天壽,他道無妨,盡力活著便好。我說好。

        最終那次的禍亂能夠平息下來,大半要靠著江秦之后在我那桌案發(fā)出的與我等量的詔令,他道此舉便算作他的見面禮。只是最后簽下的一封信箋,卻折好給了我,信封上寫著:阿月親啟。

        10

        那四個字,眼下正刻在緊緊握在我手中的那封信箋上。

        天下九國里,誰人不知黎國的江子臨驚世奇才,明明曉得他不過是精通誅心之論,我卻甘愿沉淪。

        我見過那么多人,可除去母妃和哥哥,沒有誰真正對我好,也沒有誰說過要為我背負什么。信珝或許對我說過喜歡,可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他永遠都會為了那份至尊之位而放棄我。我曾想過我這一生,不過是在利弊得失之間抉擇算計。到死都無法脫下這枯腐的皮囊。

        可那日蘭花似海,他在信中告訴我,自此以后,利弊他可為我丈量,人心,若我想要,他可原原本本交到我面前。

        我這一生都會記得。

        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漸漸在我耳邊變得清晰起來,我費力站起身來,腦袋里嗡嗡作響,感覺指尖都在顫抖。

        我看到那個影子逆著月影被越拉越長,最終到達城墻底下,馬背上的人輕巧翻身落地,身姿挺拔,笑意柔和,一如初見。

        他臉上流淌著柔軟月光,我聽不見,卻能看見他在說:“我回來了。”就像他每次答應(yīng)過我的。

        可一切終歸還是快要到盡頭了。

        太后前日的那番話還回響在我耳邊:“弦月,你不要怪母后心狠,哀家本來以為,你會是最適合做子臨王后的人,因為你和他是一樣的人,一樣麻木不仁,只是你的麻木不仁,已經(jīng)讓他心疼了。子臨從來不是一個會把自己心思外露的人,可是他是哀家的親兒子,哀家知道,他對你的感情,已經(jīng)太過了?!?/p>

        太后說得很對,其實從江秦為晉國發(fā)兵那日起,我就曉得她不可能再放過我了。她嘔心瀝血調(diào)教出來的帝王之才,不能毀在我這樣一個女人手里。即便避世這么多年,她也依然是黎國的太后。

        但她不知道,即便她不對我下手,我的病也撐不過這一兩年了。這一遭我整個身體已損耗過大,或許我私心里也不愿意讓子臨看見我逐漸殘敗的模樣,即便是在他記憶里,我也希望我能是一直美好的。

        我只是不甘心罷了。

        有些事,子臨從沒有告訴過我,但我一直都知道。

        比如他給我們的女兒起名叫成安,如同他想給我的,成就一個盛世安穩(wěn)。

        比如他三年前親手種在行宮的蘭花鞏松,前日里正開了第一季花。

        那種我曾說過的,性喜溫暖潮濕,在黎國種不活的花。

        他答應(yīng)過我的,件件事都做到了,沒答應(yīng)過我的,也都做到了。

        一直在食言的,自始至終,都是我自己。

        我不是一個好妻子,更不是一個好母親,我曾經(jīng)幻想過能在他們身邊一直陪著,可是現(xiàn)在想來,終歸是奢望了。

        意識在逐漸脫離我的身體,可我卻仿佛看見了那個身影,攜著柔軟月光,那么熟悉的,那么焦急的,就快要將我整個包圍。

        一如六年前的那個午后,錦衣的青年施施然立在開滿藍雪花的花架下,為我折一封描金箋,為我提筆寫道:阿月親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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