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石彤
(1.2.中華女子學院 社會工作學院,北京 100101)
組織動員下新疆支邊婦女的婚戀研究
王穎1石彤2
(1.2.中華女子學院 社會工作學院,北京 100101)
組織動員;新疆支邊婦女;婚戀;道德
1949年新疆解放,在屯墾戍邊的背景下,新疆動員大量婦女進疆。其后,組織對婦女的婚姻動員經(jīng)歷了從組織安排到道德婚姻和自主婚姻的轉變。婦女個體的進疆選擇本身就是對于傳統(tǒng)依附的性別模式的抗爭。面對組織動員的婚戀,新疆支邊婦女對婚姻模式和組織力量發(fā)展出了一套自我解說邏輯。新疆支邊婦女關于婚戀的歷史記憶和敘述,將為我們理解集體主義時期組織動員下個人生活的集體整合提供例證。更為重要的是,婦女在個體與組織的張力中能動地尋求和獲取婦女自我解放之路的同時,也完成了對于國家和組織正義的守護。
1949年9月,新疆和平解放。同年12月中央發(fā)布《關于一九五〇年軍隊參加生產(chǎn)建設工作的指示》,要求人民解放軍“應當負擔一部分生產(chǎn)任務,使我人民解放軍不僅是一支國防軍,而且是一支生產(chǎn)軍,借以協(xié)同全國人民克服長期戰(zhàn)爭所遺留下來的困難,加速新民主主義的經(jīng)濟建設”[1]。1951年1月新疆軍區(qū)政治部發(fā)出指示,要求各部隊廣泛深入地開展以“在邊疆長期安家立業(yè)為中心內(nèi)容的思想教育運動”,號召全體指戰(zhàn)員樹立“屯墾軍”“勞動軍”思想,“安家落戶,建設邊疆,保衛(wèi)邊疆”[2]。新疆屯墾戍邊事業(yè)拉開了序幕。
屯墾事業(yè)開創(chuàng)之初,新疆軍區(qū)即從內(nèi)地動員大批婦女進疆,參加邊疆建設,同時為廣大官兵成家立業(yè)創(chuàng)造條件。這些婦女進疆后,成為新疆解放和生產(chǎn)建設的生力軍。本文所研究的新疆支邊婦女①“婦女”一詞承載著革命動員意義,并與中國傳統(tǒng)家庭和社會制度緊密聯(lián)系。,指從1949年開始,來自陜西、甘肅、山東、湖南、上海等地的女青年、女知識分子等,部分婦女以參軍方式進疆并擁有軍籍;部分婦女以支邊身份進疆,進入新疆各條勞動戰(zhàn)線;還有一部分婦女則被安排進家屬隊,沒有正式工作。對這一群體大規(guī)模的政治動員,緣起于部隊官兵較難解決的婚姻問題[3]。本文試圖分析在以婦女解放為重要內(nèi)容的社會全面改造特別是婚姻制度改造的社會背景下,新疆支邊婦女這一特殊群體具有時代特點和地域特點的婚戀經(jīng)歷。
長期以來,學術界認為中國20世紀的婚姻從家庭壓迫轉變?yōu)閭€人有限自由,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婚姻家庭和性別關系經(jīng)歷了大規(guī)模的重構。20世紀50年代新婚姻法的頒布和政府推動家庭改革的做法,使青年人的擇偶自主權發(fā)生了顯著變化[4]。新婚姻法廢除了封建婚姻和買賣婚姻并建立了婚姻自主的基本原則,被認為是新政權對婚姻家庭制度實施國家干預的最重要的法規(guī)[5]。這種干預試圖將婚姻從被長輩控制的兩個家族群體的交換,轉為平等個體的個人關系。國家試圖將已婚婦女(和男性)從血緣關系中抽離出來,轉為進入到社會主義國家的親密共同體中,這使年輕婦女得以受益[6](PP312-327),特別是沒有聽說過男女平等的、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她們在利用新婚姻法來實現(xiàn)離婚或自由擇偶方面更加積極,也更為有效[7]。
這些研究指出了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對于婦女婚戀的影響,特別是對1950年婚姻法的研究,突出了集體主義時期國家對于家庭和婚姻的動員和介入以及對家庭的社會主義意涵的重新賦予。以往關于新疆支邊婦女的婚戀研究,大多沿襲“國家壓迫”的視角,突出國家在新疆支邊婦女婚戀中的作用,鮮有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從支邊婦女自身的角度來探究和挖掘這段歷史。
新疆支邊婦女的婚戀經(jīng)歷,作為集體主義時期更為特殊的案例,可以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這一時期的性別關系和婚姻模式,更為重要的是,了解在集體主義形塑下婦女的主體性是如何彰顯的。獨特的婚戀經(jīng)歷是新疆支邊婦女生命歷程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內(nèi)容。支邊婦女對這一經(jīng)歷的敘事和解讀,呈現(xiàn)出婦女對于自我的意識以及支邊群體和國家建設及歷史時代的聯(lián)結,彰顯出集體主義時期組織動員所塑造、裹挾和隱匿的性別議題和婦女解放問題。在20世紀50年代的新疆,有關婚戀的議題是與邊疆穩(wěn)定、經(jīng)濟建設相關聯(lián)的。集體主義理念和革命倫理成為戀愛和婚姻的前提,也是組織婚姻動員的道德基礎和依據(jù)。與此同時,進疆的確給婦女帶來了身份、地位的改變,而婦女在邊疆建設中的意義亦呈現(xiàn)于婦女的婚姻、生活和工作中。她們在國家政治動員下為了尋求解放而堅定出走,在面臨婚戀問題時,通過自我意識的建立,個人經(jīng)歷與集體、國家和時代背景的連接,發(fā)展出頗為復雜卻極具主動意識的解讀。
本文采用口述歷史的方法對新疆支邊婦女進行研究??谑鰵v史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被女性主義者用以提取被忽視的女性的生活經(jīng)驗和故事,以期通過口述故事的補充,將女性的聲音引介到歷史的中心[8](PP88-92)??谑鰵v史在彌補傳統(tǒng)歷史空白的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其展演的“主體間性”問題,“自我敘述本身就是建基于他者的認同?!斒茉L者收到自己敘事的記錄,她們才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為自己走過的歲月下定義”[9]。在訪談過程中,受訪者最經(jīng)常提到的一句話是“我們太普通了,這些都沒價值和意義”。而在訪談結束后,隨著訪談人與受訪者的接觸和交往,書寫和記錄她們所經(jīng)歷的歷史,則不但讓這段歷史獲得了豐富和修正,同時,受訪者本身對其自身生命價值和群體價值獲得了重新界定和自我認可。
本文研究資料來自對11位新疆支邊婦女及其中1位支邊婦女配偶的口述史訪談②本課題為中華女子學院中國女性圖書館口述歷史項目。XJ1、X4、XJ5、XJ6及XJ4H的訪談者為石彤;XJ2、XJ8、XJ9的訪談者為李潔;XJ3、XJ7、XJ10、XJ11的訪談者為王穎。。受訪者年齡均為70歲以上。受訪婦女1951年至1954年進疆,主要來自湖南和山東兩地,進疆前的身份為農(nóng)民、學生等,進疆后的身份為拖拉機手、招待員和家屬隊員等。受訪婦女結婚時間為1953年到1961年,與配偶年齡差距最小為2歲,最大為15歲(見表1)。
盡管這些支邊婦女口述訪談中所陳述的內(nèi)容大多不存于既有文獻中,筆者試圖通過查閱歷史檔案、刊物、書籍、補訪相關人員及受訪者內(nèi)容互相佐證等方式,力求還原真實。通過受訪者的陳述,可以管窺婦女群體自身對于歷史的建構性敘事,這將幫助我們超越宏大歷史敘事和革命敘事,獲得更為深入和廣闊的歷史理解,重新審視集體主義時期婦女個體、婚姻家庭和國家之間的關系。
表1 受訪的進疆婦女基本信息
1949年和平解放新疆后,國家提出軍墾政策以解決部隊的生活問題和新疆的穩(wěn)定發(fā)展。但是,長期的戰(zhàn)爭造成了大量部隊軍人未婚,而屯墾戍邊、建國立家方針的確立使部隊的婚姻問題更為緊迫。一部分指戰(zhàn)員為了解決婚姻問題,要求回家和復員?!澳巢?3名干部集體要求復原,理由是回家找媳婦,結婚生孩子”;“某部82名30歲以上的干部和老戰(zhàn)士申請回家,其中有老紅軍7人,老八路21人”[10]。1951年,新疆部隊以師(獨立團)為單位報告本單位的婚姻情況統(tǒng)計數(shù)字以具體掌握部隊婚姻的真實情況[11]。檔案資料顯示,改編為第二十二兵團的國民黨起義部隊,到1951年10月,第二十五師官兵已婚的有1947人,訂婚的有401人,而未婚的有4383人[12]。二軍六師1952年排連兩級干部已婚的是1001人,未婚的是1069人,訂婚的有63人,40歲以上還沒有結婚的有44人[13](P28)。
官兵的婚姻問題,關乎邊疆和平穩(wěn)定。自進疆始,部隊已注意到官兵婚姻問題的嚴峻性,并提出組織對于個人婚戀問題的關照和解決的重要性。王恩茂(二軍政委)1950年在二軍政治工作會議上講話:“關于老婆問題,彭副總司令說從口里③古時新疆一帶通稱西域,在內(nèi)陸與西域未通行的唐朝以前,甘肅玉門叫玉門關,是內(nèi)陸、中原通往西域的關口,所以新疆人一般稱內(nèi)陸人為“口里人”。本處“口里”指內(nèi)地。動員女同志到新疆來?!覀兊拿飨侵醒肴嗣裾飨欢〞疹櫸覀兊?,他說我們的經(jīng)濟建設會一年一年的變好,一切問題都很好解決??傊а匀f語是我們同志在部隊中努力工作完成任務,個人的問題是一定會解決的。……彭副總司令和王司令員都說過,……年輕的同志不要著急,首先是三十歲以上的同志,然后是二十八九歲的同志,二十五歲的還要后一步,應該按次序,小的讓大的,不要亂了。”[14](PP28-29)可以看出,婚姻問題,不僅關乎官兵組織家庭的現(xiàn)實需要,同時關系到邊疆的安定和發(fā)展,將個人的婚姻問題上升為國家的議題,更展現(xiàn)出國家對于解決軍人婚姻問題的重視,同時也是對其革命貢獻的承認。當時新疆軍區(qū)解決部隊婚姻問題的辦法主要有官兵自己解決、軍委調(diào)撥女兵、新疆軍區(qū)和人民政府到內(nèi)地招收婦女進疆等方式。而招收婦女進疆的方法更能大規(guī)模、快速有效地解決部隊的婚姻問題。
組織初期動員的是有文化的、年紀較輕的青年學生,后來轉為動員年齡較大的農(nóng)村婦女和寡婦;1949年是通過干部學校招生、動員參軍等方式,部隊整編后改為動員婦女支邊、參加經(jīng)濟建設的方式。大量的支邊婦女進疆后,組織對進疆婦女的婚戀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動員、安排和影響。這一過程中,婦女婚戀不再是屬于私人的事務,而是影響邊疆穩(wěn)定、邊疆建設并與國家有關的集體“公事”。與此同時,進疆婦女也并非完全被動地接受組織對婚戀的影響,而是在與組織、國家的互動中,在集體主義話語和婚戀自主的解放話語中積極尋找能動的空間,彰顯自身的主體性。
(一)組織安排的婚戀(1949-1952年)
1949年,王震帶領的第一野戰(zhàn)軍挺進西北,并在臨洮建立第一兵團軍政干部學校。1949年5月到1949年10月,第一兵團“共招收知識青年一萬多名,其中女知識青年1127名”,“既有20多歲的女大學生,也有十四五歲的女中學生”[15](P295)。當時的動員以“軍政干部學校招生”為名,陜甘婦女成為第一批進疆的女兵。
從1950年開始,新疆部隊開始面向湖南招收未婚女兵④本文的受訪對象XJ9回憶道:“1954年底,我參加新疆軍區(qū)首屆黨代會籌委會政工組籌備展覽會當翻譯和解說員時,我曾翻譯和解說了關于新疆軍區(qū)招聘湖南、山東女兵資料,婦女工作情況報告等內(nèi)容,在我腦海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有這么一段內(nèi)容還清楚地記得:1950年初,毛澤東命令駐新疆人民解放軍,把戰(zhàn)斗武器保存起來,拿起生產(chǎn)建設的武器。新疆二十萬駐軍開始就地轉業(yè),鑄劍為犁,屯墾戍邊。首屆黨代會還決定將新疆二十萬大軍整編為三大部分:為國守邊防,選編了國防四師守新疆軍區(qū);為屯墾生產(chǎn),成立了新疆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兵團,原參加大生產(chǎn)勞動的官兵就地集體轉業(yè),建農(nóng)場;為貫徹地方民族區(qū)域自治,支援地方建設,動員了大批年輕力壯的子弟兵充實和加強地方黨政機關,成為地方干部的主力軍。為了保衛(wèi)邊疆的長治久安,使屯墾大軍‘安下心,扎下根,長期建設新新疆’,解決‘沒有老婆安不下心,沒有兒子扎不下根’的問題。時任新疆軍區(qū)代司令員的王震將軍想到了家鄉(xiāng)婦女,經(jīng)請示中央批準后,向當時的湖南省省委書記黃克誠寫信,希望能在湖南招收志愿戍邊的女兵,于是從1950年7月到1952年底三年時間里,便有了八千湘女上天山的偉大壯舉。”(XJ9訪談)。王震致信湖南省委書記黃克誠、湖南省人民政府主席王首道:“新疆人口稀少,配偶難找,部隊要屯墾戍邊,長期安家,不解決婚姻問題是不行的,今派熊晃同志去湖南,請你們大力協(xié)助,幫助招一批女青年,最低年齡18歲,初高中文化程度,未婚,有過婚史但已離婚的也行。家庭出身不管,把她們招來新疆,紡紗織布,繁衍人口,與我部隊將士同建繁榮富強的新疆。”[16]1950年5、6月到1951年5月,新疆招聘團共招收13批湖南女兵進疆;1952年,又招收了幾個大隊的女兵進疆。1951年,王震向陳毅和華東軍區(qū)要女兵和女醫(yī)務工作者。1952年春,新疆軍區(qū)招聘團在山東開始招女兵。1950年至1952年,新疆軍區(qū)接收進疆學生和婦女一共22870人[17]。陜西、甘肅、湖南等地女兵進疆后,組織上按照一定比例將她們分派到各師,進行工作安排。而這種工作安排,包含著婚戀安排的目的。隨著女兵進疆,部隊首先解決師、團、營以上干部和老革命的婚姻。
作為初中生的XJ1于1951年4月在湖南報名參軍,同年6月進疆,“我們這批人文化程度稍微高點,來得早,大部分分在機關,基本上都被分到團部,只有一個被分到營里,她沒有文化,年齡也大”。(XJ1訪談)組織對她的工作分配也與婚姻安排聯(lián)結。
我那個時候配對的是個一把手,他是個老紅軍,36歲,我和他相差20多歲。當時給我定的位置是司令部的一個秘書,按照我的條件,我是沒有那個能力,但是他就把我安排在那個位置。沒公開說配對,就是說有意識安排交往,我歸他直接領導。(XJ1訪談)
盡管這一時期由于現(xiàn)實的需要,組織安排影響著婦女的婚戀,而早期進疆的大部分婦女也選擇了接受。但是,婦女如不同意也有抗爭的自由和可能,如XJ1主動要求下調(diào)以拒絕組織安排婚姻。“我當時不到16歲,根本沒想成家的事,但是如果不跟那個老紅軍好的話我就要往下分,于是我希望領導把我分到團里,領導問我‘宣傳隊、衛(wèi)生隊由你選’,我去了衛(wèi)生隊?!?/p>
剛來衛(wèi)生隊的時候,藥房里有一個做司藥的,他是個學生兵。我們護士要去拿藥,跟他接觸多,人家看出他好像有那么點意思,領導很快就把這個司藥調(diào)到另外一個單位了。因為這些老干部年輕時都在打仗,沒時間解決個人婚姻問題,年輕的怎么能排上隊呢?……當時結婚是有條件的,干部們也是根據(jù)年齡大小依次有計劃一步一步地解決。(XJ1訪談)
組織在進行婚戀安排時,基于對革命倫理的尊重、對革命貢獻和資歷的承認以及大齡老兵組織家庭的現(xiàn)實需求,按照從高到低、從老到幼的原則進行。同時,部隊通過談話向女兵進行組織觀念教育:“在家靠父母,參加革命了,要靠組織?!保╔J9訪談)但是,基層組織的婚姻安排,在較為倉促的工作中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一些問題。
一位1950年7月首批進疆的長沙女兵,長得俊俏,在“組織安排婚姻”的速決戰(zhàn)中心理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婚后三天就入院,雖治愈,但每次懷孕就要犯病入院治療?!龑ξ艺f:“我只能用封建的三從四德來束縛自己的意志,聽黨的話,用革命的道德包裹著我的婚姻度日?!保╔J9訪談)
而對這一現(xiàn)象,組織也有警覺:兵團六師十六團政治處《1951年上半年婦女工作總結》中提及,女兵們“普遍怕與年紀大的干部結婚,怕不順個人意,由組織上決定,不按婚姻法辦事”[18](P42)。針對工作中出現(xiàn)的問題,部隊做了調(diào)整。XJ9提及,“1952年負責新疆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的總務處長劉錫憲,對當時的婚姻狀況有點看法,他向王震建議找一些農(nóng)村的姑娘,最好是找革命根據(jù)地丈夫在抗日戰(zhàn)爭中犧牲的青年寡婦,帶著遺腹子的也無妨”。隨后,部隊逐步調(diào)整了招收婦女的年齡和條件,并改變了組織安排的婚姻模式。
(二)從道德婚姻到自主婚姻(1953-1957年)
1953年5月,新疆軍區(qū)根據(jù)毛澤東主席和西北軍區(qū)的命令,將所屬部隊分別整編為國防部隊和生產(chǎn)部隊。當時國防部隊41500人,生產(chǎn)轉業(yè)部隊135000人,其中已婚1.1萬人,家中有配偶(包括訂婚)的1萬人,可以在本地結婚的民族軍1萬多人,即將復原還鄉(xiāng)和調(diào)出的1萬多人,部隊還可以解決婚姻問題的6200人(當時部隊尚未結婚的婦女有6200人),尚不能解決婚姻問題的還有近10萬人左右[19]?;谇耙粫r期的問題,新疆軍區(qū)調(diào)整了婦女動員的對象和條件。1953年6月新疆軍區(qū)向中央軍委總政治部、西北軍區(qū)政治部再次請求輸送婦女入疆,并強調(diào)“動員婦女,最好是年齡大些或寡婦較宜,如只動員青年學生,恐不能適當解決問題。如山東來的婦女(多為十八歲以下,我們動員年齡過小的婦女進疆是有錯誤的,應該多動員年齡較大的婦女)”[20]。“主要從四川、湖北、湖南、河南、河北、山東、山西、陜西、甘肅等省,動員年齡在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農(nóng)村婦女或寡婦入疆,參加生產(chǎn)建設。”⑤“今年(1953年)下半年5千,1954年3萬,1955年2萬,1956年2萬,1957年2萬,1958年上半年5千?!魇訂T多少,請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考慮確定?!眳⒁娭醒胲娢尾拷M織部:《輸送婦女入疆的五年計劃之初步意見》[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3年7月24日。新疆分局則要求進一步放寬年齡限制,“20歲以上35歲以下則好”[21]。這一時期的婦女動員從征召有一定文化程度、年齡較小的女青年學生,轉為強調(diào)動員年齡相對較大的農(nóng)村婦女或寡婦,以“適當解決問題”。
1953年新疆軍區(qū)出臺了《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針對國防部隊的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為:男方凡具備下列條件之一者準予結婚:1.現(xiàn)任營以上干部;2.凡具有五年軍齡,年齡在二十六歲以上之排連干部;3.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以前的紅軍戰(zhàn)士;4.年齡在三十歲以上、具有六年斗爭歷史的老戰(zhàn)士[22]。針對生產(chǎn)部隊的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是:男方凡具備下列條件之一者準予結婚。1.現(xiàn)任連、排干部年滿二十歲,并有五年革命斗爭歷史者;2.具有六年革命斗爭歷史,年滿二十歲的班以下人員;3.年滿二十八歲的指戰(zhàn)員[23]。規(guī)定女方必須年滿十八歲,此規(guī)定不適用本地民族干部和戰(zhàn)士。
在面臨婦女緊缺、部隊官兵婚姻問題緊迫的情況下,相比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1950年)和《軍委總政治部關于目前全軍統(tǒng)一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的暫行規(guī)定》(1950年)[24],新疆軍區(qū)對于婦女的結婚條件僅包括年齡的限制,而對于男性仍強調(diào)職級和年齡。但是,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的出臺,客觀上使組織更為正視初期婚姻安排中出現(xiàn)的問題。兵團高層對婚姻安排進行了撥亂反正,并強調(diào)了婚姻自主的原則在部隊的貫徹執(zhí)行。
1953年上半年,部分婦女由于不適應新疆部隊的強體力勞動、對組織介紹的婚姻不滿、遠離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和父母等原因得癔病的情況引起了軍區(qū)的高度重視。針對這種情況,1953年8月3日,新疆軍區(qū)黨委《對農(nóng)二師女精神病情況報告的復示》,提出采取一系列緊急措施,包括在全體婦女中同時進行一次正確的婚姻法教育,對婦女進行安慰和治療疾病,不準禁止已訂婚婦女和原來愛人通訊或扣押來往信件,絕對禁止強迫她們和原來愛人離婚、強迫斷絕關系的行為,等等。軍區(qū)黨委還責成各部在接此指示后“立即全面檢查一次自己部隊中婦女參加勞動和其思想情緒以及對婦女同志的工作情況,作出糾正缺點改進婦女工作的具體辦法,嚴格貫徹執(zhí)行并向軍區(qū)黨委作出報告”[25]。
兵團高層及時對基層工作中的問題進行了糾正。1953年,新疆軍區(qū)政治處組織部長劉一村在會議上,批評有些干部不顧女方自愿與否,單純?yōu)榱苏疹櫪细刹?,從各方面來所謂打通思想,使女方勉強同意,致使有的女同志說,“過去舊社會在家里父母包辦,今天在部隊上組織包辦”。劉一村指出,這種行為導致女同志悲觀、苦惱、工作不安心,甚至發(fā)生自殺行為。他代表軍區(qū)督促各單位進行婚姻條例的專門學習,徹底實行婚姻自主原則[26](P15)。
在這一過程中,組織的婚姻工作進行了調(diào)整和轉變:由初期的組織安排轉變?yōu)榻M織介紹和個人同意相結合的道德婚姻,直至后期的自主婚姻。
1.組織介紹和個人同意相結合的道德婚姻
面對國家新的《婚姻法》和部隊《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的頒布,婚姻自主成為當時主要的婚姻理念。但是,在特殊的背景下,部隊官兵婚姻問題的解決仍需要組織力量的在場。在這種矛盾中,婚姻模式從初期的安排婚姻轉向道德婚姻,組織安排轉為“有意識創(chuàng)造條件”并強調(diào)個人同意的原則。將初期以組織命令式出場為主的介紹方式轉變?yōu)榧覍俳榻B的非結構化方式,同時,強調(diào)無產(chǎn)階級婚戀觀的塑造。
首先,基于婦女婚姻自主權利的個人同意原則,組織更多地轉向通過專門負責女兵工作的干事和教導員等“有意識創(chuàng)造條件”來影響和解決婚姻問題。XJ4的丈夫H先生當時負責將婦女安排到未婚的部隊官兵身邊工作。
我當時是組織干事。主要是根據(jù)連隊情況,我提出意見,就是看哪個連隊有老同志,就照顧一下?!褩l件好一點的女青年交到他單位去,給他造成機會,不然他到哪找去?!峙渑牡嚼媳膯挝还ぷ鳎筒豢赡苷覄e人,別人都不夠條件,只能找他,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峙渑嗄昵埃膊恍枰雠墓ぷ?,就是放到單位讓他們自己去接觸。(XJ4H訪談)
營里的副教導員就來給我們作介紹?!夷菚r候還小,十六七歲,什么也不懂。副教導員就過來嚇唬我,“哎,你一個人也不找個對象,那個地窩子你一個人住著,你不害怕嗎?”那時候地窩子也沒有個門,就是掛一個門簾子,那時候狼什么的都有,確確實實也有點害怕。(XJ2訪談)
組織通過牽線和教育使婦女同意,這一過程絕非強迫和剛性的。但是,領導的介紹作為組織力量的出場,切實影響著婦女的婚戀選擇?!爱敃r結婚,一個單位的教導員管的就是這些事,我說你跟這個你不能跟另外一個?!敃r單位還是跟我做了工作,教導員說場長沒成家,年齡大一點,年輕也肯定到不了這個位置??赡苷f了個把星期,10來天,3對,就結婚。我們不是自己找的?!保╔J3訪談)
其次,組織介紹也逐漸改變了初期的命令式和組織正式出場的方式。家屬介紹這種去結構化的方式也開始出現(xiàn)在組織的婚戀安排中。1954年以支邊身份進疆的XJ7,其婚姻的介紹人是連隊的家屬:“開始的時候都不介紹,那些連隊的家屬就拉著這些女的說到我家去吃飯、玩去,可親熱了。去了就有介紹的,給你介紹個朋友、對象啊。……我結婚的老頭就是連里(的家屬)介紹的?!边@種非官方和非正式場合的去結構化,緩和了兵團組織婚姻工作的剛性,從而賦予了進疆婦女更多的婚戀自主性。
再次,組織強調(diào)無產(chǎn)階級婚戀觀的塑造。這一過程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組織進行無產(chǎn)階級婚戀觀的符號塑造和話語實踐;另一方面,組織對自由追求者進行管制,并對其以“不道德”和“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進行賦名。
基層組織在對婦女進行婚戀安排的同時,采取了具有一定策略的方法,將婦女組織起來進行集體主義道德觀念教育。XJ1提及,“3天一匯報,還要開班務會,總結工作情況,安排政治思想工作”。組織通過思想政治工作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觀、戀愛觀和友愛精神進行話語塑造。
當時給女兵腦海里灌輸最多的是: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同志基本都是勞苦大眾無產(chǎn)者,……為了共產(chǎn)黨打天下,犧牲了美好年華,奉獻了青春,耽誤了個人的終身大事?,F(xiàn)在年齡大了,不好找對象,黨組織對他們實施關心照顧,牽線搭橋當月下老,這是道德行為;現(xiàn)在和平解放了,不打仗了,要搞生產(chǎn)運動,創(chuàng)建新生活,女兵們也應該與老同志結為革命伴侶,共同建設新家園,這就是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這就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友誼的結晶?!?jīng)常組織學習討論:老同志為誰打仗負了傷,老同志為什么沒文化,老同志為什么沒成家。提倡要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為革命講道德的無產(chǎn)階級戀愛觀;老同志為了解放全中國,犧牲了個人青春,耽誤了個人婚姻大事。找不到對象,年輕、有文化的讓一讓是應該的,這是無產(chǎn)階級友愛精神。(XJ9訪談)
組織以無產(chǎn)階級婚戀觀進行動員,通過具有明顯立場暗示的闡釋內(nèi)容,將犧牲和奉獻賦予“道德”的意涵,賦予了組織對婚戀影響的合法性。當組織以“道德”為充分的符號力量時,既不是包辦也不是自由戀愛、有一定“自主”性的道德婚姻,得到了更多婦女的接受。“道德”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婚戀觀,使組織完成了對進疆婦女的規(guī)訓。而這一規(guī)訓的完成,建基于進疆婦女革命道德觀念的建立、對革命倫理的接受和內(nèi)化。
同時,“無產(chǎn)階級友愛精神”的正義觀也為“從老到小”的安排原則正名。XJ4的丈夫在當時負責女兵的分配和安排,他特別強調(diào)“我不能有自私的概念,把好的留給自己”,“分到連隊的那些女的條件都比她(XJ4)好,文化程度都比她高,長得也比她好。咱們就是希望這些老同志過好日子,老同志從解放戰(zhàn)爭過來的,舍生忘死為革命,不能最后連個愛人都找不到”。對于革命貢獻和資歷承認下的無產(chǎn)階級友愛精神為男性接受這一婚姻模式提供了基礎。
而對于完全自由戀愛的“不道德”和“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的符號賦予,不僅成功地使婦女接受了“道德”的無產(chǎn)階級婚戀觀,更激發(fā)了婦女對組織權威的認同?!霸谀莻€特殊歲月里,完全自由戀愛還存在風險,容易被定為‘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怪’‘戀愛觀不端正’,當時部隊每周要開自我教育的‘生活檢討會’。如果組織介紹了,個人沒有聽從,那么在周末生活會上做不完的‘自我檢討和自我批評’?!保╔J9訪談)
組織將婦女完全的自由戀愛與“不道德”和“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相關聯(lián),將婚姻賦予政治意涵,通過不斷制造并強化“婦女—組織”之間看似真空且毫無余地的空間,使婦女主動地服從組織安排。而更為重要的是,集體主義話語的實踐,使婦女接受并內(nèi)化了這種集體的道德觀念,當婚戀被婦女自我認定為“公事”時,婦女成了道德婚姻的主動接受者,由此,“道德”的婚姻私人生活與集體和政治話語獲得了統(tǒng)一。
2.自主婚姻的空間與實踐
盡管組織希望通過宣傳“道德”的無產(chǎn)階級婚戀觀、批評“不道德”的“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來影響進疆婦女的婚戀,但進疆婦女仍舊有抵抗的空間和可能。1952年參軍進疆的XJ10以地富子女的身份和少數(shù)民族(回族)的身份拒絕早期組織安排的婚姻:“有人給我介紹對象,我都不要。我一個成分不好,一個少數(shù)民族,我只能用這兩個去掩護自己的婚姻。最早是1954年、1955年,他們給我介紹對象,給我找了一個首長,我不愿意,我說我少數(shù)民族,我成分不好,我不要。我能頂住?!疫€是要等一個我喜歡的。所以等到了叫WSJ的。我們1957年的元旦結婚了。我們真正地相愛?!?/p>
出生于1938年的湖南籍女戰(zhàn)士XJ8于1952年進疆,由于年齡小組織一直未安排介紹結婚,直到政委愛人介紹對象并于1956年結婚,而在介紹之前就已經(jīng)與丈夫通過“歌聲相識”,“既然在這個地方扎根,你早晚得找個對象。接觸多了以后,我就感覺這個人還可以?!畛躅I導都還沒有給我介紹,因為都還認為我比較小。后來他們這些戰(zhàn)士也知道我有對象了,也就不難為我了”。
隨著婚姻問題的解決,兵團的婚姻模式也從道德婚姻轉變?yōu)樽灾骰橐觥4藭r部隊也更進一步地貫徹了國家《婚姻法》的精神,強調(diào)婚姻自由?!爱敃r各級領導想了許多辦法。當時的八一鋼鐵廠、十月拖拉機修配廠、七一棉紡廠、農(nóng)業(yè)機械廠、軍區(qū)總醫(yī)院、兵團機關等部門每周末都要舉辦形式多樣的聯(lián)歡、聯(lián)誼、郊游、交友等活動,為男女自由戀愛創(chuàng)造條件、搭建平臺?!保╔J9訪談)XJ4與丈夫是自主戀愛結婚的:“1955年,我們在單位跳舞時認識談戀愛的。我們是通過一個技術員說合的?!覜]有被強迫,我們都是自愿的?!Y婚之前給政委打個報告批準,沒有登記,政委說你不夠歲數(shù)就結婚,那年我17歲,他24歲,還不允許成家,成家就扣你工資,那么幾個工資三扣兩扣就沒有了?!保╔J4訪談)
不同于早期沒有履行法律程序、只由領導簽署意見男女雙方簽名的“結婚報告”,XJ9提及:“從1955年開始,自由戀愛婚戀者均享有了蓋有各所在地政府大方印章的結婚證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頒布的《婚姻法》要求的結婚證?!薄痘橐龇ā返念C布和部隊《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的執(zhí)行,保證了支邊婦女婚姻的自主權利,成為兵團從安排婚姻、道德婚姻到自主婚姻轉變的重要制度保證。而集體主義的道德教育,使婦女在國家宣傳的婚姻自由的理念下接受并認可了組織對于婚姻的影響。進疆婦女的婚戀被裹挾進解決新疆部隊婚姻問題、安定和建設邊疆的話語和實踐中。
在勞動光榮、走出家庭、婦女解放等成為社會主流話語的年代,部隊組織動員中宣稱的軍人身份、讀書、工作等符號,吸引著尋求解放的婦女進疆。部分作為家中主要勞動力的婦女,為了改變種地嫁人的命運或獲得上學的機會赴新疆參軍支邊。16歲的XJ11謊報年齡以獲得進疆機會:“我那時也跟我父親說我想上大學,但是我得幫著我父親種地沒法上學。……后來新疆招人,問你多大,16歲太小了不要。第二次又去了,報的18歲,還不行,最后又去了,報到20歲,不行。最后一次報的22歲。我當時報名的時候,家里面不同意,我走了家里少了勞動力了。我那時候就想沒有出頭之日了,所以就背著我的父母親、家里人自己悄悄去報名?!敃r去招人,就聽說像我們這個年齡來了以后可以叫上學。我們都高興,一心都要來?!保╔J11)
而特殊年代下的“不問成分論”的支邊,成為經(jīng)歷過土地改革、被劃為地富子女等出身不好的婦女“去除出身”的出路?!拔?9歲了,在城市里連個工作都沒有。聽說兵團來招兵,不唯成分論。我們的親戚不是資本家就是地主。都十七八的小姑娘,一聽要招兵,都說‘走啊,咱參軍吧’,就報名參加了。我嫂子的妹妹,我嫂子的侄女,都是姊妹倆、姊妹三個一起來的,就說參軍吧,那在當時當然只有這個出路,你再沒有什么出路了。我這個家庭我不能夠在了。我地富子女(和工作)都不沾邊,我們怎么在家里生活啊。我來的時候,把俺家的一床被子卷了,偷跑走的。”(XJ10訪談)
盡管受到家庭的反對,在“參軍”“上學”“工作”的許諾下,婦女還是主動選擇了進疆以擺脫傳統(tǒng)依附的家庭角色和性別模式。同時,支邊婦女追尋著建設邊疆、為人民服務的理想進疆。“我是老大,當時下面還有七個小的。我跟家里說我要到新疆當兵去了,我媽就哭了不愿意。我爹說你走了家里生產(chǎn)誰來干,我說我不管誰來干,出去以后我掙錢給你們寄回家。我當時想到新疆,當兵了我要為人民服務,建設祖國邊疆,就這么個心。他們再講得不好我都不動搖,說是新疆找瘸子瞎子、復員軍人轉業(yè)的殘廢的介紹給你們,我們都沒動搖,就到新疆了。一心一意地就覺得出來干公家的事好?!保╔J5訪談)
在熱烈的建設年代,為人民服務的參軍和支邊,吸引著進步的青年女學生:“參軍的事情我覺得主要與年代有關系,當時國家解放,整個社會和學校就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搞得轟轟烈烈。……學校動員參軍時,我是初中一年級。我所在的學校是女子‘明憲中學’。我們同學里面也有家庭背景好的,她說咱們到新疆去,新疆來招兵了,我說‘好’,咱們報名。”(XJ1訪談)
無論是試圖獲得求學機會的農(nóng)村女青年,期望改變出身的“地富婦女”,還是尋求進步的青年女學生,個體的進疆選擇本身就體現(xiàn)出了她們對于傳統(tǒng)依附的性別模式的抗爭。而婦女進疆的確改變了原生家庭中的貧窮境況,使婦女獲得了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部分婦女其后將老家父母、兄弟姐妹等接來新疆,共同進行生產(chǎn)建設。尤為重要的是,對于婦女而言,能否參加工作才是獲得解放的根本。進疆參加生產(chǎn)勞動獲得了解放,改變了出身和地位,對于婦女而言,具有重要的個體解放意涵。由于軍隊改編、“兩勤”方針出臺后的下放持家等政策使部分婦女無法獲得正式工作、無法參加生產(chǎn)勞動,這些是進疆婦女認為最為后悔的事情。就這一意義而言,參加生產(chǎn)勞動獲得解放這一深入人心的國家話語與歷史實踐,消解了組織影響婦女婚戀所帶來的抵抗。參軍、參加工作在當時不但具有重要的經(jīng)濟解放意涵,還具有極高的政治意義。參加工作即參加革命,是否積極參加生產(chǎn)建設成為婦女能否獲得解放、是否對國家和組織忠誠的重要標志。對婦女來說,參加生產(chǎn)勞動不僅意味著從小家庭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更重要的是不在家里吃閑飯,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為邊疆建設貢獻力量。支邊婦女婚后與丈夫一起成為屯墾戍邊、發(fā)展邊疆的革命同志,也從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婦女對于組織安排婚姻和道德婚姻的接受。
盡管進疆后婦女的婚戀受到組織的影響,但是,婦女主動的拒絕和抵抗始終存在。早期,部分婦女以要求下放基層等方式拒絕了組織安排婚姻。部分婦女甚至以癔病的方式進行了抵抗,這種無言的實踐,詮釋著自主的身體經(jīng)驗,甚至影響到了部隊的組織生活,使其不得不正視這一現(xiàn)象并對基層婚姻安排中的偏激行為進行糾正。而在婚姻條例頒布后,在國家的婚姻自由理念貫徹執(zhí)行的同時,基層以集體主義教育來形塑革命倫理,確保組織對于婦女婚姻介入的合法性。隨著婦女大量進疆,部隊官兵婚姻問題得以緩解,對于婦女的婚戀自由也逐漸放寬,道德婚姻逐漸轉為自主婚姻。相較于前期組織介紹的婚姻,后期自主結識和戀愛的婦女進疆時年齡較小。可以看出,《婚姻法》和《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也成為年齡較小的婦女延緩婚姻安排的擋箭牌。
支邊婦女對于集體主義的婚姻模式和組織力量有著特定時空背景下的解讀。首先,面對組織動員下的婦女進疆和婚戀,進疆婦女強調(diào)了婚戀中存在的自主性,同時也對組織的道德政治進行了認可。XJ10拒絕組織安排婚姻,但她認為“這是毛主席和王震將軍的戰(zhàn)略部署。實際上騙來不騙來也是你自愿的,你想來人家也沒強迫你,非要你來”。面對這一按照職級、年齡安排的婚戀,XJ7指出:“毛澤東就和父母一樣,新疆這么多的官兵都沒有家,要是回去成家又耽誤任務,就招些女的來解決這個問題。領導們他有這個功勞,他在新疆負責這個事情。……不管怎樣生氣,我感覺國家做的也是對的,我不埋怨嫁個老頭不嫁別的。領導就像父母官,他要把我們下面安排好。國家搞建設,你不解決他的這些問題不行?!伯a(chǎn)黨總是解決老百姓的疾苦,這也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我是這樣理解的。你大兒子不結婚,二兒子結,就把大兒子剩下來了?!眿D女將自我客體化為邊疆建設的資源,將個人的婚姻闡釋為解決“百姓疾苦”,基于革命倫理將組織和領導解釋為“父母官”,有安排“兒女”結婚的責任和義務。她們將傳統(tǒng)倫理中的綱常納入對組織力量和組織道德政治的解讀,在組織婚戀動員的行為中,自我對于組織的服從和遵守,是具有和符合無產(chǎn)階級觀念、革命倫理和革命道德的。在集體主義的形塑中,婦女基于革命倫理對組織影響下的婚戀模式進行著現(xiàn)實解讀。
王震他有他對的地方,新疆沒有女的不行,只有結婚才能子孫后代在那里,不然新疆的穩(wěn)定和建設怎么辦?他這個政策還是可以的,使解放大軍成家立
業(yè)?!菚r候我沒有滿意不滿意,我必須聽領導的。過去部隊就是這樣?!矣X得也應該,如果不安排,當時年輕的都是當兵的,老的不就越老,肯定這樣。他也是一心為這個國家地區(qū),為大家。……也不是說去了就讓你結婚,到時候領導給你介紹,但是真正不愿意也不勉強。(XJ3訪談)
在兵團組織集體主義的教育下,支邊婦女無產(chǎn)階級婚戀觀的塑造和認可,使本屬于個人自由的婚戀,被強調(diào)道德地從革命需要和集體利益出發(fā),被賦予“穩(wěn)定軍心、繁衍后代、扎根邊疆、固守疆土,使屯墾戍邊事業(yè)后繼有人”的政治意涵,個人婚戀自由和集體目標得以統(tǒng)一。組織通過道德倫理的塑造和身份在場的動員,獲得了婦女對婚戀安排和組織合法性的認同。但在這種認同中,婦女不是完全被動和無助的。進疆之后經(jīng)濟解放和政治身份的獲取,使婦女對于組織動員的婚姻并非完全抵制和反對,同時,支邊婦女將個人嵌入組織和國家的事業(yè)之中,使個體婚姻成為國家建設的一部分,支邊婦女在集體主義的國家和組織的共同體利益中賦予“自我”和支邊婦女“群體”以意義,從而實現(xiàn)了進疆意義的升華。
大規(guī)模政治動員下的進疆婦女,參與了新疆和平解放和屯墾戍邊,在結婚組成家庭后扎根新疆,同時,這批婦女作為第一代兵團母親,為祖國的邊疆建設貢獻了青春。在個人婚姻和生活中,實現(xiàn)了其建設新疆的進疆訴求。組織的動員,使兵團公私領域的一切問題,都被賦予了穩(wěn)定邊疆、建設邊疆的政治意涵。組織通過動員和安排進疆婦女的婚戀,使其感受到組織的存在,從而實現(xiàn)了組織對婦女個體生活的集體整合。但是這一過程中呈現(xiàn)的并不是“受害”和“無助”的婦女。
首先,婦女作為主體的進疆選擇,是一種對于傳統(tǒng)依附的性別模式的抗爭:作為家庭重要勞動力,出走新疆遭到家庭特別是父親的反對。訪談中,這些婦
女之所以參軍支邊,主要是婦女解放思想的深入和自我解放的追求,并非完全是出于國家動員。支邊婦女主動爭取為國家付出而不是被動的政治動員,為我們呈現(xiàn)出在婦女解放的歷史長河中極具主體性的一面。
其次,面對組織動員的婚戀,在服從組織和強調(diào)道德的支配性意識形態(tài)下,新疆支邊婦女發(fā)展出了一套自我解說邏輯。而這套解釋邏輯是在組織的道德政治的話語體系中進行的。組織基于集體主義道德政治對婦女進行動員和教育,對其婚戀選擇進行價值賦予,強調(diào)道德的革命情感而非個人情愛,也被融入了婦女的解說邏輯中。
組織動員下的婦女進疆和婚戀,其第一層意義在于,進疆參加生產(chǎn)勞動獲得了解放,改變了出身和地位。而這一層意義,對于婦女而言,是最為重要的個體解放意涵;第二層意義在于,在組織婚戀動員的行為中,自我對于組織的服從和遵守,是具有和符合無產(chǎn)階級觀念、革命倫理和革命道德的;第三層意義在于將個人婚戀問題與國家屯墾戍邊、邊疆安定和邊疆建設進行聯(lián)結和契合,使個體婚姻成為國家建設的一部分,從而實現(xiàn)了進疆意義的升華。在國家歷史發(fā)展的脈絡和維度中,婦女的進疆行為不但具有個體層面的意義,同時,進疆婦女將日常的婚姻和戀愛與革命和建設事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并逐步在此過程中建立了組織動員下的“自我”意識,將“自我”的意義和支邊群體的意義,與國家建設和歷史時代相聯(lián)系,確立了自我在宏大的社會結構中的歷史定位。
我們應該看到,無論是否獲得身份地位、目前經(jīng)濟狀況如何,支邊婦女并非以受害者的身份回憶這段歷史,反而認同這段共同經(jīng)歷,并對這種安排進行了合理解釋。這些婦女在生產(chǎn)建設和日常生活中,并沒有放棄對自由和自主性的爭取。在個人婚戀被裹挾進國家和集體建設的話語時,其“自我”特別是性別自我意識出現(xiàn)過矛盾、沖突和搖擺,而這在一定程度上局囿于深沉的傳統(tǒng)文化和特殊時代背景的集體主義性別模式。但是,組織道德政治和道德話語的確立,使這種矛盾和沖突得以消解和安置。新疆支邊婦女的歷史記憶和敘述,將為我們理解集體主義時期組織動員的個體婚戀和工作安排、國家和集體對個人生活的集體整合提供例證。而其中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看到婦女在個體與組織的張力中,能動地尋求和獲取自我解放之路的同時,也完成了對于國家和組織正義的守護。
[1]毛澤東文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2]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史志編纂委員會.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大事記[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
[3]王穎,石彤.新疆支邊婦女尋求“解放”的進疆選擇[J].中華女子學院報,2014,(4).
[4]WilliamParish and Martin Whyte.Village and Family in Contemporary China[M].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78.
[5]陳映芳.國家與家庭、個人——城市中國的家庭制度(1949-1979)[A].季衛(wèi)東編.交大法學第一卷(2010)[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0.
[6]S.L.Friedman.The IntimacyofState Power:Marriage,Liberation,and Socialist Subjects in Southeastern China[J].American Ethnologist, 2005,32(2).
[7]Neil J.Diamant.Revolutionizing the Family:Politics,Love,and Divorce in Urban and Rural China,1949-1968[M].Berkeley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ofCalifornia Press,2000.
[8]Joan Sangster.TellingOur Stories:Feminist Debates and the Use ofOral History[A].In Robert Perks and Alistair Thomson(eds).The Oral History Reader[M].London:Routledge,1998.
[9]黃慧貞.主體的追尋:口述歷史作為香港婦女史研究的進路[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2).
[10]公丕才.五萬進疆女兵的婚姻白皮書[J].西部人,2003,(3).
[11]新疆軍區(qū)政治部關于保障革命軍人婚姻的通知[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1-05-07.
[12]第二十五師政治部婚姻狀況統(tǒng)計表[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1-10-21.
[13]男女婚姻情況統(tǒng)計表二軍六師[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2,轉引自姚勇.湘魯女兵在新疆[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
[14]王政委在政治工作會議上的講話[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0,轉引自姚勇.湘魯女兵在新疆[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
[15]新疆軍區(qū)編.屯墾軍魂[M].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4.
[16]朱茂洲.王震將軍與新娘招聘團[J].黨史博覽,1999,(6).
[17]新疆軍區(qū)政治部.新疆軍區(qū)一九五〇年至一九五二年接收進疆學生、婦女統(tǒng)計[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2.
[18]周明,傅溪鵬主編.西上天山的女人們[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19]中央軍委政治部組織部.輸送婦女入疆的五年計劃之初步意見[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3.
[20]新疆軍區(qū)政治部.新疆軍區(qū)請求輸送婦女入疆的報告[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3.
[21]新疆分局、新疆軍區(qū)黨委.軍委黃副總長轉山東向明同志并報西北局、西北軍區(qū)黨委[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3.
[22]國防部隊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3.
[23]生產(chǎn)部隊婚姻條例暫行規(guī)定[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3.
[24]有關20世紀50年代婚姻法的頒布及實施情況的一組文獻[J],中共黨史資料,2009,(1).
[25]新疆軍區(qū)黨委.對農(nóng)二師女精神病情況報告的復示[Z].新疆軍區(qū)檔案館,1953.
[26]李開全主編.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史志編纂委員會,兵團黨委黨史研究室編.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史料選輯:兵團早期女兵與婦女專輯(13)[G].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玉靜
Organizational Mobilization to Marriage and Love of Xinjiang Women Who Support the Border Regions
WANG Ying1SHI Tong2
(1.2.School of Social Work,China Women's University,Beijing 100101,China)
organizational mobilization;Xinjiang women who support the border regions;marriage and love;morality
After the liberation of Xinjiang in 1949,the corps mobilized women to cultivate and guard the border areas.The marriage of women changed from arrangement to moral marriage,and self-determination marriage.Choosing and entering Xinjiang displayed women's fight for traditional gender structure.Women showed varied strategies to cope with organizational mobilization,and formed their explanations to the process.The marriage and love of Xinjiang women offers an example to understand the penetration of state and organization to personal life under the collectivism period.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s that women agent sought and obtained self-liberation between the individual and collective tension,and completed a guardian of national and organizational justice.
D442.9
A
1004-2563(2016)05-0068-11
1.王穎(1983-),女,中華女子學院社會工作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性別研究、教育社會學、社會福利與社會政策。2.石彤(1962-),女,中華女子學院社會工作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社會學、社會工作和社會性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