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鸰
親愛的鷗:
既然寫信,就說些不曾跟你說過的話。
十九歲時你戀愛了。雖說之前你沒斷了同女生交往,但那都不過是少男少女抱團取暖式的感情游戲,這一次你認真了。
戀愛后的你變化很大。突出感受是,開始關心我了:降溫了出門要加衣服;今天工作順利嗎?昨天沒睡好別干活了休息一天……令我溫暖的同時暗暗稱奇,愛情的力量果然強大。從前你不懂得關心他人包括我,我為此著急,甚至想過是不是該送你去部隊當兵鍛煉一下,否則于你于我都是悲劇。當然你的問題根子在我,作為單親媽媽我太想為我的獨子撐起一片天給他安全感因而顧此失了彼,那個女孩兒喚醒了你作為男人的擔當意識。你的愛情給了我始料未及的喜悅。
你的喜悅自然比我多得多,你需要有人分享,很高興你選擇了我:你跟她告白,被拒了;你堅持,成功了。你們有說不完的話。你騎車接她放學送她回家;時值冬日,你買回暖手爐、備好棉坐墊、保溫杯里灌上熱水……看著你為她進進出出忙忙活活我禁不住哂笑:這人很細膩嘛。從家到她學校到她家三四十里路你頂著寒風騎車來回,深夜歸來,頭上冒著騰騰熱氣臉上寫著意猶未盡沒有一絲絲疲累。愛情是臺超大功率的馬達,十九歲的愛情更是,至高無上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有次你說:我想結婚,跟她生一個女兒。都還上著學就結婚生孩子,誰養(yǎng)活你們,我嗎?荒唐!又一次你說:她經濟遇到困難了,我想先不上學,打工為她掙學費。你不上學打工讓她上,將來你怎么辦想過沒有?蠢!好在我只是腹誹,我深知十九歲的你和五十五歲的我即使共處一個屋檐下也是生活在兩個世界里,愛情問題上尤是。我的心得、經驗表達稍有不當,在你看來便成干涉。我不能讓你有被干涉的感覺,我尊重你,在你還是嬰兒時就把你當作獨立于我的個體來看待。記憶中很少強迫你做什么,有些我認為應該做、但你有可能不愿做的事,我會想方設法引導、誘導,讓你感到不是我的決定而是你的選擇,你選擇的你才會負責。但隨著你年齡漸長能力漸強,這種引導誘導的難度越來越大,所謂青春期叛逆大約就指這個。孩子叛逆根在家長,在于家長沒能跟上孩子的成長。
你說你喜歡孩子,說將來你的孩子一定要自己帶——在美國讀書時你還利用課余時間去小學做義工帶小學生——那么,就讓我們探討一下如何做家長這個話題?做家長是一門學問。一直以來,我這個家長面臨的最大困惑就是,怎么才能避免把道理講成正確的廢話。
你去美國SYRACUSE大學讀心理學,走前你跟我說,爭取三年畢業(yè),把考托福耽誤的時間搶回來(美國大學修夠學分即可畢業(yè))。我說那時間也不能算是耽誤了,你成功地談了戀愛找到了想共度一生的女孩兒。你一笑說,你不必安慰我。
我記住了你要三年畢業(yè)的話,于你畢業(yè)那年就開始做赴美準備。當時我還是現(xiàn)役軍人因私赴美難度很大,為確保成功我遞交了提前退休報告。十六歲入伍幾十年了,交報告那一刻頗為不舍,領導和同事也勸我等等,說部隊馬上要漲工資。但我等不了了,你若年底畢業(yè)我就得在這之前趕到,我想去你生活學習的地方親眼看一看,不想錯過你成長中這重要的一步。 抵達美國紐約州紐瓦克機場,出關時天色已黑,我在機場外等你,身邊過往的全是異邦人說的全是我聽不懂的話,我心情篤定地等。飛機一落地就跟你通上話了,你下午三點多就到機場停車場了,只不過忽略了我乘的是商務艙以為我出關還得有一會兒時間所以晚了,你叫我別急說你馬上到。我一點不急。不遠處路燈車燈下有一位肚子懸在腰帶外的白人警察,瞪大眼睛連喊帶比畫地指揮交通,我饒有興趣地看他,感覺像看電影,又像是在夢里……你跑到我面前,頭發(fā)好長時間沒剪了,卷得厲害,像個美國小孩兒,我情不自禁踮腳在你臉上親了一口,你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將提在手里的一把花塞給我,然后,拉著我的箱子背上我的包帶我去停車場。去停車場先要走一段路乘小地鐵似的地下擺渡車,從擺渡車下來還得走路七繞八繞。我亦步亦趨地跟你走,如同你小時候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我爬上了那輛你向我形容過多次的八千美金買下的二手大雪佛蘭,你坐駕駛座上,系安全帶、掛擋、打燈、踩油門……一系列動作熟練流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你的車。從機場到你們學校四個多小時,你帶我行駛在深夜的陌生國度,我不焦慮不擔憂不害怕,相反,心出奇地寧靜踏實。
去時正是你畢業(yè)前的期末,上課、復習考試、聯(lián)系托運、賣車租車、退房、辦理銀行業(yè)務、定旅行日程(我們商定你考試完后自駕環(huán)美)……你事情多得一塌糊涂。我不懂英文幫不上忙只能要求自己盡可能少幫倒忙,比如,絕口不問你的學習??荚嚾绮焕硐雽W分不夠你將無法畢業(yè),東西都托運回國了萬一畢不了業(yè)怎么辦呢?終于,你最后一門考試結束,我們于次日開始了為期一個半月的自駕旅行,一個半月里我把擔心藏在心底,并小心避開與之有關的一切話題。
最后我們到達紐約,紐約是這一行最后一站也是停留時間最長的一站,六天。為方便出游你安排住在曼哈頓中心帝國大廈旁邊一家日本人開的四星酒店,六天里天天帶我游紐約,圖書館、時代廣場、唐人街、“9·11”現(xiàn)場、中心公園、自由女神像……隨著回國時間一天天迫近我心情越來越緊張,但你不說,我不問。
在美國的最后一天。起床后去時代廣場吃罷早餐直接去了布魯克林,從布魯克林回到酒店中午一點多,你進屋就打開電腦上網(wǎng),我坐沙發(fā)上貼各種票據(jù)。我把這一行所有票據(jù)都按日子貼好并做了標注,預備將來寫書時用。正貼著,你來到我面前,說:“娘,談點正事?……你知不知道這段時間我為什么有時會無緣無故發(fā)火焦慮?”我當然知道,我不說,我裝傻:“事太多?要安排路線、酒店,擔心能不能落實我滿不滿意……”你打斷我:“都不是。是為畢業(yè)的事。離開德克薩斯那天我查到了成績,考得不錯,當時心里輕松了一下,但仍不放心怕出意外——比如課選得不對導致學分不夠——剛才看學校郵件說近期就往家里寄畢業(yè)證書?!蔽业男囊幌伦虞p松,輕如羽毛飄啊飄,暈暈乎乎中聽你又說:“我承受力強吧?大事都不跟你說。你不知道我當時(期末)壓力多大,真是拼了!”
謝謝你兒子,謝謝你扛著偌大壓力用心安排的這次旅行,一路上給我當司機當導游當翻譯不厭其煩。以至到今天我耳邊還會不時響起在美國時你的聲聲呼喚:“娘,你快看!娘,你喜不喜歡?娘,好不好看?”記得我們在亞利桑那州大峽谷國家公園等日落,你為讓我舒適地等專門跑去車上拿來了帆布座椅。你小時我常帶你去科技館、少年宮、動物園……去外地甚至去國外,一心想讓你見識多一點再多一點,而今角色轉換。但有本質差異:你需要多見識因為你有未來,我卻沒了。在大峽谷時我拿這話問你,問你圖什么,你說:圖個讓你高興。
在美國的最后那天你總結說:“我這輩子有三件遺憾的事,初中沒有留下好朋友,高中沒有談一場好的戀愛,大學沒有好好學習——”我反駁:“你好好學習了!三年學完了四年的課!人家說美國大學寬進嚴出四年畢業(yè)率才百分之四十,你三年就畢業(yè)怎么能說沒好好學習?”你說:“我的計劃是兩年半主修兩個學位,心理學和人類學,輔修社會學,因為課沒選好,只得了一個心理學學位。不過無所謂了,都是面子上的事,課都上了知識都學到了。”回國后你去了搜狐網(wǎng)站的電視媒體事業(yè)部工作,跌跌撞撞磕磕絆絆諸多不順不快,半年后退職跟我學習劇本創(chuàng)作。退職后你不斷對那半年的職場生活進行反思,最終結論,你犯了職場新人常見的錯誤無知無畏,對那位你曾與之勢不兩立的年輕主管甚至生出了感激。你的善于自省讓我喜歡之極。
在你二十五歲生日那天下午兩點五十八分我把提前寫好的短信發(fā)給了你,信中我說:“這是你二十五年前面世的時刻,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確定,你是我想要的那個孩子。時至今日,在電視劇《夢》和電影《日記》的劇本寫作中你向我證明了我的直覺有多準確。謝謝你給我的所有快樂。祝你一生快樂?!?/p>
最后再對你多說一句:早睡早起,堅持游泳,少在外面吃飯。別嫌我廢話,你已經大了,已過了把道理當廢話的年齡。而我呢,老了,已沒了繼續(xù)給你當家長的能力,所以以后我對你將有話直說有一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