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月

你們最喜歡的季節(jié)是什么？

我最喜歡夏天。因為夏天，我有最多的可以換著穿的衣服，一共有三件。不過，我媽媽總會說，兩件就夠了，第三件簡直就是多余。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一個人跑到離家很遠的別人家的田野，默默地用一根細細的樹枝攪著、挑著土。把自己的自卑，藏進泥土一樣細膩而昏暗的縫隙里。

我是恨她的。

我上初中的時候，她賣桃子。每斤可以賣兩塊。她從來不允許我吃好的桃子。我吃有蟲眼的，或者摔壞了的。有一回，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拿了一個放在衣袋里，準備在她無法看到的學校教室吃。誰知衣袋被沉甸甸的桃子撐破了。那顆好桃子，如愿以償?shù)仉x開這個束縛之地，滾到了她腳下，蹭破了皮，露出甜蜜而酸澀的汁肉。她氣得不行，撿起桃子向我胸口砸來，我還沒來得及感覺胸口的疼痛，如雨的藤條便肆無忌憚地剝開我的皮肉。

夏天的汗水浸襲著傷口，疲勞和疼痛如影隨形。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她。否則，我的身體和靈魂，就會被不斷溢出的膿血腐蝕掉，毀滅掉。

中考的時候，我考了全校第一。我的分數(shù)足夠報市里的中學，足夠離開她了。收拾東西去市一中的那天晚上，又是夏天。她拿了一個好的桃子，說，你考上市中學了，吃個好桃子，配。

我沒有接。

她便很快收回了手，大聲地摔上了門。

市一中是市里最好的中學。我知道我可能是學校里最貧窮的學生。但我只想好好的隱藏和偽裝。我不去申請助學金。我不想讓任何人那么詳細地知道我家里的情況。我不介意讓她受更多的苦，反正在她心里，錢那么重要。我像一個邊緣人一樣，不選班委，不參加活動，盡量避免交流。

我以自己難以忍受的方式，在這個學校保持自己并沒有人會注意的尊嚴。如果沒有資本讓人注意，沉默是最好的姿態(tài)。

但其實有資本，也會連帶暴露你的沒有資本。高二那年，學校和英國伊頓公學合作，選拔交換生。全校所有人都參與了這次測試，只有我被選上了。

喜悅和恐慌奔涌而來。

校長找我談話，告訴我只用交三萬人民幣，就可以去這所英國最好的高中讀書。我說，那會很耽誤學習，我沒有興趣。

轉身離開校長辦公室那一刻，眼淚還是溢出來了，我快速地沖到廁所，用涼水冷靜自己的臉。深吸一口氣之后，我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

“媽，我通過學校的考試考上英國最好的中學了，要交三萬塊錢?！?/p>

電話那端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一會兒。我以為是劈頭蓋臉的辱罵，但是沒有。

“你要是想去，咱就把那房子賣了。你小姑生孩子了，正缺人干活，就正好住她那?！?/p>

小姑是多么刻薄的人??！剛洗干凈的臉又被淚水鋪滿，我說，媽，我不去，我就是想讓你高興一下。

也是在這一次，我才開始從心底心疼她。

我開始申請學校的補助，以減輕她的負擔。

高考結束后，我的成績可以上中國的任何一所大學，但是我報了一所軍校。因為軍?？梢圆挥媒粚W費，并且有生活費。大學第一年回家，我和一個同學見面，也想帶媽媽吃頓好的。媽媽答應了?；氐郊遥粗揖碌膴y容，說，是還有人要一起吃飯吧。她一邊把一百塊錢平平整整地放在桌上，一邊說，我想起我今天要幫隔壁那戶人家把衣服洗了，人家等著要。晚了的話，這工錢是要打折扣的。

我生氣地摔門而出。

原來這么多年，她一直沒變。錢，比什么都重要。呵呵。

和朋友喝完酒回來，已經很晚?？匆娝驹诖蹇诮游?，還是不自覺地酸了鼻子。我問她，衣服洗完了嗎。她說，沒洗衣服，做了點燒餅你明天帶上。

“沒洗衣服你為什么不去吃飯？你可是早就答應了！”

她沉默，又低下頭。更年期早已過去，頭發(fā)上的風霜加深了她的懦弱。她說，給你那一百塊，是家里所有的錢了。要是我去，肯定是我給錢，我怕三個人吃飯，一百塊不夠。

我哭了出來，“媽，我們有錢了，女兒在軍校讀書每個月都發(fā)錢，我們有錢了～”

我緊緊的抱著她，干枯瘦小的身軀在親昵擁抱中感覺格外溫暖。

又是夏天，這天晚上風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