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茗
苗族的巫,或關于初戀的隱喻
瑭鼐村是個好地方,應該養(yǎng)魚養(yǎng)蝦
養(yǎng)白云和秋風,養(yǎng)蠱
野獸出沒的地方
鬼神吃著土豆、蕨菜、粽粑,蛇蝎都是美女
美女穿的是白云,秋風是甘沐紡織時用的棉線
到水塘去挑水
木桶里濺出的水花滋潤了她的微笑
如果她說苗語,她就是表妹
如果她說客話,她就是姑娘
她們是蠱,是蛇蝎,瑭鼐村養(yǎng)著她們
那時沉魚的西施、落雁的王昭君
閉月的貂蟬、羞花的楊玉環(huán)
還沒有誕生
青春期的心是邪惡的,是琥珀色的邪惡
透明又干凈的殺人犯似的青春期
少年的青春期
這是一個酷愛寫詩的少年
他夢見過祖先的峽谷和深澗
孤獨多情又深邃的少年夢多么遼闊
夢見懸崖和深淵
大海中的漩渦,大夜里的隧道
大風中的黑洞,蟒蛇的嘴
墳墓上開著璀璨斑斕的花:甘沐
日漸豐滿的月亮。導火線。炸彈。猛虎
甘沐在某年某月某天某個早上
放肆地邀請巫師去唱引路歌
甘沐是他的初戀
十五歲那年她的乳房已經可以喂養(yǎng)少年的詩篇
元旦節(jié)的賀卡上寫著六樓的句子
她看見水田的蝌蚪
雨中的水田是稻田。誰在犁田?
甘沐知道高山和流水
甘沐還沒有親自看見高山和流水
村寨里有口哨聲
城里有琴聲。火把照亮村寨的窗戶和稻草垛文字點燃城里的中指
鉛筆畫、鋼筆畫、毛筆字、手指書。少年有才華
他閱讀四大名著,他吟唱苗族古歌
他在古歌中懂得了感恩和生的無常、死的無盡
他看見甘沐在養(yǎng)花?;ㄊ翘m花
痛。麻
甘沐就是表妹
表妹如蘭。表妹放火燒山
苗族的蠱,或者關于愛情的隱喻
在瑭鼐村之外,他曾經語重心長地愛過一個女人
一個三流的女人,她跟他有殺父之仇和救命之恩
她是祭司,好飲鴆酒
午夜蟲鳴,拙劣的馬匹佩戴拙劣的馬鞍,尋找
騎手
那時他有百合、泉水、雪花,有寒冬的冷傲和火焰
那時他穿著風衣騎著白馬,長頭發(fā)是凌晨時長
出來的長頭發(fā)
長頭發(fā)浸滿晨露和星光
他總是走在風中,走在雪花飛舞的白地上
他總是走在冬天
他的年紀和項羽出征時的年紀是一樣的
他的劍是古老的劍。劍不飲血,只飲譽
他的楚國在瑭鼐村
那時,他的虞姬很美,在云朵之上
苗族是古老而神秘的民族
晚飯吃的是蕨根粑、稻米飯、虎鞭、麝香
而瑭鼐村的少年吃的是月光
野芳坡在深秋后的稻草垛里和老糧倉上
山在山上
小伙有精美的口哨
口哨穿越千年,穿越鄰村姑娘的心房
花蕾含苞。他的她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從甜言蜜語到污言穢語
小伙用了整整九十九首半舊的情歌
夜從凌晨開始
交換褲帶、手鐲、耳環(huán)、衣服,交換流水和月光
秋夜風冷,篝火燃燒
兩個人的篝火可以烤魚、烤蝦、烤糯米飯
花有花期。開苞的時間在烤糯米飯之后
野外。野馬。野渡。野合。野草。野花。野奠
野史。漫山遍野
漫山遍野都是眼鏡王蛇
黑曼巴蛇和澳大利亞漏斗形蜘蛛
——這些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和下場
苗族的蠱
誰動感情,誰就死無全尸
苗族的雪,或者關于初夜的隱喻
我開始懷念舊時光
那年我才十八歲,下了一場大雪
離開十八歲的那天
隔壁宿舍里一對男女在做愛,發(fā)出鋒利的叫聲
他叫我到他的寢室,我們在里面一起吃葵花
隔壁的叫聲抑揚頓挫
他把門關上,我們在里面一起吃葵花
隔壁的叫聲翻墻鑿壁
至今,隔壁的叫聲還連綿不斷
你不知道我是誰,正如我不知道你是誰
世界這么大,我遇見你正如你遇見我
多少前世多少后世才換來此生
哪怕僅僅是擦肩而過,已經是冥冥之中的成全
和眷顧。我們就是我們
不知道下一個輪回還需要多少世
不知道下一個輪回還需要多少年
在下一個輪回里,我不知道是否還能遇見你
是否你又改變了模樣
而我一定佝僂,一定拄著拐杖,一定滿臉皺紋,一定白發(fā)蒼蒼。一定想你
也請你記住我
瑭鼐村是我的家鄉(xiāng),在云貴高原,在江漢平原
在巴黎,在祖國的外邊
我說苗語。你聽得懂的和聽不懂的都是我的
身世
當然也可以忘記我
我有百分之百的干凈已經埋入黃土
我有十萬百千的清白已經足夠骯臟
我有億兆京垓的名譽已經爬滿蒼蠅
現(xiàn)在我只剩下生銹的孤獨和可伶的狂狷
越磨越快的刀鋒直指蒼天
呵呵,越磨越快的刀鋒只是為了自殺
生就生得囂張,死就死得狂妄。也不必祈求來生
陌生人,現(xiàn)在,我特別想你
我的異鄉(xiāng)人,那個永遠是十八歲的異鄉(xiāng)人
我還記得那個下午的葵花
她在冬天,她在微信上提前把雪下在瑭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