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過了臘八,在外務(wù)工的人便倦鳥歸巢般踏上返鄉(xiāng)之路。
每到這個時節(jié),留守在家的人的念想,就像拔了節(jié)的麥苗一天一個樣地生長,冷清寂寞了大半年的鄉(xiāng)間,人氣也旺了起來。
不知從哪天起,村子里那群半大孩子,每到下午放學(xué),就像出籠的鳥兒,嘰嘰喳喳,蹦著跳著朝村東獅子岡上奔去。
獅子岡是這一帶最高的山頭,站在山頂上極目遠眺,群山環(huán)抱中的一切可盡收眼底。
到了岡上,見天色尚早,他們便把書包胡亂扔在一旁撒起歡來了。
一陣瘋玩過后,累了的孩子們或坐或站,在那塊臥牛石旁停下來,—個個目不轉(zhuǎn)睛地朝著通往山外的路上望著。
“姐,咱今天能接到爸媽嗎?”
最小的那個男孩,擼一把鼻涕甩在腳下的枯草上,臉朝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問道。
“只要你聽話,別再亂跑,就能接到?!迸⒛请p清澈的眸子中充滿了希冀。
于是,這群孩子中出現(xiàn)了少有的沉默,生怕誰多言多語,驚動了心中的念想。
起風(fēng)了,呼呼的山風(fēng)吹過山巒,吹過荒野,吹得周圍灌木和野草發(fā)出瑟瑟的聲響。
寒風(fēng)把孩子們的臉蛋也刮得紅紅的,他們邊把手捧在嘴邊哈著熱氣,邊用手搓揉著冰涼的小臉,卻看不出一丁點兒退卻的意思。
“你說最遠的那座山后邊是哪里?”也許為打破這少有的寂寥,有個孩子開腔了。
“可能是廣州吧?”那個理著小平頭的孩子接上了話茬。他爸爸在廣州做工,去年這個時候,就是從那個方向回來的。
“不對──是溫州!”扎著羊角辮的女孩立刻反駁道。她父母都在溫州打工,每次回來走的就是這條路。
“是廣州!”
“是溫州!”
“你倆說得都不對,是鄭州!”頭戴皮帽子的那個男孩呼地站起身,底氣十足地爭辯道。他爸爸在鄭州做快遞工作,曾對他說翻過那座山就到鄭州了。
幾個孩子爭來爭去,誰也不服誰,可誰也說不清山的那邊是哪里,他們都沒有走出過大山。
“鴻雁,你媽回來會給你帶啥禮物?”或許是不愿尷尬地爭執(zhí)下去,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岔開了話題,把臉扭向穿紅衣服的女孩。
“我想有個印著芭比娃娃的新書包,我媽在電話里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我買了!”那叫鴻雁的女孩滿是自豪地答道。
“書包有啥稀罕的?我讓我爸給我?guī)Щ貍€遙控飛機,等學(xué)會開飛機后,要是咱們再想爸媽了,我就開著飛機拉上你們?nèi)フ宜麄?!”坐在旁邊的那個小胖子做了個手握方向盤的架勢,邊搖頭晃腦邊炫耀起來。
“瞎吹,就你能吹!連縣城都不知道在哪兒,還想開飛機去大城市哩!”遭到身后那個孩子一頓搶白,頗傷自尊的小胖子白了對方一眼后不說話了。
“我要我爸給我?guī)лv能充電的自行車,明年去縣城上中學(xué)就不費勁了!”
……
和著刺骨的寒風(fēng),孩子們爭先恐后地表達著自己新年的憧憬和心愿。
“曼兒,你想讓媽媽給買啥呢?”見身邊那個溫順的小不點兒一直未開口,羊角辮兒把她攬到懷里問道。
“我啥也不要,我連媽媽的樣子都記不清了,就想媽媽回來后再也不走了!”
小不點兒嘟囔的聲音雖小,卻讓每個孩子聽得心里酸溜溜的。
最后一抹晚霞不知不覺消失了,整個天地漸漸暗了下來。在朝著模糊不清的路上望了又望后,孩子們心有不甘地背起書包回家去了。
這樣的時光持續(xù)了半月,小年說來就來了。
零星的鞭炮聲,把孩子們內(nèi)心期盼的火焰撩撥得越發(fā)熱烈。他們覺得這難挨的等待,比整個冬季還長。
這天的黃昏,怏怏而歸的孩子們走進村之后,只見那一只只大小不一的柴狗,又搖頭擺尾歡跳著躥上前來。
“走開──”不知哪個孩子很不耐煩地吼了聲,驚嚇得幾只狗趕忙閃到一旁,有只狗躲閃不及,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腳,叫著跑遠了。
望著這一幕,那些手扶門框、翹首以盼的老人們,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
入夜,山村里一片靜寂。天空卻逐漸陰沉下來,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雪,悄無聲息地劃過夜幕,降落在了田野和群山上。
晨起的孩子們,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愈發(fā)難以安分?!斑@鬼天氣,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下雪了!”對著陰沉的天空,有的孩子表現(xiàn)出一副憤憤的樣子。
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孩子們仿佛一下子變得懂事了。寒假里,他們一會兒盯著電視上看打通道路的消息,一會兒跑到村口張望,沒人再提新年禮物的事。一個個卻禁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大雪啊,可不要擋住爸媽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