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勒內(nèi)·德·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國文學家,曾出任外交官多年。
我在圣馬洛港口登船,很快即駛出英法海峽,西來的巨大涌浪告訴我們,前面就是大西洋了。
從未航行過的人很難想象,置身船上,舉目四望,所見唯有那深淵般嚴厲的面孔,此刻心中會涌起什么樣的感情。在水手的危險的生活中有一種獨立性,其源在于遠離陸地;他們將人的種種激情留在了岸上。后面的世界已經(jīng)離去,前面的世界還在找尋,他們浮于其上的這個場所就是他們的愛情和他們的祖國:不再有義務要盡,不再有拜訪要做,不再有報紙,不再有政治。甚至水手的語言也不是普通的語言了:那是一種海洋和天空、靜謐與風暴說的語言。您居住在一個水的世界上,其造物的衣飾、舉止、趣味和面目與陸地上的人迥然不同:他們有著海狼的粗暴和飛鳥的輕靈——在他們的額上看不到一絲兒社會的煩惱,長長的皺紋好似縮小的帆的褶皺;在海上,凜冽的北風比歲月更能刻下人們臉上的皺紋。這些造物的皮膚浸透了鹽,又紅又硬,仿佛海浪擊打著的礁石的表面。
水手對他們的船懷有一種如醉如癡的感情;離開他們的船,他們會戀戀不舍地哭,再見到它,又會有柔情涌上心頭。他們在家里待不住,發(fā)誓一百次不再出海,最終還是不能沒有他們的船,就像一個年輕人不能掙脫脾氣壞又不忠實的情婦的懷抱。
在倫敦和普利茅斯的碼頭上,不難發(fā)現(xiàn)一些出生在船上的水手:他們自小到老從不上岸,只是在他們的浮動搖籃里看見陸地。他們是看客,根本不進入這個世界。在這種局限于如此狹小的空間、處于云之下淵之上的生活中,一切都是為了海才有了生氣:一只錨,一張帆,一根梳桿,一門大炮,都是他們鐘愛的人物,都有各自的故事。
帆在拉布拉多半島海濱被扯破了,您看到了,帆篷長把它補好。
在三明治群島的珊珊礁中,船跟著錨跑,最后一只錨救下了整艘船。
在好望角的狂風中,桅桿折斷了;桅桿當時是整根的,現(xiàn)在是兩段,就結實多了。
在切薩皮克灣的戰(zhàn)斗中,只有大炮完整無損。
船上有了最讓人感興趣的消息:剛剛放下計程儀,船的航速為10 節(jié)。
中午天氣晴朗;有人測了高度,看看我們在什么緯度。
有人算了算,船沿著正確的航向又走了多少海里。
指針偏了多少度:我們已經(jīng)朝北航行了。
沙漏不暢:要下雨了。
航跡上發(fā)現(xiàn)了信天翁:我們要遇上暴風雨了。
南面出現(xiàn)了飛魚:天氣要平靜了。
東面的云中形成了一片晴空:那是風的腳;明天風要從那個方向吹來。
海水變了顏色;我們看見有木頭和海藻漂浮;遠處還有海鷗和野鴨;一只小鳥飛來棲在橫木上:應該朝外航行了,因為陸地已近,夜里靠岸可不好。
柳條籠里有一只公雞,頗受寵愛,甚至被視為神圣,其他的雞都死了,它仍活著;它之出名是因為在一次戰(zhàn)斗中喔喔啼叫,就像在農(nóng)家院子里身邊擁著母雞一樣。甲板下住著一只貓:毛發(fā)綠,有條紋,禿尾,長須,四足用力著地,與船的前搖和橫搖相抗衡,它已兩次環(huán)游世界,在一次沉船中跳上一只酒桶得以逃生。見習水手們用蘸了酒的餅干喂公雞,而公貓大人則有權在大副的衣兜里睡覺,只要它高興。
老水手猶如老農(nóng)夫。的確,他們的收獲不同:水手過的是流動的生活,農(nóng)夫則終其一生不離土地,然而他們都認識星辰,都通過挖溝來預言未來。農(nóng)夫有云雀、夜鶯;水手有信天翁、珊瑚——這是他們的預言家。晚上,一個回到船艙,一個回到茅屋;這住處是脆弱的,風暴能搖晃它,卻不能攪亂他們安寧的心。
水手不知道死亡在哪里抓住他,不知道把生命留在哪條船上:也許當他在風中吐出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他會縱身跳進海浪的懷抱,捆在兩只槳上,繼續(xù)他的旅行;也許他會葬于荒島,人們永遠找不到他,就像他在大洋的中心孤獨地睡在床上。
單單是船就頗有可觀之處;對舵的最微小的動作都有靈敏的反應,它是半鷹半馬的怪獸,或者是有翼的駿馬;聽命于舵手的手,如同馬聽命于騎手的手。桅桿和繩索的優(yōu)雅,在桅桁上翻飛的水手的輕靈,船的各種不同的身姿,或逆風側(cè)行,或頂風直駛,都使這架復雜的機器成為人類天才的一大奇觀。時而浪與泡沫撞在船身上,粉碎而后迸射;時而平靜的水波在船頭前面溫順地分開。國際旗,狹長形小旗,帆,使這座海神的宮殿臻于至美:最低的帆完全展開,鼓成一個圓柱體;最高的帆,中間收緊,宛若海妖身體的流線。船生氣勃勃地用它的龍骨犁鏵般嘩嘩地切開大海的田野。
在這條海洋的大路上,兩旁沒有樹木,沒有村莊,沒有城市,沒有古堡,沒有鐘樓,也沒有墳墓;在這條沒有圓柱、沒有石炮的大路上,邊界只是浪,驛站只是風,火炬只是星; 當人們不是在尋找未知的陸地和海洋的時候,最美的奇遇莫過于兩條船相遇了。人們用望遠鏡互相發(fā)現(xiàn)于天際,遂向著對方行駛。兩艘船靠近,各自升起國籍旗,半收起帆,側(cè)過船身。當一切都安靜了,兩位船長立于船尾,手持傳聲筒高喊:“船的名字?去哪個港口?船長的大名?從哪兒來?走了多少天了?緯度和經(jīng)度?再見,走吧!”人們松開帆繩,帆落下。兩條船上的水手和乘客相互看著遠去,不說話:一些人去尋找亞洲的陽光,另一些人去尋找歐洲的陽光。時間在陸地上使旅人相聚又分離,更快于風使他們在海上聚散;人們遠遠地相互揮揮手:“再見,走吧!”共同的港口乃是永恒。
假使遇上的是大航海家?guī)炜嘶蛘呃弭斊澋拇??我們這條從圣馬洛港開出的船的水手長過去曾是商務負責人,名字叫作彼埃爾·維爾納福,單這名字就讓我喜歡,因為我那善良的保姆就叫維爾納福。他曾在印度為德·絮弗朗大法官效勞,在美洲為德斯坦伯爵服務;他經(jīng)歷過許多大事。彼埃爾站在船頭,倚著斜桅,活像巴黎榮軍院的墓穴中一位老兵坐在他的小園子的葡萄架下。他嚼著一塊煙草,腮鼓起來像腫了似的,一邊給我描繪戰(zhàn)斗準備的時刻、炮彈在甲板下爆炸的后果,圓炮彈在反彈時打在炮架上造成的破壞,大炮,木板,等等。我讓他講印第安人、黑人、移民。我問他各地的居民如何穿著,樹是什么樣,土地和天空是什么顏色以及水果是什么滋味——菠蘿是否比桃子好吃,棕櫚樹是否比橡樹美麗。他用我認識的東西作比喻給我解釋這一切:棕櫚樹是一種巨大的白菜,印第安人的袍子就是我祖母的袍子,駱駝像一頭長了羅鍋的驢,東方人都是膽小鬼和小偷。維爾納福是布列塔尼人,我們最后總要贊美一番我們的故鄉(xiāng)那無與倫比的美。
鈴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船上用打鈴來安排交接班、著裝、檢閱和用餐的時間。早晨,一聲令下,全體船員在甲板上列隊,脫下藍襯衣,換上在桅桿的側(cè)支索上晾干的另一件襯衣。脫下的襯衣立刻在桶中洗凈,那一塊用海豹油做的肥皂,還要用來洗棕色的臉和沾滿瀝青的手。
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候,水手們圍坐在一個個大盆周圍,先后順序地把他們的錫勺伸進顛簸中搖晃的湯里,沒有人偷著多舀一勺。有的人不餓,就把他們那一份餅干和咸肉賣給同伴,換一包煙或一杯燒酒。乘客在船長的房間里用餐。天氣晴朗的時候,人們在船尾支起一方帳子看著大海吃飯,藍色的海被微風擦破,這里那里泛起一道道白痕。
夜里,我裹著大氅睡在上甲板上。我靜觀著頭上的星辰。卷起的帳子給我送來微風的清涼,催我安眠于天穹之下;風推著我,睡意蒙朧中,夢換了一個又一個,天也換了一方又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