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反叛”“憤怒”“政治性”……對于彼得·漢德克來說,這些標簽都不如“世界蘑菇大王”。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試論蘑菇癡兒》是你被譯成中文的作品中距離現(xiàn)在最近的一部創(chuàng)作,在這其中,主人公癡迷的“蘑菇”,就是蘑菇本身嗎?有沒有象征成分?
彼得·漢德克:沒有任何象征意義,我關(guān)注的就是找蘑菇的這個過程?!耙欢涿倒寤ň褪且欢涿倒寤ā保瑢ξ襾碚f,一個蘑菇就是一個蘑菇。我自己就是一個非常喜歡采蘑菇的人,我是世界蘑菇大王。我只收集野生的蘑菇,而不是人工養(yǎng)殖的,我關(guān)心的就是不能被養(yǎng)殖的這些蘑菇本身,這是大自然里面的物種?;?、樹、草都可以人工培養(yǎng),一些蘑菇也可以,比如我們常在蘑菇湯里面吃到的那種,或者木耳等等,但是有一些野生蘑菇,有200~300個品種是完全無法由人工養(yǎng)殖的,我就是對這些感興趣。我人生的第一筆錢就是10歲的時候把采來的蘑菇賣了,然后用那筆錢去買了書。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這么問是因為那篇文字里有很多自傳性的因素,以至于“蘑菇癡兒”就像是你,或者說你的鏡像。過去的幾篇“試論”雖然也有你的影子,但是并沒有一個實際的人物形象出現(xiàn)。
彼得·漢德克:你的判斷是對的。這5篇試論可以看作一種斷片式的對我人生的描寫,都有個人的影子在里面,《試論疲倦》《試論成功的日子》等等都是在講我自己。但是,你在里面不僅可以看到作家的影子,同時也可以看到你自己的影子,在不經(jīng)意間找到對照。每一個讀者看到《試論疲倦》時都會想到自己什么時候是疲倦的,會想到自己的身體感受。讀《試論成功的日子》就會想到,對于你來說什么才是成功的美好的日子?!对囌擖c唱機》,它在我的青少年的生活里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意味著我能聽到自己喜歡的音樂……而這個《試論蘑菇癡兒》,是講你對一種事物的癡迷,開始可能只是熱愛,然后慢慢變成一種癡迷,變成瘋狂。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故事,從傳統(tǒng)意義上來講人們一般把它當作散文,但其實它是一篇中篇小說,就像是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一樣的中篇小說。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這幾個試論里,談到疲倦,講到廁所,在人們固有的認識里,這些都不是有關(guān)美好的事物,但你都是從欣賞的角度,給它們賦予了新的意義。是有意反其道去打破固有的觀念嗎?
彼得·漢德克:可能廁所、疲倦會讓人有不好的聯(lián)想,或者形成一種固定的想法,我接受大家的想法,但是又想超越一般性的想法,關(guān)鍵還是想要敘述。比如《試論疲倦》,講述疲倦的各種各樣的方式,關(guān)于疲倦的各種各樣的不同的感受,并不是想打破什么,打破慣例或者固有的思維都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去敘述,去講述。
像是《試論寂靜之地》,就是指廁所,你可能也有過這樣的感受:在一個社交場所,你不停地聽到別人說話,你也要不停地說話,但是突然在某一個時刻,你變得像自閉癥患者一樣不能說話,沒有辦法和別人交流。這個時候你本沒有上廁所的需要,但是你會想要去廁所待一會兒,關(guān)上門,因為那是一片寂靜之地。過一會兒,你緩緩地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出來了,你又能說話了,休整好之后從廁所出來,又可以重新社交。我從來沒有想要打破傳統(tǒng)或者打破規(guī)則,只是覺得這是一個可以更深入地去探討的話題,疲倦,寂靜之地,蘑菇的主題還是挺有意思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有意思的是你讓這種探討帶有一種研究性。
彼得·漢德克:其實這個可以當作純粹的文學作品來欣賞,一方面是文學,一方面是研究,文學也應(yīng)該有這種科研性。只有具備了研究的特性,才能稱得上是一種娛樂,是一種文學。我說的這些話是從一個讀者的角度出發(fā),而不是作家的角度。我希望讀到這樣的文學作品,討厭娛樂似的文學,那種就是為了讓人分散一下注意力,放松心情的作品我非常不喜歡,文學是為了讓人集中注意力去閱讀的。但是當今的文學還是以娛樂性的為主,那些都不是文學,要是上帝在的話,就會把那些作家都趕出上帝的廟宇。佛也會這樣做的,佛可能會拿笤帚把它們都掃出去。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這種娛樂性為主的文學,是否在某些方面就等同于你最近常提到的國際性文學?
彼得·漢德克:國際性文學就意味著你在哪里寫作都是一樣的,寫出來的是一樣的東西,無論是紐約、曼谷還是阿拉斯加,或者其他的地方。在歌德提倡的概念里,世界文學,說的是一個遙遠的國家用文學向全世界展示什么是我的國家。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方式,每個國家也都有自己的特點。你一看就知道是在寫某一個國家或者城市,語言的節(jié)奏、描繪的畫面都不一樣,但是你同時會覺得它所描寫的和你自己的某些感受是相通的。國際性文學是每個國家的文學作品都趨同,失去了本國的特點?,F(xiàn)在的國際文學當中最不好的就是偵探小說,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所以你就寫了那部沒有主線、情節(jié),但是有一些偵探元素的小說《推銷員》?
彼得·漢德克:那是我的小說中,唯一一本讓人讀不太懂的作品,是一種對偵探小說的反諷。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覺得奧地利文學和德國文學之間的差別主要在哪兒?
彼得·漢德克:每一個國家的文學都有各自不同的游戲方式,德國和奧地利的文學的游戲方式不同。奧地利作家的作品中常常有一些游戲的味道,而在德國作家的作品中,更加嚴肅,沒有那么多游戲的成分,這可能是作家的性格不同。格里爾帕策就是非常典型的奧地利作家,他的作品和出生地之間有著很強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這個框架里,你還強調(diào)了一個“精確性”的概念,怎么理解?
彼得·漢德克:我推崇那種不精確性。太過于精確就沒有辦法區(qū)分是不是親身經(jīng)歷的。在文學當中,特別精確的時候你就會懷疑其真實性,它沒有給讀者留想象的空間。
我讀老舍的作品時,讀的是法語譯本,譯者翻譯得不好,在很多描寫的部分譯者用的是典型的法國人的描寫方式。他因此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將語言轉(zhuǎn)換成一種法國人看慣的語言而破壞了世界文學,對于文學來說這是一種災(zāi)難。在德國近來出版的很多俄國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中你會發(fā)現(xiàn),新的譯本用了大家現(xiàn)在特別熟悉的語言,但是對比19世紀,德國人去翻譯這些俄語作品的時候,語言非常真實,充分地帶有陌生感,你會知道俄國人就是那樣說話的,并且那些作品本來就是19世紀寫的,也應(yīng)該用相對應(yīng)的19世紀的語言,保持古典的文風?,F(xiàn)在的這種語言更具國際性,更為通行,但卻等于失去了原汁原味,這種語言可能就更精確了,但就是這種精確可能會損壞原來的韻味。文學是一個大問題,但它是一個很美好的令人愉悅的問題,沒有問題就沒有文學。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語言的問題也是你在作品里討論的,比如《卡斯帕》就寓意語言可以殺死一個人。語言不斷更新,但始終都具有那種操縱性,你認為這種更新的意義在哪兒?
彼得·漢德克:太難描述這個感受了,語言是包容性最強的媒介,但是同時它也是最骯臟的一種媒介。語言是一把雙刃劍,在和其他的媒介,圖像、聲音、音樂、繪畫等等相比之下,是被使用最多的,也是最多被濫用的、最不純粹的一種媒介,我們都在報紙、電視上見到了這一點。這是一個辯證的問題。語言是最能包含純粹性的,是可以對它進行凈化的一種媒介,文學的意義其實就在于將語言這種最骯臟的媒介轉(zhuǎn)化為最純粹的媒介,這就是從事文學的人所做的工作。
繪畫、音樂,本身也是一種媒介,每次欣賞的時候,你都會意識到它作為媒介的存在,但語言的形式,讓你意識不到,或者說忘記了它本身是一種載體。就好像你要讀一首很美好的詩,并沉浸其中,并不會意識到語言其實是在作為媒介,只是體會詩的美好,所以文學就是從最骯臟的媒介中尋找最純潔的寶貝。這是一個辯證法,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秘密。我更喜歡“秘密”這個詞,超過“辯證法”。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們總是在習慣性猜想你在寫作中打破了什么,比如傳統(tǒng)、規(guī)律、觀念,就像是一個不斷制造冒險的過程。你在寫作中遭遇過什么真正的危險嗎?
彼得·漢德克:每次都是,每天都會陷入危險。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對你來說什么是危險的?
彼得·漢德克:我是一個罪犯,我就像是一個被判了刑的人,我的身份是不合法的,我不屬于人類。每天都在危險之中,也許這有點夸張,我是指每天都像流水一樣過去,你會產(chǎn)生一種很無助的感覺,你會想說,“我想要獲得什么呢”“我得到了什么呢”,陷入這種想法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很危險。也許因為我是基督教徒,每天都會陷入對自己的原罪的追問,也許應(yīng)該改信佛教,但如果成為佛教徒可能就成不了作家了。
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德克和他的作品《試論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