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甫勤
(同濟大學 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 上海 200092)
組織結構的變遷必然引起治理方式的改變。20世紀80年代初期,隨著人民公社制度的瓦解,以及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的推行,農民從集體組織回歸家庭,從而推動村民自治的實踐。與之類似,中國城市居民在90年代中后期經歷國有企業(yè)改革——單位體制瓦解之后,由“單位人”向“社會人”轉變,因而城市基層社區(qū)的管理也相應由“單位”管理轉向居民自治管理。從這一點來看,盡管村民委員會和居民委員會對于村民和居民的自治管理在時間上有先后差異,但產生的歷史背景大致是接近的?!吨腥A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1998年11月4日施行)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委員會組織法》(1990年1月1日施行)明確規(guī)定,村委會和居委會分別是農村居民和城市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參加村委、居委(后文簡稱村居委)選舉是村民、居民自治的核心內容,是實現中國基層民主的重要實踐??紤]到城鄉(xiāng)社會結構、經濟文化、民眾教育水平、參與意識等方面的差異,以往關于村居委選舉參與的研究是分開進行的。筆者認為,雖然獨立研究能夠揭示村居委選舉的一般過程和獨特影響機制,但如果將村居委選舉置于相同的背景下進行比較研究,或許能夠發(fā)現一種共同的模式,從而對整體上推進中國基層民主建設產生更大的影響。
《國家新型城鎮(zhèn)化規(guī)劃(2014-2020)》指出,城鎮(zhèn)化是我國現代化的必由之路,對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具有重大現實意義和深遠歷史意義。但由于城鄉(xiāng)戶籍制度的二元分割,中國人口城鎮(zhèn)化與戶籍城鎮(zhèn)化并不一致,大量農業(yè)人口遷移城市后并不能平等地享受城市的公共服務,很難融入城市,呈現候鳥式遷移,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這種遷移方式增加了城鄉(xiāng)社區(qū)的異質性。因此,本研究嘗試以城鎮(zhèn)化為總體背景,以社區(qū)異質性為切入點,綜合比較農村和城市居民在參加村居委選舉投票方面的共同模式和差異模式,以期更深入地理解民眾參與村居委選舉的影響機制。
村居委選舉是競爭性選舉還是非競爭性選舉,民眾是自主式參與還是動員式參與,誰來參與,為什么參與(動機),哪些因素影響到村居民的參與行為等一系列問題一直是政治學、社會學等學科重點關注的問題??傮w上來說,政治學者傾向于通過個案參與式研究展現村居委選舉的一般制度結構、選舉過程,從村莊、城市社區(qū)自身的特征來理解村居委選舉參與行為的影響因素,而社會學者傾向于通過大規(guī)模問卷調查,從村居民自身人口、社會經濟特征、社會網絡與資本等不同維度來比較不同社區(qū)的總體或個體性差異對民眾參與行為的影響。本研究通過對以往研究文獻的梳理,概括了影響民眾參加村居委選舉投票的三個主要解釋路徑:
(1)村居委選舉的政治過程與精英動員
劉春榮通過對上海居委換屆選舉的過程分析發(fā)現,不同社區(qū)的選舉參與行為以及選舉的推行過程是明顯不同的。行動者,包括居民,運用了不同的策略和資源,從而使選舉產生各自不同的意義。社區(qū)精英的動員策略以及選舉規(guī)則的開放性,使得許多“陌生人社區(qū)”中的居民被動員起來,在這種情況下,選舉更多地受到精英行動策略和制度空間的塑造。[注]劉春榮:《中國城市社區(qū)選舉的想象:從功能闡釋到過程分析》,載《社會》,2005年第1期,第119-143頁。仝志輝則通過對農民選舉參與過程中精英動員的具體研究,揭示了農村精英[注]在農村小群體交往中形成的能夠獲得更多社會資源和權威的人,如家族精英、宗教精英、企業(yè)管理精英、技能精英等。通過構建動員網絡,運用多種動員技術的方式來吸引農民進行投票。精英在動員普通村民投票時對其與普通村民的社會關聯(lián)的利用和放大,是形成村民高度選舉參與的重要因素。[注]仝志輝:《農民選舉參與中的精英動員》,載《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1期,第1-9頁。但熊易寒指出,由于社區(qū)利益結構的差異,村委會選舉以分配性利益為基礎,需要選出“當家人”,而居委會選舉以維持性利益為基礎,只要選出“守夜人”,因而城市居委選舉比村委選舉要缺乏活力,而各種解釋城市居民的高投票率行為的理論或觀點(面子動員、關鍵群眾和物質刺激等)都不具有足夠的解釋力,城市居民本質上依然是政治冷漠的,他們的高投票率結果是由于選舉過程中委托投票機制賦予了社區(qū)積極分子事實上的“復票權”,是政府、黨總支、居委會、積極分子和選民共謀的結果。[注]熊易寒:《社區(qū)選舉:在政治冷漠與高投票率之間》,載《社會》,2008年第3期,第180-204頁。
(2)社會經濟地位與村居民的選舉參與
社會經濟地位(socio-economic status,簡稱ses)是人們社會態(tài)度與行為的重要影響因素。在政治參與方面,國外研究發(fā)現,社會經濟地位越高的人其社區(qū)參與的程度也越高。[注]DiMaggio, Paul,“Social Stratification, Life Style, and Social Cognition,” D. B. Grusky ed., Social Stratification: Class, Race, and Gender in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 Boulder: Westview Press. 2001,pp.542-552.階層政治論的理性選擇解釋認為,民眾在選舉中的行為取決于對自身利益得失的權衡。[注]劉欣、朱妍:《中國城市的社會階層與基層人大選舉》,載《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6期,第34-58頁。農民出于投票參與的回報而積極參加村委選舉,[注]胡榮:《理性選擇與制度實施:中國農村村民委員會選舉的個案研究》,上海:遠東出版社,2001年,第48頁。城市居民在日常生活中與居委會成員之間會形成低層次的互惠關系,或者某些居民對居委會存在著資源依賴性,都會使得這些居民成為社區(qū)參與的積極分子。[注]轉引自黃榮貴、桂勇:《集體性社會資本對社區(qū)參與的影響:基于多層次數據的分析》,載《社會》,2011年第6期,第1-21頁。劉欣和朱妍通過對城市中產階層在基層人大選舉中的投票行為研究發(fā)現,中產階層相對于普通工人階層更有可能參加投票,尤其是收入越高、越認同中產階層的人越有可能參加投票。但在經驗研究中,理性選擇的解釋也面臨挑戰(zhàn)。如郭正林在分析當代中國農民的政治參與程度時發(fā)現,農民的個人經濟收入水平對村委選舉參與程度的影響微弱,在統(tǒng)計上并不相關。[注]郭正林:《當代中國農民政治參與的程度、動機及社會效應》,載《社會學研究》,2003年第3期,第77-86頁。如前文所述,熊易寒也指出,在城市居委選舉中,“物質激勵說”雖有影響,但并不能解釋居委選舉的高投票率結果。在住房產權方面,國外研究發(fā)現,產權是影響民眾參與社區(qū)公共事務、選舉的重要因素,在社區(qū)中擁有產權的業(yè)主其社區(qū)參與的積極性更高。[注]Brian J. McCabe, “Are Homeowners Better Citizens? Homeownership and Community Particip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Social Forces, 2013,91(3),pp.929-954.不過,住房產權對于中國城市基層社會而言,效應并不明顯。[注]李駿:《住房產權與政治參與:中國城市的基層社區(qū)民主》,載《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5期,第57-82頁??傮w上來說,中國村居委選舉的相關研究未能給理性選擇假設提供足夠的例證。
(3)網絡、信任、資本與村居民的選舉參與
關于社會資本與政治民主的理論認為,個人之間通過合作、互惠、參與集體社會行動,產生社會信任,形成社會資本,小群體內的社會信任能擴展至對政府的信任,促進英明的公共政策、強勁的經濟增長、有效的公共管理以及較高的制度績效。[注]楊敏:《公民參與、群眾參與與社區(qū)參與》,載《社會》,2005年第5期,第78-95頁。社會資本理論的代表人物帕特南將社會資本定義為關系網絡、互惠和信任三個層面,認為公民越是參與到一定的關系網絡中(尤其是橫向關系網絡),越有可能產生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從而形成普遍的互惠規(guī)范和社會信任。[注][美]帕特南:《使民主運轉起來》,王列、賴海榕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7頁。在中國村居委選舉及基層選舉和公民參與研究中,學者們從不同維度分析了社會資本的影響。胡康經研究指出,個人社會網絡為個體行動者提供資源,同時,社會網絡能夠使行動者有機會提高他們在溝通及組織方面的能力;并且,行動者能夠被社會網絡中其他成員動員而參與。[注]胡康:《文化價值觀、社會網絡與普惠型公民參與》,載《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6期,第120-143頁。
胡榮分別研究了中國農村居民和城市居民的社會資本狀況及其對村委選舉和城市基層選舉的影響。在村委選舉方面,發(fā)現社會資本中的社區(qū)認同因子和社團參與因子對農村居民的政治參與有積極影響,而社會資本中的其他因素,諸如信任、社會網絡等因素對政治參與的影響不具統(tǒng)計顯著性。[注]胡榮:《社會資本與中國農村居民的地域性自主參與》,載《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2期,第61-85頁。在城市居民的政治參與方面(維權抗爭、利益表達、選舉參與),社會資本有非常積極的正面作用,尤其是社團參與因子非常顯著。[注]胡榮:《社會資本與城市居民的政治參與》,載《社會學研究》,2008年第5期,第142-159頁。對城市移民群體的社會參與網和政治參與的關系研究也發(fā)現,居民參與各種橫向組織活動,如“同鄉(xiāng)、校友、戰(zhàn)友聚會”、“居委/物業(yè)組織的會議/活動”、“宗教聚會”、“興趣群體的聚會”、“志愿者活動”的頻率越高,其參加投票選舉的概率就越高。[注]孫秀林:《城市移民的政治參與:一個社會網絡的分析視角》,載《社會》,2010年第1期,第46-68頁。在村委選舉中,由于鄉(xiāng)鎮(zhèn)政府在選舉前后的村莊管理中扮演重要角色,且在執(zhí)行上級任務和提供公共服務的過程中與村民互動,這種互動的結果會形成村民對基層政府的“政治信任”。孫昕等研究發(fā)現,村民對基層政府的“政治信任”程度越高,其參與村委選舉的傾向越高。[注]孫昕等:《政治信任、社會資本和村民選舉參與——基于全國代表性樣本調查的實證分析》,載《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4期,第165-187頁。金橋考察了文化資本對城市居民制度內政治參與(居委選舉)和制度外政治參與(集體行動、請愿、上訪等)的影響。研究發(fā)現,文化資本(尤其是具體化文化資本)對兩類政治參與均存在顯著的正向影響。[注]金橋:《上海居民文化資本與政治參與——基于上海社會質量調查數據的分析》,載《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4期,第84-104頁。
上述各項研究從個體層次考察了社會資本對于公民參與或選舉參與的影響。黃榮貴和桂勇分析了集體性社會資本(社區(qū)層次資本)對于居民不同類型社區(qū)參與(體制化參與、抗議型參與和公共型參與)的影響。研究發(fā)現,社區(qū)社會資本同體制化社區(qū)參與(包括參與居委選舉投票和向居委提建議或意見)具有密切的關系。[注]黃榮貴、桂勇:《集體性社會資本對社區(qū)參與的影響:基于多層次數據的分析》,載《社會》,2011年第6期,第1-21頁。
雖然村居委都被作為最基層的居民自治組織,在基本功能、組織架構等多方面都有很多類似的特征,但由于中國長期以來城鄉(xiāng)二元分立的局面,導致城鄉(xiāng)居民在文化、社會參與等方面都呈現出非常明顯的差異化特征,因而很多基層選舉研究是分別以村委選舉和居委選舉作為直接研究對象的,很少涉及村居委選舉的對比研究。在影響村居委選舉參與的因素解釋方面,局限于某社區(qū)的經濟文化特征以及某一次選舉過程中的制度安排和動員程度。在定量研究中又過多關注個體社會特征對于選舉參與的影響,除黃榮貴等(2011)關注到社區(qū)社會資本的影響外,其他研究對社區(qū)層次特征的關注略顯不夠。而城鎮(zhèn)化背景下,中國基層民主的發(fā)展也正面臨著人口遷移帶來的挑戰(zhàn)。[注]唐鳴:《城鎮(zhèn)化背景下基層民主的發(fā)展——對居委會組織法修改的一點意見》,載《探索與爭鳴》,2013年第11期,第56-58頁。基于這些考慮,本研究試圖通過社區(qū)層面的特征對影響村居委選舉參與的因素進行比較研究。
異質性(heterogeneity)和不平等(inequality)是布勞描述社會結構分化的兩個維度。異質性是社會結構的水平分化,指人口在由類別參數(如性別、種族、宗教、職業(yè)等屬性)所表示的各群體之間的分布。群體數量越多,屬于一個或幾個群體的人口的比例越小,由某個特定的類別參數表示的異質性就越大。布勞設定的公理認為,內群體交往比群際交往更普遍,即同一群體的成員相互之間進行同質交往的可能性比不同群體的成員之間發(fā)生異質交往的可能性更大。異質性越大,妨礙社會交往的群體障礙則越多。由此推論出,不斷增大的異質性會增加妨礙社會交往的障礙。[注][美]彼得·布勞:《不平等與異質性》,王春光、謝圣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118頁。根據帕特南社會資本概念的定義,群體成員的社會交往是社區(qū)以及個體社會資本的重要來源。因而,從理論上可以推導出,社區(qū)異質性的增加會導致社區(qū)和個人社會資本的下降。這一推論在不同國家的實證研究中都得到了支持。這些實證研究發(fā)現,在種族多樣化的社區(qū)中,隨著社區(qū)異質性的增加,民眾的社會信任、水平化社會網絡、社區(qū)凝聚力、集體效能感都會顯著下降。[注]Alberto Alesina, and Eliana La Ferrara,“Articipation in Heterogeneous Communities,”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2000,115(3),pp.847-904; Hilde Coffe,“Social Capital and Community Heterogenity,” 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2008, 91(2),pp.155-170; Oguzhan C. Dincer,“Ethnic Diversity and Trust,” Contemporary Economic Policy,2011, 29(2),pp.284-293; Andrew Leigh, “Trust, Inequality and Ethnic Heterogeneity,” Economic Record,2006, 82(258),pp.268-280; Daniel Rubenson,“Community Heterogeneity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American Cities,” Canadi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Meeting,2005,pp.1-15; Floris Vermeulen, Jean Tillie, and Robert van de Walle, “Different Effects of Ethnic Diversity on Social Capital: Density of Foundations and Leisure Associations in Amsterdam Neighbourhoods,” Urban Studies,2012,49(2),pp.337-352; Liz Twigg, Joanna Taylor, and John Mohan,“Diversity or Disadvantage? Putnam, Goodhart, Ethnic Heterogeneity, and Collective Efficacy,”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A Abstract,2010, 42(6),pp.1421-1438.在收入不平等方面,部分研究并沒有發(fā)現異質性對于社會資本的產生有負面影響。[注]Hilde Coffe, and Benny Geys, “Community Heterogeneity: A Burden for the Creation of Social Capital?”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2006,87(5),pp.1053-1072.由于不同學者對于社會資本概念的理解不一,也有學者發(fā)現群體或組織內部的異質性能夠增強其社會資本[注]李潔瑾、黃榮貴、馮艾:《城市社區(qū)異質性與鄰里社會資本研究》,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第67-73頁。。李潔瑾等通過將社會資本概念分為整合性社會資本和鏈合性社會資本[注]整合性社會資本,是把有共同的鄰居、民族、宗教或家庭關系的人整合為緊密的社會關系,在一個特定的社群內,社會聯(lián)系和普遍信任的程度越高,這種形態(tài)的社會資本密度越大。整合性社會資本與密集而多功能的網絡、長期互惠關系、深度信任、共享的規(guī)范相聯(lián)系。鏈合性社會資本是跨網絡的鏈接,使不同群體間易于交流信息、進行合作,從而提高整體效率。鏈合性被理解為與社區(qū)內其他網絡的聯(lián)系,對外部資源的獲取能力和跨社會隔離(年齡、種族、階級)的聯(lián)系。,并梳理“同質相容論”和“異質互補論”的社會資本內涵,認為上述兩種社會資本的發(fā)生機制并不矛盾,社區(qū)內部異質性會阻礙鄰里整合性社會資本的生成,但會促進鏈合性社會資本的形成。根據前文對社會資本與政治參與的文獻回顧,正是這種整合性社會資本對人們的政治參與產生了積極影響。
在城市社區(qū),隨著城鎮(zhèn)化的發(fā)展,大規(guī)模的城市更新改造,住房體制改革,以及大量農業(yè)及外來人口遷入,原本同質化的單位社區(qū)出現了普遍的異質化傾向,社區(qū)內人群分化明顯;而這種異質化的趨勢導致了居民之間的關系出現了疏離,鄰里關系水平、居民的社區(qū)認同感和歸屬感下降,大家對于社區(qū)公共事務的關心程度也開始下降。[注]蔡禾、賀霞旭:《城市社區(qū)異質性與社區(qū)凝聚力——以社區(qū)鄰里關系為研究對象》,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133-151頁;孫炳耀:《社區(qū)異質化:一個單位大院的變遷及其啟示》,載《南京社會科學》,2012年第9期,第49-54頁。在農村社區(qū),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遷移,這些勞動力除了極少部分人能夠定居城市、成為市民之外,大部分人仍然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他們只是實現了人口城鎮(zhèn)化,而非戶籍城鎮(zhèn)化,農村仍然是他們的主要生活空間。盡管如此,他們在城市累積的人力資本和經濟資本足以支撐其在農村社區(qū)獲得較高的社會經濟地位,促使農村社區(qū)也出現了明顯的異質性(職業(yè)地位和收入的不平等)。這種異質化的趨勢是否也會影響到農村居民之間的社會交往、信任以及其他形式的社會資本,進而影響到他們的選舉參與,在以往研究中并未得到廣泛關注。
通過上文所述社區(qū)異質性、社會資本以及村居委選舉三者之間的邏輯關系,本研究推導出如下假設:在城鎮(zhèn)化不斷發(fā)展的背景下,社區(qū)異質性的增加,會降低農村和城市居民的選舉參與水平。根據布勞異質性的基本觀點,社區(qū)異質性的增加不利于居民公共參與網絡的形成,從而降低居民之間整合性社會資本的生成,而社會資本又是影響人們選舉參與的重要因素,因而社區(qū)異質性的增加會降低內部居民的選舉參與水平。簡而言之,社會資本是社區(qū)異質性影響居民村居委選舉參與的中間機制,即社區(qū)異質性影響居民參與村居委選舉的社會資本路徑。
本研究從社會學角度,通過大規(guī)模抽樣調查,研究城鎮(zhèn)化背景下社區(qū)異質性對中國民眾村居委選舉參與的影響。分析層次上既包括個人又包括社區(qū),因而引入多層次logit分析模型[注]因為本研究的核心因變量是二分類變量。另外,對于異質性如何影響不同特征居民的選舉參與不是本研究的重點問題,因而僅使用了隨機截距模型,并將個體層次模型中的斜率作為固定效應,假定斜率在不同異質性社區(qū)中的系數相同。,在控制個人層次變量的條件下,比較分析社區(qū)異質性對農村和城市居民參與選舉的影響。(混合)分析模型如下:
γ40×party+γ50×college+γ60×senior+γ70×junior+γ80×lnincome+γ90×isei+μ0
在上述模型中,p表示農村和城市居民參加村居委選舉投票的概率,其他變量名稱所代表的含義見變量測量部分。μ0是截距的隨機效應,通過比較異質性變量放入模型前后隨機效應的變化,可以反映社區(qū)異質性對居民選舉參與方差解釋力的大小。γ參數的解釋同普通logit模型。
(1)因變量
村居委選舉投票。本研究根據問卷題器設計,以“近三年,您是否在居(村)委會的換屆選舉中投過票?”作為測量指標,測量結果包括“投過票”和“未投過票”兩個取值,分別編碼為1和0。
(2)自變量
異質性。當前中國城市或農村社區(qū)的異質性主要表現為不同人口社會經濟地位的分化,因而在中國社區(qū)異質性的研究中,主要依據教育、職業(yè)和收入不平等作為異質性的測量指標,如蔡禾、賀霞旭 (2014)的研究。同樣,本研究也通過教育(Vedu)、職業(yè)(Visei)和收入(Vincome)三個維度來測量一個社區(qū)的異質性水平。異質性水平屬于社區(qū)層次變量,通過聚合社區(qū)內個人層次的教育水平、職業(yè)地位水平和收入水平的標準差產生。而個人層次的教育水平根據個人實際文化程度轉換為教育年限所得。[注]具體轉換方法是:未受過任何教育=0,私塾=3,小學畢業(yè)=6,初中畢業(yè)=9,職業(yè)高中、普通高中、中專、技校畢業(yè)=12,大學???成人)畢業(yè)=14,大學???正規(guī))、大學本科(成人)畢業(yè)=15,大學本科(正規(guī))=16,研究生及以上畢業(yè)=19。對于個別未完成最高教育程度的,根據具體情況修正。修正方法是:在讀和肄業(yè)兩種情況為最高教育年限減2,輟學或中途退學兩種情況為最高教育年限減1。這種測算方法盡可能保證每種教育程度之間的客觀差異,又考慮了最高學歷的獲得情況,具有較高的可靠性。職業(yè)地位根據人們當前或最后一份工作/職業(yè)的社會經濟地位指數(SEI)[注]編碼對應規(guī)則可參考Harry B.G. Ganzeboom, and Donald J. Treiman, “Internationally Comparable Measures of Occupational Status for the 1988 International Standard Classification of Occupations,”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1996, 25 (3), pp.201-239.來測量。收入水平根據人們上一年度全年的總收入來測量。社區(qū)內個人教育水平、職業(yè)地位和收入水平的標準差越大,則意味著該社區(qū)的內部異質性越強。
(3)控制變量
本研究重點研究社區(qū)層次變量的影響,因而將所有個體層次的變量都作為控制變量。這些變量包括:性別(gender)。男性和女性分別被編碼為1和0。年齡及平方除以100[注]將年齡平方的取值除以100,這樣可以使模型估計參數更好地顯示出來。(age及age_sq)。是否黨員(party)。黨員(含民主黨派)和非黨員分別編碼為1和0。教育程度。為了更清楚地展現不同教育程度人群之間的差異,使用了分類測量法[注]分類測量法結果與教育年限之間的零階pearson相關系數為0.923,kendall tau_b系數為0.917,spearman等級相關系數為0.970,三者顯著性水平均小于0.001,說明兩種測量方法之間存在高度的一致性。。測量結果包括:小學及以下(primary),初中(junior),高中及同等學力(senior),大學??萍耙陨?college)四個類別,編碼依次為1-4。職業(yè)地位(isei)。通過SEI測量,上文已經說明。收入水平(lnincome)。根據上一年度全年總收入的自然對數來測量。
本研究所采用的數據來自于“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2010),該調查由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調查與數據中心聯(lián)合各地學術機構共同執(zhí)行,采用分層設計、多階段PPS抽樣方法,對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qū)的城鄉(xiāng)人口總體(18歲以上,不含港、澳、臺)進行了抽樣調查[注]具體抽樣方案可參考《中國綜合社會調查第二期(2010-2019)抽樣方案》。,調查共獲得樣本11,785個;本研究根據因變量、自變量和控制變量的缺失情況進行篩選,共剔除無效樣本2169個,獲得有效樣本9616個。
城鄉(xiāng)樣本分布的基本情況見表1,在分析模型中,個人數據經過加權處理。
表1 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10年(CGSS2010)樣本基本情況描述(n=9616,N=478)
注:農村樣本中,年齡最大值為90,收入對數最大值為13.85,社會經濟地位指數的最大值為88。
為了比較影響農村和城市居民參與村居委選舉的相同因素和差異因素,本研究分別使用相同的模型來擬合農村樣本數據和城市樣本數據。模型一和三是未添加社區(qū)層次變量的隨機截距模型,模型二和四是添加了社區(qū)異質性指標的隨機截距模型。我們通過前者(模型一和三)來比較影響居民參與村居委選舉的因素,通過后者(模型二和四)來比較異質性對于居民參與村居委選舉的影響。通過隨機截距的方差μ0的變化來比較異質性的統(tǒng)計解釋力。
通過對模型一和三的比較,我們發(fā)現,年齡、收入和社會經濟地位等因素在影響農村和城市居民選舉參與的作用模式上較為接近。具體來說,年齡與農村和城市居民的選舉參與呈倒U型曲線關系。根據模型一和三的估計,農村居民選舉參與的頂點約為56歲,即在56歲之前,農村居民參與村委選舉的概率逐漸增加,在56歲之后,其參與村委選舉的概率則逐漸下降。城市社區(qū)居民選舉參與的頂點約為67歲,在頂點前后的變化模式與農村相仿。而收入水平的高低對于農村或城市居民的選舉參與均無顯著性影響,這與以往研究一致,未支持理性主義的相關假設。相反,在社會經濟地位方面,與選舉參與呈現出顯著的負相關,社會經濟地位越高者,參與村居委選舉的概率越低。在農村地區(qū)和城市社區(qū),社會經濟地位指數每增加一個單位,其參加村居委投票的概率優(yōu)勢反而下降0.9(1-e-0.009,p<0.05)和0.7(1-e-0.007,p<0.01)個百分點。這與劉欣和朱妍(2011)的研究發(fā)現略有不同。綜合收入水平及社會經濟地位和選舉參與的關系,反映出中國村居委在民眾利益分配中的作用尚不明顯,但由于村居委對社區(qū)內弱勢群體能夠起到一定的庇護作用,所以能夠獲得較低社會經濟地位者的支持。
表2 村居委選舉參與的影響因素分析(隨機截距模型,Population-average model with robust standard errors)
注: “*”,p<0.05;“***”,p<0.01;“***”,p<0.001。
通過模型一和三的比較可以發(fā)現,農村和城市居民在選舉參與方面存在顯著的城鄉(xiāng)、性別、黨員身份和教育程度差異。具體來說,城鄉(xiāng)差異表現在農村居民參與村委選舉的積極性要高于城市居民參與居委選舉的積極性,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農村居民參與村委選舉的概率約為65.0%[ e0.619/(1+e0.619)];同比,城市居民參與居委選舉的概率僅為33.5%[e-0.684/(1+e-0.684)]。性別差異表現在,農村地區(qū)男性比女性更加積極地參與村委選舉,男性參與村委投票的概率優(yōu)勢是女性的1.35倍(e0.303,p<0.001),而城市地區(qū)男性和女性在居委選舉方面沒有明顯差異,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在農村地區(qū),男性作為戶主,可以作為家庭的代表進行投票,而城市地區(qū)則沒有這種性別分工的差異。以往研究指出,是否黨員對人們參加村居委選舉有積極的作用,但本研究未發(fā)現黨員身份對農村居民存在顯著影響,這可能是農村黨員在總人口中的比例(6%)較低,導致出現較大的標準誤所致,因而不能憑此否定以往研究發(fā)現;但在城市社區(qū),黨員身份的影響與以往研究結論則非常一致,黨員參加居委選舉的優(yōu)勢是非黨員的1.41倍(e0.345,p<0.001),說明黨員比非黨員對于居委選舉的認同程度或支持程度更高。教育程度差異在農村和城市居民選舉參與方面的影響作用也不同。在農村地區(qū),教育程度的高低與村民是否參加村委選舉并無顯著相關,從參數大小來看,大學??萍耙陨?、高中及同等學力的回歸系數為負,反映出隨著教育程度的增加,村民參加選舉的可能性在降低。從經驗上來看,導致這種現象的原因可能是農村高學歷者更有機會遷移到城市從事非農工作,而錯過或放棄了村委選舉,或者委托留守人口進行投票,但由于不同學歷者的差異未產生統(tǒng)計上的顯著性,這種理論上的可能僅僅是一種推測。在城市社區(qū),我們發(fā)現,中等教育程度者(初中、高中及同等學力者)在居委選舉中的投票概率更高,這與金橋(2012)等的研究發(fā)現并不一致,但與李駿(2009)的發(fā)現卻非常一致。相對而言,初中文化程度者參加居委選舉的優(yōu)勢是小學及以下文化程度者的1.30倍(e0.265,p<0.01),而高中及同等學力者的對應優(yōu)勢為1.20倍(e0.184,p<0.05),大學??萍耙陨衔幕潭日吲c小學及以下文化程度者相比沒有顯著差異。
通過對模型二和四的比較發(fā)現,在增加社區(qū)異質性變量之后,個體層次變量的參數估計值和顯著性水平沒有發(fā)生明顯變化,說明異質性沒有改變個體層次變量影響人們參加村居委選舉的基本模式。從異質性的影響來看,研究發(fā)現,隨著社區(qū)異質性的增加,農村和城市社區(qū)居民參加村居委選舉的概率逐漸降低。但在農村和城市地區(qū),異質性起作用的維度和解釋力并不相同。在農村地區(qū),教育異質性具有顯著影響,平均而言,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社區(qū)內教育年限的標準差每增加一個單位,個體層次的截距β0將減少0.580(p<0.001),相當于農村居民參加村委選舉的優(yōu)勢降低為原來的56.0%(e-0.580)。收入異質性和社會經濟地位的異質性對于農村居民是否參與選舉投票沒有顯著影響。而在城市地區(qū),教育異質性和收入異質性沒有顯著影響,具有顯著性影響的是社會經濟地位異質性。平均而言,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社區(qū)內居民社會經濟地位的標準差每增加一個單位,個體層次的截距β0將減少0.037(p<0.05),相當于城市居民參加居委選舉的優(yōu)勢降低了3.6%(1-e-0.037)。從檢驗結果來看,本研究的基本假設基本成立,但也需要指出,異質性的不同維度對人們參加投票選舉的影響在農村和城市存在差異。
另一方面,通過對比模型二和一以及模型四和三,我們發(fā)現,社區(qū)異質性水平對農村和城市社區(qū)間居民投票行為差異的解釋力也存在差異。在增加社區(qū)異質性變量之后,農村社區(qū)間截距的方差μ0明顯降低(從1.248降低為1.126),表示異質性變量(主要是教育異質性)可以解釋農村社區(qū)間居民投票差異的10%左右,解釋力較強,反映出城鎮(zhèn)化對農村社區(qū)基層民主的負面影響較大。相對而言,在增加異質性變量前后,城市社區(qū)間截距的方差μ0降低不夠明顯(從0.930降低為0.921),表示異質性變量(主要是社會經濟地位的異質性)僅能夠解釋城市社區(qū)間居民投票差異的1%左右,解釋力偏弱,反映出城鎮(zhèn)化對城市社區(qū)基層民主的負面影響較小。
本研究借用布勞社會不平等研究中的“異質性”概念和相關命題,結合以往研究中關于社會資本與選舉參與的主要發(fā)現,指出在城鎮(zhèn)化背景下,大量農業(yè)人口向城鎮(zhèn)遷移,增加了城鄉(xiāng)社區(qū)的異質性,進而對城鄉(xiāng)居民參與村居委選舉產生影響,并運用“中國綜合社會調查數據”(CGSS2010),構建多層次logit分析模型進行檢驗。
研究發(fā)現,包括社區(qū)異質性指標在內,農村和城市居民在參加村居委選舉方面既存在一些共同的影響因素,也存在一些差異性因素。就異質性的影響機制而言,不管是農村社區(qū)還是城市社區(qū),異質性的增加都會降低居民參加村居委選舉投票的概率。但異質性起作用的維度和強度有所差異,在農村社區(qū),異質性影響較強,主要表現為教育異質性的影響,說明教育不平等對農村社區(qū)的影響更大。相對而言,在城市社區(qū),異質性的影響較弱,主要表現為社會經濟地位異質性的影響。異質性影響的差異反映出城鎮(zhèn)化對農村和城市基層民主實踐的影響也存在差異。
上述研究發(fā)現對當前中國基層民主實踐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首先,在城鎮(zhèn)化不斷發(fā)展的背景下,城鄉(xiāng)社區(qū)異質性的增強是不可避免的趨勢。因而,在確定村居委選舉過程和程序時,決策部門應注意到社區(qū)異質性的影響作用及機制,社區(qū)異質性強,會阻礙社區(qū)內居民的社會資本(尤其是橫向社會網絡)的形成,進而降低居民參與村居委選舉的概率。
其次,社區(qū)異質性是影響居民選舉參與的中觀層次因素,除此之外,根據本研究的發(fā)現,很多個體因素也是影響居民投票積極性的重要因素。因而,從提升居民選舉參與水平來說,在社區(qū)異質性無法改變的情況下,可以考慮在農村和城市社區(qū)針對選舉參與積極性較低的群體開展差異化的宣傳和動員策略。
再次,研究雖然發(fā)現社區(qū)異質性對于城市社區(qū)的影響較小,究其原因,是因為城市居委選舉主要采取間接選舉方式,大量遷移人口雖然有較強的參與選舉意愿,但是否參與選舉以及選舉結果如何并不能改變他們在城市的弱勢地位,因而,居委選舉仍以本地戶籍人口為主。考慮到我國城鎮(zhèn)化的特性,鼓勵和促進外來人口參與社區(qū)發(fā)展事務,降低社區(qū)異質性的影響,能夠更好地促進他們融入城市。
最后,研究關于農村和城市社區(qū)異質性影響居民選舉參與的維度并不一致,說明城鎮(zhèn)化過程中,城鄉(xiāng)社區(qū)內部群體分化是多維度的,而不同維度的分化所導致的異質性對社區(qū)內居民行為的影響方式和機制也不一致。因而,要了解社區(qū)異質性的影響,必須通過多維度的測量,才可以獲得更穩(wěn)健的統(tǒng)計結果。
為了謹慎對待本研究所發(fā)現的一些結論以及方便和其他研究進行比較,需要澄清本研究在理論基礎和研究設計方面可能存在的一些特殊問題。如在理論層面,基于中國二元城鄉(xiāng)結構、文化背景、經濟發(fā)展、社區(qū)形態(tài)以及社區(qū)內利益結構等方面的差異,本研究將這些相近結論的文獻整合在一起,作為共同特征,將兩者進行整合和比較研究,是一種理論上的嘗試,在實踐中,村委、居委選舉的過程仍然存在明顯的不同。在研究設計方面,國內研究中,尚未有統(tǒng)一、標準化的異質性測量指標。本研究根據教育、收入、職業(yè)的標準差進行聚合測量,雖然具備較好的測量信度和效度,但社區(qū)異質性并不限于這三個維度,是否還存在其他更好的測量指標,如社區(qū)內外來人口的比例、不同民族人口的比例、特殊人群的比例等,在今后的研究中也值得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