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魯迅先生,今年是他誕辰一百三十五周年(1881?2016),逝世八十周年(1936?2016)。我記得以前這兩個日子,是有不少活動的。“誕辰紀念”,“逝世紀念”哪個意義更重大些?好像到了整數(shù)年,這意義方能凸現(xiàn)。魯迅誕辰一百年的一九八一年,專門出版了新版的《魯迅全集》。魯迅逝世十周年(1946年)和二十周年(1956年),都有大的活動,一九五六年出版的《魯迅全集》即含紀念的意思。
八十年了。我想起了八十年前魯迅死后的一個挽聯(lián)所寫的:“魯迅先生你死了/我們誓要繼續(xù)吶喊;魯迅先生你死了/誰啟示我們的彷徨?”
我還想起了另一個挽聯(lián):“吶喊如狂人為國而已/華蓋育彷徨導民中流?!边@兩個挽聯(lián)都是把魯迅最有影響的兩個書名恰到妙處地鑲嵌在悲痛的情感里。挽聯(lián)是生者對逝者敬重與懷念的一個表達方式,隨著逝者的漸行漸遠,后來者的表達方式會與最初有所不同,他們開始一本一本地搜集魯迅著作的早期版本——這是參與者最多的方式,這種最常見的紀念方式最終使得魯迅著作的早期版本越來越難以收集,甚至到了令集藏者絕望的地步。有的時候,我們必須學會“知難而退”,這與“畏縮”無關,這么做了,我們也許同樣可以達到我們向往的目的。我的“魯迅逝世紀念刊”專題,就是面對現(xiàn)實的一種選擇。史家稱“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魯迅逝世以后的紀念文獻浩如煙海,不勝搜尋”。
我自己尤其對魯迅的“紀念號”“悼念號”有興趣。最近淘得一冊《生活知識》,很普通的一本雜志,卻隱藏著很不尋常的意義,它竟然是魯迅逝世后,最快報道這個舉世震驚“悲訊”的雜志。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凌晨五時二十五分,魯迅逝世于上海北四川路大陸新村內九號寓所。最早向外界發(fā)布消息的是上?!洞鬁韴蟆罚骸爸袊膲扌菤屄?,魯迅先生今晨逝世,昨日起突發(fā)惡性氣喘癥醫(yī)治罔效,今晨五時長逝遺體送萬國殯儀館?!蔽以?jīng)寫過:“報紙的消息報道速度比之雜志是快得多的,報紙是當日事當日見報,而最快的雜志已是魯迅死去后的第六天了,這本雜志是《生活星期刊》,時間是1936年10月25日,它刊出的悼念文章僅兩篇——胡愈之《魯迅,民族革命的偉大斗士》,白?!队涺斞浮贰!爆F(xiàn)在得到了《生活知識》,這個“最快的雜志”的榮譽就不屬于《生活星期刊》了。
在逝世當月速度上勝出的刊物還有:《學生與國家》(10月25日),《通俗文化》(10月30日),《文化與教育》(10月30日),《現(xiàn)代青年》(10月30日),4本雜志共計刊登11篇悼念文章。十一月出版的魯迅逝世紀念刊就非常之多了,知名的有《文季月刊》,《文學》,《中流》,《作家》,《光明》等。此時的紀念刊,由于組稿時間較為寬裕,外形及內容都厚重起來(自此,人們對魯迅的逝世已從初期的沉重“悼念”慢慢轉向持久的沉思的“紀念”)。再往后,每年逢臨魯迅誕辰與忌日,總會有一些雜志想到要用出一本紀念??姆绞絹砑耐凶约旱陌?。如今,這些魯迅紀念刊已成為頗具長遠珍存價值的出版物。有一件事,特別能說明紀念刊的特殊意義,魯迅去世一個月那天,許廣平,茅盾,孟十還(《作家》主編),黎烈文(《中流》主編)等,去萬國公墓悼念魯迅,隨后,田軍(《八月的鄉(xiāng)村》作者,魯迅曾為此書作序)也來了,他除了和大家一起向魯迅致敬,更是要把《中流》和《作家》兩本魯迅追悼專號焚燒在魯迅靈前,讓魯迅先生在九泉之下,也能夠看到哀悼文字。
魯迅的逝世,在當年引發(fā)的震撼,于每個階層是不同的。有說“就是我生身父親死了,我也沒像這樣流過淚”——有說“魯迅之死,比蘇聯(lián)的高爾基之死,損失要大到萬倍”——有說“我們在嗷嗷待哺的時候,喪失了我們惟一的乳母”——有說“敵乎友乎余惟自問,知我罪我公已無言”——有說“南腔北調,故事新編,威比熱風,狀隱彷徨”。每個人沉痛的程度有所不同,或如喪父,或如失友,但都可見魯迅“風號大樹中天立”的影響,波及最大多數(shù)的心靈。
這么多的紀念專刊,當然也是代表了各個階層的意愿,不一樣的聲音,不一樣的寫法自不能免?!抖鄻游乃嚒返摹鞍У眶斞赶壬剌嫛保?936年11月1日出版),里面有8篇哀悼文章,其中有2篇直截了當?shù)孛枋隽怂麄冄壑械聂斞浮拔乙豢此纳駪B(tài),就覺得他不是一個普通的教授。身材不高,面色微黃,幾乎有點像抽大煙的——――這是他所深惡痛疾的惡習之一。”(董秋芬《我所認識的魯迅先生》)——“一霎時,掌聲雷動,講壇上便挺立著一個老頭兒。他的模樣呢,黃黃的臉,唇上堆著一撮黑須,發(fā)是亂蓬蓬的,穿著一件頗骯臟的老布長衫,面色黃黑,賽似一個鴉片鬼,又似一個土老頭,如果說沒有讀過他的文章,怎會知道這是一個文壇健將呢?”(胡行之《關于魯迅先生》)在當時和以后的許許多多悼念或紀念魯迅的文章中,我喜歡讀的是與魯迅有過親身接觸者寫的文字,他們的直觀感覺總比泛泛之論來得有意思,他們在如實地表達自己的悼念情感時,又敢于如實地表達自己對崇高者外貌的直觀印象。我們可以對一位我們從未有過來往的賢者發(fā)上一番敬仰之情,但是這份情感里或多或少欠缺一點真實,因為距離才能產(chǎn)生敬仰,而距離又往往誤導我們的判斷。我的意思是:一個人,如果被與他交往過的人中的大多數(shù)和未與他交往過的人中的大多數(shù)都共同崇敬的話,這個人才是一個值得永久紀念的人。魯迅,無疑是這樣的人。
而今,與魯迅有過交往的作家,與魯迅同時代的作家,恐怕一位都不存于世了吧。這樣的話,假使有什么紀念刊物要出的話,也不會超得過以往了,說不定還會有什么奇談怪論攙雜進來,那樣的話還真是不必多此一舉的好。
紀念專刊(也有稱專號,特輯)除了文字資料非常豐富,還留下很多珍貴圖片(照片,木刻,速寫),更有魯迅遺容的即時照像,即時速寫,諸多藝術家被最大的哀痛激發(fā)出最大的才華,在不容有絲毫差錯在不可能重復的極短時間里,為我們?yōu)楹笫辣4嫦聛眙斞缸詈蟮幕昶?。感激這些名字:司徒喬,力群,楷人,沙飛。紀念刊中圖片最多的是《作家》雜志,多達八十余幅。
1946年10月,時逢魯迅逝世十周年,范泉主編的《文藝春秋》雜志出了“紀念魯迅逝世十周年特輯”(第三卷第四期,1946年10月15日出版)。編者就“要是魯迅先生還活著”求答問,組織了一批很有意思的文章,作答的有:蕭乾,劉西渭(李健吾),臧克家,羅洪,施蟄存,茅盾,王西彥,沈子,林煥平,田漢,熊佛西,安娥,魏金枝,周而復,任鈞。
有幾位假設魯迅活到1946年,也會像聞一多那樣死去?!耙苍S魯迅先生會活到抗戰(zhàn)勝利。但今天,魯迅先生也必然已經(jīng)死了。因為,聞一多先生也居然死了,魯迅怎么能僥存于聞一多先生死后?”——說這話的是與魯迅有過爭論并占了上風的施蟄存;“要是魯迅先生還活著,他恐怕也難免被刺,正如聞一多和李公樸一樣?!保ㄈ吴x);“假如詩人聞一多先生會走出書房;假如老夫子馬敘倫先生會放下經(jīng)典;假如溫柔敦厚的君子葉圣陶先生會啞聲嘶喊;假如銀行董事簣廷芳先生會請愿挨打;假如一個秀才會被逼得造了反,我不敢想象魯迅先生活到現(xiàn)在?!保▌⑽魑迹?。
不能想象,不可想象,也許,本就沒必要去想象。你可以以一個十年的歷史來想象魯迅,再以第二個十年來想象魯迅,再再以第三個十年來想象魯迅(因為魯迅短壽,他活到八十歲是有可能的),到今天以第七個十年來想象魯迅如果還活著。魯迅,給了我們大而無邊的假設空間。有時候,我們提的問題,連歷史都回答不了。非要一個答案的話,任鈞的假設也許最說得通:繼續(xù)吶喊,絕不彷徨。魯迅離去八十年了,這連綿至今的一本一本紀念刊物,象征著魯迅精神依舊鮮活地代代相傳,而且必將被后來者更深刻地理解著更正確地發(fā)揚著更珍愛地保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