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映暉
剛到水廟古鎮(zhèn)的時候,沒人知道他是一名瓦匠。
其時常德會戰(zhàn)正臨近尾聲,常德城和周邊的地方早被日本鬼子炸成殘垣斷壁。越過雪峰山,不時有潰兵和難民涌到這里,給靜寂的小鎮(zhèn)帶來了喧鬧。潰兵們順手捎帶幾只羊和雞鴨,退到山更高、林更深的廣西。德林卻和大多數(shù)的難民一樣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哪里能討得一碗冷粥,哪家的屋檐能讓遮一下風雨,哪里便是他的家??赡悄暝拢与y的人太多了,小鎮(zhèn)的人也不富裕,他們的憐憫心脆弱得像一面鏡子,遠在常德的槍炮聲就能把它震得粉碎。德林在水廟古鎮(zhèn)逗留了兩日,才討得了他的第一碗剩粥。那時他正躺在五里古圳的破廟里,奄奄一息,兩位來廟里上香、祈求國泰民安的老人發(fā)現(xiàn)了他。兩位老人商量著與其讓他餓死,找人給他收尸,還不如給他一碗剩粥讓他喝了有力氣離開。喝了一碗冷粥的德林果真站了起來。老人說,走吧走吧,這也不是你安身的地方,那剮千刀的鬼子說不定哪天就來這里了。說著又朝破廟里的神像拜了三拜,求道,菩薩顯靈啊,讓那些鬼子兵早日滾回陰曹地府吧,別在這兒作禍了。
喝了粥的德林的眼里有了亮光,他操著有點讓人聽不懂的口音對老人說,我可以給你做工。未了又說一句,只吃飯,不要錢。
老人說,你會什么?德林說我是瓦匠,我會翻瓦。
那時,小鎮(zhèn)唯一的瓦匠王二麻子因喝酒上房摔死在青石階上已整整三年了,小鎮(zhèn)的屋瓦經(jīng)歷了三個春秋的風雨,早已紕漏百出,淫雨橫流。老人打量著眼前這個精瘦精瘦、像個猴子的男人說,你行嗎?
上了房的德林簡直換了個人一樣,精明,穩(wěn)重,利索。揭瓦,補漏,束檐,疏密有致,高低有度。站在高處的德林像個將軍,氣定神閑。天作棋盤,瓦作棋,德林信手拈來,在小手藝上玩出了小花樣、大氣魄。
德林就這樣留在了水廟古鎮(zhèn)。安定下來的德林漸漸有了精氣神兒,憑他的手藝和勤勞,很快贏得了水廟人的口碑和尊重。德林干活,一大半天趴在屋脊上也不用下來,東家心疼了,叫一聲德林下來歇會兒吧。德林探起頭來,露出一嘴的黃牙說,不用,不用,再干一會兒就好,只是每天太陽下到與屋脊一樣高的時候,他才會朝西北方向悵惘地呆望許久,那是他原來家的方向。在一個叫石門隘口的地方,他曾經(jīng)有一個暖意融融的家,以前每天傍晚回到家里,老婆桂香都會做好了飯菜等他,8歲的女兒和4歲的兒子會抱著他的腿叫爸爸,水也熱好了,沖冼一下便是一身的愜意。但這樣的日子在一個殘陽如血的下午戛然而止。日本鬼子的炮火將他的村莊變成一片火海,殺光了所有的村民。那時德林正站在另一座村莊的瓦墻上,三片新瓦在他手心里被硬生生捏成了碎片。
三個月后,德林不僅正式接管了王二麻子的營生,在別人的撮合下,還接管了王二麻子長著苦瓜臉的老婆和長著蘿卜頭的孩子。戰(zhàn)亂的時局沒來得及讓那些族人們考慮是否要王二麻子的老婆爭取一塊貞節(jié)牌坊,聽著那些遠處的炮聲,誰都明白,在這樣的時候,生存或許更為迫切。可以想象,一個寡婦帶了一個孩子,沒有一個男人,會是什么樣子。
接管的儀式簡單而莊重,一只五斤的大叫雞公用血見證了他們之間的結合。在神龕前祭拜了祖宗菩薩、土地神之后,德林正式住進了王寡婦的家。王寡婦的家境并不好,才三間依河而建的臨街瓦房,幾分薄田,但比起那些餓死道旁、被胡亂葬在土崗上的人,這樣的境遇無疑是天上人間。
德林把小蘿卜頭當自己的親生孩子,每天做工回來,德林都會變戲法似的從袋子里弄出一顆糖來。幾天后,從小蘿卜頭甜滋滋的嘴巴里就叫出爸爸了。德林還把每天掙的工錢如數(shù)交給女人,女人很小心地將錢包好,放在了箱子底下,然后鄭重地加了把鎖。有幾回氣喘吁吁親熱之后,他們甚至商量著再置幾分地,要一個小孩。德林和女人的希望就像春天的野草,遇上一點陽光就開始蓬勃。德林閑時,就坐在竹躺椅里,在掩映的垂柳下乘涼,涼風習習沿江吹過。有時德林也會光著上身下到屋前的江里,坐在麻臉石上舒適地搓背。江水洗去德林身上的污垢,也漸漸沖淡了德林心底的郁悶。
古鎮(zhèn)水廟的墻瓦在德林的操持下修葺一新。德林的好手藝讓大家省去了對風雨的擔心,但更大的風雨開始彌漫在大家的心頭。傳來的消息說,鬼子已進駐離村不到百里的東安,他們冼劫了一個又一個村莊。一場秋雨下來,滴滴答答,夾著血腥和殘暴。但小鎮(zhèn)人是不甘心當亡國奴的,開始有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散發(fā)傳單,宣傳抗日,也募捐錢物。小鎮(zhèn)人掏開了羞澀口袋,幾張紙幣里寄托著愛國的熱情和決心。德林也被這種氣氛感染著,在那些年輕人面前,他情緒激動地當面表示要捐獻三塊大洋,引來了眾多驚嘆和羨慕的目光。但最終,他回到家里找女人要錢時卻只能討得幾張紙幣。女人的態(tài)度很堅決,對德林說,三塊大洋是一家人多少天的生活開支,不想過日子了還是腦子在五里古圳里泡進水了?攥著幾張紙幣回來的德林郁郁不樂,可憐巴巴。圍觀的人群里發(fā)出一聲德林原來是妻管嚴啊,便哄地笑了,德林的臉紅到了耳根,要知道,在小鎮(zhèn)里怕老婆是男人最窩囊、最無能的表現(xiàn),好在那些年輕人安慰他,抗日不分錢多錢少,有這心就好,但德林掩飾不了自己沮喪的心情,他最終淹沒在沸鬧的人群里。
那晚德林第一次拒絕了女人主動挨過來的滑膩膩的身體,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根生硬的柴垛。女人怯怯地伸過手來摸德林的額頭,一手的冰涼,問是病了嗎?德林轉過身去,半天才吭一句沒有。但那晚,他感覺自己的身子成了女人鍋鏟下的豆腐,翻來覆去煎著炒著。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從地里回來的德林女人發(fā)出了殺豬般的哭號,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鄉(xiāng)親。原來,德林女人壓在箱底下的三塊大洋被人偷走了。女人冒著口水沫子,不停地數(shù)落這三塊大洋的來之艱辛和那個賊的狠心、殘忍,鄉(xiāng)親也跟著嘆息。德林耷拉著腦袋跟在后面一言不發(fā),像一個與己無關的看客。這種懦弱糟糕的表現(xiàn)讓女人愈發(fā)憤懣,兀自把腳板跺得山響,將喉嚨從高亢墜落成嘶啞。當眾發(fā)下毒誓,詛咒那個狠心的賊不是被土匪綁了粽子,就要遭了鬼子的炮子。德林覺得女人太過分了,張張嘴想表達什么,但最終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
日本鬼子終究是強弩之末了。在1944年的冬天,接連傳來了好消息,在一個叫雷劈嶺的地方,一個小隊的鬼子被我們的部隊包了餃子。當時鬼子們正提著搶來的糧食和雞鴨往回走,走到一個谷口的時候,他們成了挨槍的靶子,這正應了一句話:搶人的早晚要挨槍的。
接著一支部隊開進了小鎮(zhèn)。部隊不大,才二十來個人,領頭的是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壯實中年人。他們沒有統(tǒng)一的軍裝,有的甚至就穿了件破棉襖,要不是背了一支長槍或大刀,大家還以為就是一個老百姓。領頭的那個隊長姓劉,他說我們是革命的游擊隊,以前也是種田的,只是鬼子來了,他們占我們的國土,殺我們的兄弟,侮辱我們的姐妹,燒我們的房子,田沒法種了才去扛槍的。
有人問,上次在雷劈嶺將鬼子包餃子的是你們嗎?劉隊長說是的,當然還有其他的部隊,我們是協(xié)同作戰(zhàn),我們都是毛主席領導下的革命隊伍。小鎮(zhèn)人以前只知道那個說什么“和平未到根本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頭,決不輕言犧牲”的委員長在領導抗日,而現(xiàn)在還有個毛主席,現(xiàn)在帶來勝利消息的就是這個毛主席領導下的隊伍。隊長還給大家分析眼下的形勢,從這次雷劈嶺的勝利到衡陽會戰(zhàn),再到太平洋戰(zhàn)爭。劉隊長總結說,雖然形勢還很嚴峻,但最后的勝利一定是屬于全中國人民的,大家一定要堅定這個信心。也有人問太平洋在哪個省,離邵陽遠不遠,劉隊長“噗哧”笑了。劉隊長還說我們眼下雖然打了勝仗,但鬼子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會組織瘋狂的反撲,大家要提高警惕,鬼子也許會來到這里,因為殘忍是他們的本性,殺人放火搶糧是他們在做垂死掙扎。
隊伍在小鎮(zhèn)上受到熱烈的歡迎。鄉(xiāng)親們拿出了大米和雞蛋,還請他們到家里作客,但被他們謝絕了。德林夾雜在人群里,感覺到這支隊伍有少有的親切。他想起了那些潰兵的流里流氣和霸道,他還想起那天他在破廟里和一個潰兵的交易。
在一個下午,德林找到了劉隊長。劉隊長對德林一個人的到來頗感意外。拘謹?shù)牡铝謮阎懽犹痤^說,我想?yún)⒓幽銈兊年犖椋£犻L看著眼前這個精瘦的漢子說,你做什么的?德林說,我是一個瓦匠,但我小時候玩過彈弓,打過鳥,挺準,你給我一把槍,我保證能打中鬼子。隊長笑了。一個背大刀的小伙走過來說,給你槍?我都五個月的老兵還沒槍呢,要槍?行啊,向鬼子要去。德林說,那我就向鬼子要。隊長說,你的勇氣很好,但鬼子的槍也不是容易要的,有時會付出血和生命的代價。隊長最終沒有批準德林的請求,他說瓦匠這個工作在小鎮(zhèn)上也很重要,他保護著每個家庭不被風吹雨打,他也是大家的保護神呢,再說抗日并不一定就要參加游擊隊,抗日有很多工作要做。在那里,德林還和隊長交換了兩撮煙絲,分享了一壺德林從家里帶的自釀米酒??喙夏樌掀旁愀獾氖炙囎尵瞥錆M鐵銹和燒鍋味兒,喝了的德林卻感覺熱血沸騰。
游擊隊總是不定時地造訪小鎮(zhèn)。德林有時半夜里聽見那些篤篤的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走遠,有時又聽見他們在一個破曉的黎明歸來。那個時候,古鎮(zhèn)的百姓還酣然沉在夢鄉(xiāng),夢里夢外的蛙叫和蟲鳴正競相唱和。德林的瓦房一頭接著小鎮(zhèn),一頭連著五里古圳,往南跨過龍?zhí)稑颍龠^飛仙橋,再走十里就是新寧城了。最新的消息說,游擊隊在鷂子嶺,白馬田成功對鬼子進行了兩次襲擊,打死了幾十個鬼子。但鬼子惱羞成怒,狗急跳墻,在新寧城里對那些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燒殺搶掠,犁渡灣里漂滿了死難者的尸體。他們還組織了更多的鬼子,要對游擊隊進行報復。他們像被打傷的瘋狗一樣,四處齜牙,四處吠吠。德林聽著這些消息,積攢了一肚子的憂心和憤慨。有好幾次,德林冒著挨女人的斥責,只身沿五里古圳走出山外,去到龍?zhí)稑?。那里有南來北往的商客在此打尖歇息,德林喜歡聽他們帶來的奇聞異事和有關時局的最新消息。
龍?zhí)稑蚴亲艠菢?,建軍于清代,是水廟通往新寧城的必經(jīng)之道。百年來,它見證了太多的風雨滄桑、歲月變遷,這些年來,由于疏于檢修,已顯出破敗來。這年月,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了,誰還有心思來理這座樓橋呢?
但德林以瓦匠的身份有一天終于站在龍?zhí)稑虻耐邏ι?。橋下是汩汩流淌的河水,就像那些歲月,滾滾涌來,又滾滾前去,沒什么可以阻擋。德林不緊不慢,仔仔細細翻檢每一個瓦片,仔仔細細補每一個漏,他也仔仔細細想了自己的許多事。他原來的家,他原來的老婆和孩子,還有現(xiàn)在的家,這些像那些瓦片一樣在他心里梳理了一遍,他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那么地愛他們,他們就是他的一切。德林想,等鬼子走了,天下太平了,他要好好地照看這個家。德林沉浸在自己的懷念和憧憬里,一干就是十多天。有過路的納悶了,問德林,你這是磨哪家的洋工啊。德林嘿嘿接過話,人老了,手腳慢了。大家都覺得德林怪怪的。
就在德林準備完工的那天下午,鬼子來了。站在瓦墻上的德林首先發(fā)現(xiàn)了幾百米外的鬼子,他當時心里猛地就被抽了一下。糟了,他想。鬼子也發(fā)現(xiàn)了他,叫嚷著沖了過來。德林很快平靜了下來,他利落地下了墻頭,走到不遠處,從容地點燃了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草垛。紅色的火焰和青煙飛上了天空。
鬼子圍了上來。
你的什么干活,領頭的鬼子說。
我是瓦匠,德林說。他指了指那些墻瓦。
你的游擊隊的干活,鬼子朝他端起了槍。
我真的是一名瓦匠,德林朝他伸出了長滿了老繭的手。他說這話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出奇的平靜和自信。因為他千真萬確就是一名瓦匠,一名為他人添磚加瓦、遮風擋雨的瓦匠。
你是為游擊隊通風報信吧?鬼子指了指那堆柴火。
沒有,我不知道什么游擊隊,我只是冷,你看這大冷的天。德林搓了搓雙手。
死啦死啦的,鬼子發(fā)怒了。水廟那里藏了許多游擊隊,你的,給我?guī)贰?/p>
順著五里古圳望去,那里是一片群山,坐落群山懷抱里的水廟古鎮(zhèn)安詳而甜蜜。那里有他沿河而建的家,女人這個時候應該正在做飯了,女人的臉被灶膛里的火映成胭脂紅,還有打了幾次襲擊戰(zhàn)的游擊隊正在那里休整。來不及吃女人做的這頓晚飯了,舒了一口氣,挺直了腰板的德林想。
走了幾十米的德林掏出了他藏在懷里的那顆家伙,那是他用三塊大洋從一個潰兵手里買來的手榴彈。他滿腔的仇恨與手榴彈一起在鬼子中間像西瓜瓤兒一樣開了花。在驚天動地的那一瞬間,德林仿佛聞到鞭炮的喜慶味兒,他看到抗戰(zhàn)勝利了,蘿卜頭結婚抱上娃了,女人那張苦瓜臉笑成了紅通通的老南瓜——
幾天后,德林被葬在小鎮(zhèn)望族王家的祖墳地里,小鎮(zhèn)最富學問的長者為他題寫了碑文:頭頂有青天,梁上揭瓦亦君子;腳踩無濕地,走壁飛檐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