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馬

1

我越來越理解那些常常嘆息時間過得太快的人，理解他們終日拖著疲憊的身軀行走在路上，做每一件事情都雷厲風行的樣子，甚至用餐的時候也在不停地接聽電話、安排工作。我是說，我也在慢慢步入他們的行列。當然，我和他們根本不是一路，我哪有資格和他們相比！那些差不多騰不出時間來嘆息時間過得太快的人，多半不是政客就是商人，反正是成功人士，不像我，一個在機關(guān)當了20年科員的普通公務(wù)員，現(xiàn)在連混一個副科的欲望也沒有了。但我的確很忙。有一次朋友約飯，我硬是出乎意料地遲到了，當我走進飯廳，等得不耐煩的朋友劈頭問我，你一天瞎忙些什么呢？是啊，我也說不上來我到底在忙什么，這輩子，國計民生的大事肯定和我扯不上關(guān)系了，空氣中漂浮著的每一粒塵?？梢圆皇孪群臀掖蛘泻?，就改變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晌揖褪敲Γ貏e是35歲以后，忙得身材變形，忙得兩眼通紅。我經(jīng)常想，所有如我一樣庸常得幾乎讓人記不住名字的人們，怕是沒有一個有我這樣忙的。

也就是說，我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回老家一趟。

上周，母親來電話，說我大舅公死了，要我快快回家去燒紙。我已經(jīng)記不得我還有一個活到現(xiàn)在的大舅公了，真的，印象中，我父親只有一個舅舅，35年前就犧牲在部隊的打靶場上，說是看靶子的時候一個戰(zhàn)士不小心槍走火，把他當做活靶子了。這些年來，父親總和我提及此事，父親說，“你大舅公在部隊上是連長，很威武，每次回來都會給我?guī)弦恍┐┡f的軍裝。”父親還說，“你大舅公長得很俊，比現(xiàn)在電視上這些吊兒郎當?shù)拿餍强《嗔?。?/p>

“哎，俊不俊都死了，他長什么樣子我都記不得了?！备赣H很傷心的樣子。

他說到激動的時候，總是會流幾滴眼淚。一旁的母親惡狠狠地對他說，“你就只記得你的舅舅，你就只會每天一個人絮絮叨叨，我看啊，要不了多少年，你就要和他見面了?！?/p>

母親是很不愿意和我談及她后家的親人的。其實我也知道，母親的那些親戚多半是后來認親的，也就是說，她的后家很單薄。我外公討過四個老婆，前三個老婆每人為他生了兩個閨女，然后就死了。第四個老婆沒有生育，但卻讓我誤認為她是我母親的親媽，因為我見過她，她對我很好。外公有兩個領(lǐng)養(yǎng)的兒子，和他一點血緣關(guān)系也沒有，所以說他們不是我的親舅舅。至于上一輩，母親從來沒有和我說過，所以我認為，我那個剛死了的“大舅公”，恐怕也是母親認走的不沾邊的親戚。

既然是老家的長輩離世，再忙也得回家一趟。

周五送簽完最后一份文件，我提前十分鐘下班，趕最后一趟農(nóng)村客運回家去。剛上車，就接到妻子的電話，說孩子的老師要約見家長，時間是明日下午三點。我說，你去吧，我得回老家去，有一個長輩過世了，要送一程。妻子說真不巧，恰好是明日下午三點，要替領(lǐng)導(dǎo)代開一個會議，都領(lǐng)受了任務(wù)的，你得在三點之前趕回來。掛了電話，車子已經(jīng)啟動，不一會就出了城。

老家在離縣城60多公里的地方，叫羅卓鎮(zhèn)，父母居住的村莊，叫廟坎。一個直徑不到一公里的小村莊，始終只是短途車票上的一個符號，在縣級區(qū)劃圖上，它被縮小成一個小小的幾乎看不到的黑點。和廟坎相鄰的，是木桶溝、新房子、河溝頭、大房子四個村莊，也和廟坎一樣大小。從縣城到廟坎，如果農(nóng)村客運車在路上不遭堵，也就兩小時，當然，要是在10年前，往往會走上10個小時，有時候還不止。

路上又接了幾個電話，一個是副局長王永從催促要調(diào)研報告，是關(guān)于村級學(xué)校安全隱患的；一個是黨委副書記汪宗萬安排下周一到九棵樹九年制學(xué)校布置全縣中小學(xué)師生“愛我家鄉(xiāng)”征文頒獎活動會場；還有一個，是師范時候的同班同學(xué)陳昌林打來的，說20年了，要搞一個同學(xué)聚會，得安排一個時間商量商量些許事宜。當然，后來又接了好幾個電話，是妻子問到哪里了，是同事小張問文件送審單放哪個抽屜，是小舅子問我能不能做他的貸款擔保人。

轉(zhuǎn)眼到家，下了車，就看見母親站在路邊張望。見我走過來，母親便說，你一年到頭都忙，到底在做些什么呀，你看看人家王科江，三天兩頭回來，凡是村里哪家有個大物小事，人家都能站上前去，把忙先幫了。你不信的話可以看看，你二舅以后過世，一定熱鬧得很。母親說的王科江是那個和我外公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二舅的兒子，五十幾歲了，在鄉(xiāng)鎮(zhèn)當過人大主席，后來進了城，在一個很清閑的單位工作，隔三差五就回家去。我對母親說，我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等再過十來年，我也申請去一個不忙的單位，就可以經(jīng)?；貋砜茨銈兞?。母親說，倒不是希望你來看我們，我只是想，你要是現(xiàn)在不先幫別人的忙，將來有一天要是我們死了，怕是沒有人肯把我們抬上山去。我嘿嘿嘿地笑。

那個剛死去的老人，是鄰村木桶溝的，和我家沾親帶故，好像是和我外公是表兄弟，所以我得叫他“大舅公”。哎，這個人我太認識了，不僅我認識，整個羅卓鎮(zhèn)的人都認識，甚至鳳城縣縣委機關(guān)大院的人，也有不少認識他的。

2

父親坐在舊沙發(fā)上打盹，我叫他一聲，他的頭往上一仰，差點沒把沙發(fā)頂上放著的一只放大鏡碰落下來。見是我，連忙站了起來，指了指東屋，說，火炮和祭帳都備好了，你去看看我寫的祭文合不合適，如果需要補充，好提前弄好，鑼鼓先生和嗩吶師傅也快要到了。

我說：“不必了吧，又不是世親，送點錢就可以了，又是嗩吶又是鑼鼓的，多麻煩！”

“你看你這人，說話就是不過過腦子，你現(xiàn)在不麻煩一點，以后我們歸天，誰會讓你鬧熱呢？”父親說。

其實我知道，我父親說的“以后鬧熱”只是他非要把這件事情做得麻煩一些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喜歡熱鬧，特別是喜歡拿一紙他自己撰寫的祭文，在繞棺的時候一念，不是惹得眾孝家大放悲聲，就是讓諸看客笑得岔了氣。父親是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有名的民間藝人，鄉(xiāng)村舊俗的每一個出彩的環(huán)節(jié)都讓他諳熟于心，紅白喜事總少不了他。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要是有人辦婚禮，得揣著燒酒找上門來，請他寫對聯(lián)，還要他一同前去“退車馬”“叫席”；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要是有老人離世，同樣有人揣著燒酒上門來，請他寫祭文，請他去唱孝歌、散花；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有人“踩財門”“剃喜頭”“上房梁”“進新房”“做大生”，都會揣著燒酒找上門來，請他過去“說春”，唱四言八句。父親得燒酒二斤，費些筆墨紙錢，費些腳步，還要費上一整夜的瞌睡，更主要的是，每到一家他都要隨禮，一年下來，少不了要費掉千兒八百的。母親經(jīng)常挖苦父親，說，人家有手藝是找錢，可你是往里貼錢，真是個下九流的活兒。

大約近十五年來，農(nóng)村辦事就逐漸變得不熱鬧了，結(jié)婚從三天變成一個下午，省去了“坐花紅儀”“退車馬”“叫席”“交杯筷”等熱鬧環(huán)節(jié)；喪事由“正晝夜”“三晝夜”變成“早起晚散”，其他事頭，大多是擺了酒席，支一張桌子收禮金。父親感嘆了十五年，總說農(nóng)村事頭越辦越不像話，赤裸裸的就是為了收錢，眼下總算看到農(nóng)村舊俗有所回升，心里自然高興，每每遇到親戚家辦酒席，難免有些興奮，心想，終于又可以露一手了。

父親把寫好的祭文放在東屋的桌子上，就坐在舊沙發(fā)上，拿一個放大鏡看六合彩“馬經(jīng)”，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見我回來，自己去取了祭文，先念給我聽，要我根據(jù)內(nèi)容做補充。還沒看完一半，我就笑得不行，就對父親說，“這樣寫恐怕不行，孝家會覺得你是在故意揭底，怕是要生氣的?！?/p>

“生氣？”父親顯得很驚訝，接著說：“他們管過老高嗎？我看他們這些當兒女的，沒有一個是孝子。這么些年來，慫恿著自己的父親去上訪，去民政上要錢，這是從雞腳桿上剮油，把老者當做不要本金的利息了，還有理由生氣，我看該生氣的是眾親戚，是政府?！?/p>

父親說的老高，就是死去的那個我應(yīng)該管他叫“大舅公”的人，本名叫高樹選，一個持續(xù)上訪了20多年的老頭。當然，20多年前，我還沒有參加工作，也不關(guān)心村子里發(fā)生的任何事，這都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說，20多年前，老高砍了自家山上的一棵杉樹，擱在院子里，第二天清晨，杉樹不翼而飛，搜遍了周圍所有人家的房屋，也沒見到過一塊杉樹皮。老高最后找到村長劉應(yīng)成，說老百姓丟了東西，當官的應(yīng)該負責找回來。劉應(yīng)成說，是倒是這個道理，可是從哪里找呢？你老高都把這個村子翻了個底朝天了，也找不回來，我又有什么能耐幫你找回來呀？但高樹選不服氣，不服氣也就罷了，最后干脆一口認定杉樹就是劉應(yīng)成指使他的堂妹夫李萬成偷的，說李萬成是慣偷，進過好幾次班房，杉樹不是他偷的又是誰偷的呢？而且，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你這個當村長的為自己的堂妹夫提供線索，不然他怎么會知道我砍了一棵杉樹？

劉應(yīng)成覺得，老高的邏輯完全有道理，就算自己沒有指使自己的堂妹夫李萬成去偷老高的杉樹，就算李萬成壓根就不知道老高砍了一棵杉樹，他這個當村長的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誰讓自己有這么一個慣偷妹夫呢。劉應(yīng)成想，可能李萬成的確偷了老高的杉樹，可能李萬成恰好從老高家的門前路過，看見一棵新鮮的杉樹，就深更半夜來把杉樹運走了。于是，劉應(yīng)成就去新房子社找李萬成，問他有沒有偷高樹選的杉樹。李萬成靠在土墻邊上吸一袋旱煙，要死不活的樣子就像剛從牢里放出來，表情貪婪，像是想從煙斗里抽出黃金。見了劉應(yīng)成，沒拿正眼看他，耷拉著頭，嘴里吐出一句話：“劉干部又來貫徹什么精神了？”

“你有沒有在經(jīng)過高樹選家的時候順便拿走了他剛砍的一棵杉樹?！眲?yīng)成問。

“什么順便，你說偷不就行了嗎？”李萬成說。

“那你到底偷沒偷呢？”劉應(yīng)成的右手握成了拳頭，好像隨時準備著往李萬成的頭上砸去。

“當然偷了，你都找上門來了嘛！”

“你放哪兒去了？”劉應(yīng)成怒目圓睜。

“我用它打了一口棺材?！崩钊f成頭也沒抬。

“你要死了？你打什么棺材？”

“我死不了，禍害千年在?！?/p>

“那你這么早就給自己打棺材，你不怕棺材比你先爛掉？”劉應(yīng)成語言惡毒。

“我不是給自己準備的?！崩钊f成說。

“你爹你媽早就死了，你給誰準備呢？”

“給你?！崩钊f成突然抬起頭，也握了拳頭。

父親說，其實李萬成也沒有偷高老者的杉樹，到底是誰偷的，劉應(yīng)成最后也沒有查出來。那天他回到家，高老者還坐在他家的門檻上，要他賠償杉樹。劉應(yīng)成沒辦法，就把給別人的救濟款攏到一起，給了高老者300元錢，打算息事寧人，沒想到，這300元錢改變了老高一家人的命運，老高從此成為整個羅卓鎮(zhèn)甚至鳳城縣的名人，人送外號“神行太保”。

“神行太?！备邩溥x行走的本事，我是領(lǐng)略過的。那些年我在羅卓鎮(zhèn)做統(tǒng)計員，每個月都要乘一輛大巴車去縣里報一次數(shù)據(jù)。那時的通鄉(xiāng)公路和山路的區(qū)別，就只是路面的寬窄不同，不敢保證路上沒有大坑。汽車從早上7點鐘出發(fā)，行至大坳口，我看見拄著拐杖的高樹選疾行在路上，一只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黑乎乎的燒洋芋。汽車從高老者身邊駛過，高老者抬頭看了一眼，嘴里咕隆著什么，開車的司機羅凱看見了，笑了笑；去城里開古體詩詞研討會的退休老干部王榮進看見了，笑了笑；沒有暫住證卻暫住在龍井路的黃家姑娘小芬看見了，也笑了笑。對高老者沒日沒夜的上訪，我們都只是笑笑，再沒有七嘴八舌議論一番的欲望了。汽車一路上躲避著大大小小的坑洼，像一只蝸牛，吞吐著短途上的乘客，到了城里，已是晚上8點鐘，剛下車，就看見高樹選坐在車站旁邊的石墩上啃一個燒洋芋，于是，開車的司機羅凱、開古體詩詞研討會的退休老干部王榮進、暫住在龍井路的姑娘黃小芬，和我，又笑了笑。

現(xiàn)在，“神行太?！备邩溥x終于卸下一生的旅途，退回到一口小小的黑色的棺材里。端公先生的鐃鈸鏗鏘有力，前來下祭的親戚們，在老高家的院子里燃放了一掛又一掛鞭炮。掛了禮簿，送了人親，站在院壩里吃飯，等到晚一些，要念祭文，要辭靈，這一個晚上將是無比的熱鬧，應(yīng)該有一出好戲。

3

妻子打來電話，問明天能不能早一點回去，在約見孩子老師之前，順便到超市里買點禮品帶回家，要給老師送送禮。我說，怕提前不了，一來明早要送死者上山，得耽誤一些時間，二來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得多陪父母說說話，下一次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了。妻子在電話里嘆息，說老家的事情是永遠也處理不完的，要悠著點，眼下要緊的還是孩子學(xué)習(xí)上的事。很吵，電話里的聲音聽得不是很清楚，說了幾句，就摁了掛機鍵。想起明天確實有很多事要做，妻子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心里亂亂的。端公的鐃鈸斷斷續(xù)續(xù)，掌壇的先生嗓子都啞了，終于到了“辭靈”這一壇，眾孝家披掛齊整，準備繞棺。

在我的老家，祭奠亡者的法事是很講究的，最出彩的還是辭靈這一壇。辭靈雖不是正壇，但也不是純粹的耍壇，往往是在端公先生與眾親戚以及孝家亦莊亦諧的揮霍中，迎來死者出殯的時辰。辭靈這一壇，死者的至親要念祭文，掌壇的先生要根據(jù)祭文的內(nèi)容臨時創(chuàng)作唱詞，再加以鐃鈸哐當哐當?shù)捻懧暎焉乐T牢牢地關(guān)上。祭文的內(nèi)容大多是根據(jù)死者在世時的生活狀況、孝家對死者的贍養(yǎng)情況以及至親和死者之間的感情，加以“時維”“嗚呼”“尚饗”這一類字眼，做成一篇直抒胸臆的文章，靈堂前一念，各種情緒就能在瞬間感染在場的看客。我父親是一個做祭文的高手，往往能根據(jù)不同的人家寫出不同內(nèi)容的文章，或動情，或詼諧，把周圍的人迅速鎖定在特定的情緒里。眼下高老者登仙界，算不上至親，祭文的寫法就應(yīng)另辟蹊徑，討巧地表現(xiàn)一番。到了我們家祭奠的時候，父親像一個熟練的巫師，從袖口里抽出一張黃紙，聲情并茂地念了起來。

“時維，人間三月，山河同悲！木桶溝新故老大人高樹選，進京凱旋，討得新功，本應(yīng)歡喜。熟料天帝慍怒，降旨拿人，高門不幸，老令公一命歸西。畫稿林、雷打巖、河溝頭、撮箕口、郭家彎子紙幡舞動，眾鄉(xiāng)親飲泣，嘆星宇隕落奇才，哭梓里再無太保；百里江湖難見神行一老，方圓尺幅鴉雀無聲。嗚呼，想你在世時，一袋一棍走天下，一棵杉樹吃一生；子孫不用奔波苦，坐于檐下候佳音；十天半月三百塊，一年下來幾千金；卻作陰魂化煙去，高門孝子欲斷魂；農(nóng)桑事得遍地草，秋后秕谷無處尋；愿你托來金權(quán)杖，衣缽傳與眾子孫；后山林間斷一木，整裝再去登衙門。嗚呼，天堂故眾，泉下新魂，皆應(yīng)作證，愿先生為你買一座森林，東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并為你留地種樹，畫一個強盜，畫一條大路，畫一個整整的三百。尚饗！”

父親念完，很是愜意，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吸旱煙。高氏子孫沒多少文化，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其他親戚也是云里霧里。倒是掌壇的汪先生聽出究竟，但不好總結(jié)提煉，只得咿咿呀呀亂唱一通，又是一陣哐當哐當?shù)溺t鈸聲。

念完祭文，就該散花、唱孝歌了。廟坎的尹友貴、木桶溝的陳天有、大房子的范厚連、新房子的劉應(yīng)發(fā)、河溝頭的熊桂賢、撮箕口的韓世祥都散了不同的花。羅卓人散花就喜歡來個“比古”，什么曹操領(lǐng)兵下江南、李闖王入關(guān)等等，都是些常見的花文，不好玩，于是我父親又唱了兩首別出心裁的孝歌，還是沒有激起什么波瀾，自覺很失望，招呼我說，回家睡覺去。

次日醒來，已是十點多鐘，來不及和父母多說話，我得坐上農(nóng)村客運車回城里。一路上我在想，父親在整個村里怕是找不到什么知音了，所以非得讓我回來，看他熬更守夜地表演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不太感興趣的技藝，估計也是有些寂寞了。想到這里，心里有無限的酸楚。打了一會兒盹，車已行至縣城，趕緊給妻子打電話，問問送給老師的禮品買了沒有。妻子說，哪能等你，我現(xiàn)在都準備好了，你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吧。

回到家，感覺心慌慌的，竟然不知道該忙什么了，仔細排查昨天領(lǐng)受的任務(wù)，好像掛記在心頭的所有事情都由別人做完了。越是這樣想，越是心慌，終于想到，自己應(yīng)該提前算計算計手頭的事，要是早些察覺今天沒多大的事，應(yīng)該在家多陪陪父母的。正后悔著，電話響了，是父母的電話。父親問我可到家了，我說已到了好一會兒，一直忙，就沒向老人家報平安。父親說，這個不重要，不過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父親說：“昨晚的祭文其實也沒有寫好，你應(yīng)該也能聽出來的?！?/p>

我差點就笑出聲來，心想這老頭子居然把這事看得非常重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還想要干一件什么事情。我說：“已經(jīng)寫得夠好了，你的目的也應(yīng)該達到了，鄰居親戚的事，上心是應(yīng)該的，只是要區(qū)分區(qū)分，比如老人過世寫個祭文什么的，點到為止就行了。”

父親不高興，生氣地說：“你哪里懂得世間事啊，要我看你就是個書呆子，工作了這么多年也沒有領(lǐng)悟出個輕重緩急來。你既然這樣說，那我問你，什么最重要？你想想，你最后不也要回到鄉(xiāng)下老家來終其一生嗎？你總該要和鄉(xiāng)親們搞好關(guān)系吧？所謂落葉歸根，就是你應(yīng)該先把根留住，你這片落葉才能有個最后的去處。我們現(xiàn)在這些根都出問題了，得先整治整治，不好的現(xiàn)象要斗爭，比如老高家。”

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徹底弄明白老高家到底出了什么問題，高樹選這個上訪了20多年的老頭，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到地下，就應(yīng)該什么都結(jié)束了吧？莫非他的兒子和孫子還要繼續(xù)上訪？沒邏輯啊！我的理由是：首先，一棵杉樹已經(jīng)賠了好多次了，經(jīng)濟上不但沒損失，反而狠狠賺了一大筆；其次，老高上訪應(yīng)該是訪著訪著就停不下來的那種，也不是鳳城的唯一，他把這個當成一種職業(yè)，到后來已經(jīng)沒有人會怪他了；第三，他的子孫們?nèi)绻偃ド显L，等于是鳳城將出現(xiàn)一副上訪新面孔，如此“新秀”如果再搬出“一棵杉樹”，斷然是立不住腳的，應(yīng)該會受到懲罰。天啦，這樣想，會旁生出更多讓自己不明白的地方，所有的理由都在瞬間變得無比荒誕，終于在某一刻突然意識到，這事，一定藏著一個極為可怕的秘密，但同時我也這樣想，這樣的秘密，對于一個鄉(xiāng)下的普通老百姓，比如我的父親，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父親和我的想法不同，他認為這件事和他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首先，廟坎周圍幾個村子一衣帶水，所有村民都沾親帶故，那么所有事情和每一個人都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其次，他自己是一個極有威望的民間藝人，他說的話，這個村子里大部分人也是要聽的，就算自己不是村長，不是族長，有時連自己作為家長的權(quán)力履行起來都會因為母親的橫加干涉而變得困難重重，但他覺得自己就是有責任，有為這個村子做任何事情的義務(wù)；第三，回到高老者20多年的上訪這個實質(zhì)性的問題上來，這既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影響政府形象和威望的事，也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他高樹選為什么能堅持不懈地上訪20多年？他一個農(nóng)民，大字不識一個，為什么偏會在每一次政府開大會、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的時候準時出現(xiàn)在鎮(zhèn)政府，為什么他會憑一棵杉樹暢通無阻混進縣政府大院？

父親和我理論到最后，直接用了“眨巴眼”三個字送我，他說：“枉自你讀這么多書，干了這么多年的工作，你一天凈是想一些芝麻蒜皮的事，重要的事情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正說著，妻子已經(jīng)開門進來。見我正在打電話，問和誰談什么重要的事，我努努嘴，眨眼示意她，說正和父親研究一件大事。父親在電話那頭聽到自己兒媳說話，仿佛意識到什么，就匆忙叮囑兩句，掛斷了。

整個下午，我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一個軟綿綿的、似乎也是自己心甘情愿摔下去的陷阱。

4

又是一陣不著邊際的忙，忙得焦頭爛額，忙得毫無章法。每天，我都有處理不完的雜務(wù)，每晚都有加不完的班。我甚至使用了手機備忘錄，把每個領(lǐng)導(dǎo)交辦的事情按主次寫在備忘錄里，然后第二天一項一項地落實。如此負重堅持，最后還是把一些工作干砸了，惹得領(lǐng)導(dǎo)很不高興，嘴上不說什么，臉色卻有些難看。當然，領(lǐng)導(dǎo)們也忙，光開會就足以讓一個人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每天端個筆記本，泡在大大小小的會議室里，還不敢打盹。開完會，要傳達貫徹，要安排工作，要把會議精神落實到神經(jīng)末梢。我理解他們，我們做普通公務(wù)員的，時不時也會當著他們的面說一聲“領(lǐng)導(dǎo)辛苦了”，領(lǐng)導(dǎo)因為太忙，忘記了對我們說“辛苦”，我們也不會計較。

到了四月，天氣逐漸變得暖和起來，大部分人已經(jīng)脫下臃腫的外套，開始著短裝。鳳城這地方，天氣一熱，離暴風驟雨就不遠了，一般情況是天氣轉(zhuǎn)暖一星期左右，有些地方就開始下大暴雨，甚至冰雹，砸壞了房頂，收走了山上的禾苗。災(zāi)情一到，各部門就更加繁忙，抗災(zāi)救災(zāi)就成為中心工作。好在今年全縣暫時并沒有大面積降雨，還沒造成任何損失。教育局這樣的部門，不涉農(nóng)，稍微清閑一些，只是派了分管安全的王副局長帶幾個工作人員到一些鄉(xiāng)鎮(zhèn)去排查校舍安全隱患，我也在其中，去的恰好是我老家。

老家的大坳小學(xué)是建在一條溝里的，左右兩山都搖晃著松動的泥土，一到汛期，村民們都害怕，不敢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去，讓他們呆在家里自己復(fù)習(xí)功課，大坳小學(xué)的范校長就發(fā)動全校教師到各家各戶去動員，但還是喊不回一個學(xué)生。無奈，范校長又厚著臉皮找中心學(xué)校的雷大校長反映，雷大校長又將情況反映到局里。去年，經(jīng)請示政府同意，把大坳小學(xué)納入校舍搬遷計劃，年底就啟動了學(xué)校重建工作。我父親知道這事，給我打了個電話，要我找領(lǐng)導(dǎo)爭取爭取，把學(xué)校修到廟坎去，那里地勢開闊，也最能科學(xué)地輻射周圍幾個村莊，孩子們走路去學(xué)校也方便。父親說：“本來我們家孩子都在城里，學(xué)校修在哪里都與我們沒有關(guān)系，但為了親戚鄰里，爭取一下也是要得的?！蔽野凑崭赣H的吩咐，對黃局長說了這個事，黃局長馬上答應(yīng)安排幾個同事和我一起去考察地形，看了后，大家都相當滿意，回來向黃局長作了匯報，說把學(xué)校修在廟坎是最理想的選擇。黃局長當機立斷，說，那就搬遷到廟坎吧。我打電話給父親說了結(jié)果，父親在電話里表揚我，說我還是能做一點小事的，越來越有水平了。按道理，這事應(yīng)該是板上釘釘?shù)牧?，不料一周后，發(fā)生了變故，學(xué)校搬遷至廟坎的事泡了湯。

黃局長找到我，很抱歉地對我說，“廟坎周圍幾個村民組有人聽說學(xué)校要搬遷至廟坎，就跑到羅卓鎮(zhèn)政府去表示抗議，對立情緒很嚴重，說最好的農(nóng)用地拿出來修學(xué)校實在是太可惜了，有幾戶人家甚至放出這樣的口信：地在人在，地失人亡。羅卓黨委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也表示，廟坎的農(nóng)用地是東半縣烤煙育苗基地，是羅卓的臉面，既然老百姓大多不愿意，就算了，重新選址吧。”

我一時胸悶，知道此事麻煩不小，想竭力爭取，便說：“如果要在當?shù)匦迣W(xué)校，除了廟坎，其它地方都不合適，不是路程遠近不等，就是土地不集中，最主要的是，很多地方安全隱患太明顯了?！?/p>

黃局長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也是我們教育部門必須考慮到的，但是，我們也要尊重當?shù)卣囊庖?。聽他們說，原大坳小學(xué)往上三百米處，有一塊地，大約十五六畝，土地使用者全都在外打工，荒了好幾年了，征收起來沒有難度。這是一個老村長提供的線索，得到他們的一致同意，他們的意思是，就把學(xué)校修在那里算了。”

黃局長的意思很明白，一定要聽當?shù)氐囊庖?。我沒有辦法，只好給父親打電話，說修學(xué)校的事情肯定整不成了，有負于你老人家的重托，萬望海涵。父親說：“怪不得你，我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好整，要出狀況的，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唉，要出問題，肯定就出在劉應(yīng)成這個畜牲的身上?！?/p>

說起來，劉應(yīng)成也算羅卓鎮(zhèn)的一號風云人物，起起落落干了30年村長。洼龍村在30多年前，還未迎來區(qū)鄉(xiāng)體改，還是一個鄉(xiāng)的時候，劉應(yīng)成當鄉(xiāng)長，30來歲，正意氣風發(fā)，走到哪里反綁皮鞋都擲地有聲，小鄉(xiāng)長也是可以聲色犬馬的。劉應(yīng)成帶領(lǐng)小分隊走進任何一個村子，那些想逃跑的超生戶干脆不跑了，心想著反正也跑不了，還不如臘肉燒酒伺候，心平氣和地同他商量，商量的都是傳宗接代續(xù)香火，將心比心云云。劉應(yīng)成吃肉，吃燒酒，和自己手下的一干人等放開吃，比在食堂里吃得更帶勁，吃完了照樣把人家送進手術(shù)室。后來，沒有人請他吃燒酒吃肉了，把他當瘟神，農(nóng)村小婦人嚇孩子，只需一句話：“劉應(yīng)成來了。”

3年后，有村民告到區(qū)上，說劉應(yīng)成欺壓百姓，硬吃硬喝，弄得老百姓都快要造反了。區(qū)領(lǐng)導(dǎo)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就把劉應(yīng)成拿了下來，換成他堂兄弟當鄉(xiāng)長。這一年區(qū)鄉(xiāng)體改，羅卓區(qū)成為羅卓鎮(zhèn)，洼龍鄉(xiāng)改成洼龍村，當村長的劉應(yīng)成的堂兄弟劉應(yīng)龍是個慢性子，什么工作都拖全鄉(xiāng)的后腿，干了不到兩年，就被鎮(zhèn)領(lǐng)導(dǎo)擼了下來，又把劉應(yīng)成推上去。東山再起的劉應(yīng)成當然更是威風八面，一上任就開始排除異己，活活把全村7個村干部變成3個，吃不消的，自然丟掉文書回家種地。那一年，劉應(yīng)成的老婆坐韓家榮的拖拉機到羅卓趕集，不小心從車屁股上掉下來，死了。3個月后，劉應(yīng)成娶了小他二十歲的黃美娥，于是村里有人編了順口溜借黃口小兒的嘴傳唱開來：“好個劉應(yīng)成，姑爺大過老丈人?！焙枚嗄旰?，我才知道這順口溜是我父親編的。

年輕老婆黃美娥一口氣為劉應(yīng)成生了三個孩子，加上大老婆留下的，就有六個了。劉應(yīng)成差不多成了全羅卓鎮(zhèn)最大的超生戶，又被村民告到鎮(zhèn)里，又被鎮(zhèn)里拿了下來，又是他的堂兄弟劉應(yīng)龍當村長，又拖全鎮(zhèn)的后腿。過了兩年，已經(jīng)沒有人太在意他是否是全鎮(zhèn)最大的超生戶的時候，劉應(yīng)成又當了村長。洼龍村的老百姓這一次傳唱的是：“洼龍出了個劉應(yīng)成，妖魔鬼怪下凡塵；當個村長不像話，里里外外吃死人?！?

我16歲考起鳳城師范學(xué)校，領(lǐng)了錄取通知書，便去羅卓鎮(zhèn)糧管所轉(zhuǎn)糧食手續(xù)，在路上遇到擰著黑色公文包的村長劉應(yīng)成。迎面走過來，惡狠狠地甩出一句：“小狗日的，你要去哪里？”我很客氣地稱他為劉大柏，告訴他我要到糧管所去。他說：“你考了老師，應(yīng)該請我喝酒的。”我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回頭請你到家里去喝。”他聽了很受用，說：“你別小瞧我這個爛村長，你信不信我找個人頂了你的名額，讓你當不成老師？”我說：“劉大柏肯定神通廣大，你想找人頂了我，那不是挺簡單的一件事嗎？”心里卻暗自好笑，他竟然狂妄到這種地步，真是令人無比厭惡?；氐郊?，我對父親說了這事，父親說：“你居然答應(yīng)請他喝酒，他這種人，喝尿都不配。”

父親從此有了小小的膽量挑戰(zhàn)這個不可一世的村長，畢竟家里出了個秀才，以后好歹也是個教師，和劉應(yīng)成這種土官比起來，要正規(guī)一點。走在路上，父親不主動和他打招呼，甚至看都不耐煩看他一眼。劉應(yīng)成自覺受了傷害，便無中生有找岔子，說我父親鼓動村民破壞村規(guī)民約，要派出所出面收拾收拾他，派出所的吳所長笑笑說：“你收拾的人夠多了，省省吧，你現(xiàn)在最應(yīng)該收拾的，是你的妹夫李萬成?！?/p>

父親多次對我說起劉應(yīng)成被李萬成羞辱的事，他講述的時候簡直是皮肉生輝，解恨得不得了，特別是說到劉應(yīng)成為高樹選尋找丟失的杉樹的時候，我父親仿佛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為李萬成，或者說，那時的李萬成仿佛被我父親靈魂附體了。可是后來，李萬成被派出所抓了進去，關(guān)了十幾年，回來的時候瘦得皮包骨頭，再也沒有之前的銳氣，軟塌塌的像個鬼一樣。此時，劉應(yīng)成還是村長。

我?guī)煼懂厴I(yè)，回到羅卓，在一個叫“響水灘”的小學(xué)教書。寒假，鎮(zhèn)政府在全鎮(zhèn)抽調(diào)部分教師到各村搞農(nóng)業(yè)普查，我正好被分到洼龍村。下了一天戶，回到村里吃完飯，村長劉應(yīng)成提議大家好好斗斗酒，特別點到我，說：“你老爹是整個洼龍村的知識分子，培養(yǎng)了你這個教書先生，也算是祖墳冒煙了，聽說你是文武雙全，不如今天先從你開始，我倆一人喝一碗如何？”我毫不畏懼，端了酒碗一飲而盡，且面不改色。老家伙見我如此豪氣，竟然推推搡搡耍賴，被副鄉(xiāng)長王世輝架了脖子把酒灌下去，頓時癱到在地，像一只被降服了的千年老妖。

我后來脫離了教行，去羅卓鎮(zhèn)政府當了一名普通的公務(wù)員，后來又去縣上工作，我父親風光得不得了，村長劉應(yīng)成已經(jīng)會主動與他打招呼了，而他，只會用鼻子哼哼一聲。我三叔后來告訴我，“你爹在劉應(yīng)成面前，像一個員外?！?/p>

5

新建的大坳小學(xué)四面墻體都涂上卡其色涂料，看上去像一座教堂，但還是很喜慶。房頂上有幾個工人邊抽煙邊大聲地開著玩笑，像是在做頂樓的防水線。見我們過去，都停下手中的活計，走到女兒墻邊，其中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的大個子問我們：“同志，你們是不是找嚴總？”

王副局長說：“他要是在，可以叫他一聲；如果不在，就算了，我們隨便看看就行?！?/p>

羅卓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大校長雷世光開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唰”的一下就停在我們面前，下車后一一和我們握手，說：“王局一行下來，也不事先打個招呼，怕是搞突然襲擊吧？”說完又指著大坳小學(xué)校長范先兵的鼻子說：“你這個人就是笨，開水也不弄一點，領(lǐng)導(dǎo)們口干舌燥的，怎么檢查工作？”邊說邊往我們手里塞香煙。王副局長說：“沒打招呼你還不是來了，這年頭，搞個突然襲擊都那么困難?！闭f完哈哈一笑，眾人也笑。

承建大坳小學(xué)的嚴總也趕來了，向我們介紹工程施工的基本情況，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接近尾聲，明天防水線做完就可以驗收了。我們都稱贊工程質(zhì)量不錯，說嚴總不是那種黑心腸的人，驗收的事斷不會出什么問題。嚴總說：“各位領(lǐng)導(dǎo)那么肯定我，說明我是用心的。說實話，這么個小小的工程，我根本沒興趣考慮賺多少錢，何況是自己家鄉(xiāng)的事情，不做好是要遭雷劈的?！?/p>

這個叫嚴明香的包工頭，是羅卓鎮(zhèn)有名的建筑老板，早些年在昆明發(fā)展，搞的就是修建。據(jù)他說，昆明的好幾處標志性建筑都是他的手筆，其他地州也有不少他的杰作。嚴總說：“關(guān)于大坳小學(xué)的工程，我是受老村長的委托，也是脫不下家鄉(xiāng)人的人情，否則我也不會放著高速路不修，跑回來浪費時間?！蓖醺本珠L說：“為家鄉(xiāng)人做事，嚴總體現(xiàn)了博大的胸懷，今后大坳小學(xué)教學(xué)質(zhì)量上去了，山溝溝里飛出金鳳凰的那一天，嚴總的臉上也是有光的。”

嚴總提議我們?nèi)チ_卓集鎮(zhèn)上“麥田”吃飯，他請客。雷大校長說：“嚴總為家鄉(xiāng)教育事業(yè)作那么大的貢獻，我哪忍心讓你請客？吃飯的事情，當然應(yīng)該由我安排?！?/p>

王副局長說：“依我看，你兩都不要爭了，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去蘇陽家吃吧！”

我說：“行，就應(yīng)該這樣，我是地主，在這里應(yīng)該是我說了算”。出發(fā)之前我給父親打過電話，讓他準備準備，單位同事來了，好歹也要在家里吃頓飯的。父親說沒問題，燒兩塊臘肉，整點新鮮蔬菜，脹死你們。

老村長劉應(yīng)成趕來的時候，我們正往廟坎方向走。知道是去我家吃飯，就放慢腳步，面露難色。我趕緊和他打招呼：“劉大伯不是和我見外吧，你勞苦功高，為鄉(xiāng)親們辦了這么大的一件事情，我作為一個從廟坎走出去的教育工作者，本應(yīng)該對你表示大大的感謝，這不今天機會來了，咱們好好喝兩杯去?！?/p>

劉應(yīng)成笑了笑說：“我哪有什么功勞，我只是為政府節(jié)約一點點征地費用而已，人老了，發(fā)揮點余熱，應(yīng)該的?！蔽疫B說是，并再三表揚他在洼龍當村長的幾十年里的光輝業(yè)績。他說：“你小狗日的別轉(zhuǎn)彎抹角的罵老子了，你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爹和我打了幾十年的肚皮官司，誰也沒有贏，現(xiàn)在他風光了，有你撐腰，在路上遇見，總是我先把香煙遞上去?！北娙寺犃?，都哈哈大笑。雷大校長說：“你兩個老者算是東邪西毒，難分伯仲，但都是在羅卓鎮(zhèn)有威望的人，早就應(yīng)該心心相惜了?！?/p>

說著說著就到了家。父親早迎在村口，嘴里吧嗒吧嗒地咂著旱煙，見了跟在人群屁股后頭的劉應(yīng)成，臉上霎時掛上明顯的不快，但也沒發(fā)作，徑直領(lǐng)眾人進屋，飯菜擺了一大桌，膠桶里裝滿了燒酒。

邊吃邊談一些農(nóng)業(yè)方面的事情，也談一些家長里短。王副局長問劉應(yīng)成：“你的孩子們都在干些什么？”

“別提了，這幾個雜種，沒有一個讀完初中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轉(zhuǎn)而又問我：“劉江和你是初中同學(xué)吧？”我說是的，他初三年級讀了上學(xué)期，后來就不讀了。“是啊，這狗日的，你讓他讀書簡直就是要他的命，心思都花在別的方面去了?！眲?yīng)成說。

“打工，收入還不錯吧？”王副局長問。

“打工，打他媽的野老公?！眲?yīng)成邊喝酒，邊用右手拇指擦了擦嘴角說。

眾人又笑，但我父親還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悄悄用手臂碰了碰我，把嘴湊到我耳邊對我說：“這老雜種壞得很，他兒子在外打工發(fā)達了，有錢，他馬上要說的話，你要認真聽聽，是針對你的?！?/p>

果不其然，劉應(yīng)成把筷子放在碗上，看著我說：“他哪敢跟你比？你是端了國家飯碗的人，有知識有能力，出門檢查工作多風光！不像他，找了今年的錢，不知道明年的錢在哪里，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吃了上頓無下頓。”他右手故意捏著筷子，往碗邊上敲出了節(jié)奏。

“老劉不能這樣說，現(xiàn)在打工有錢的多了，當大老板的何止一個。你看看人家嚴總，以前不就是個打工者嗎？”王副局長對劉應(yīng)成說。

“他這輩子都別想敢跟嚴總相提并論了，但是說實話，苦是苦了點，也能養(yǎng)活自己。”又問我，“你現(xiàn)在多少工資？”

“三千來塊吧！”我說。

“夠了夠了，兩口子一年下來差不多十萬了?！眲?yīng)成眼角流露出一絲狡黠。

“這狗日的，去年一年下來，也就掙了七八十萬，據(jù)他說，一年他光請客吃飯也要吃掉二十來萬，我就不明白了，你吃什么山珍海味，吃死你也不能吃那么多啊！雖然都是自己的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但也不能吃得上癮，把吃不完的錢拿回老家來，修個學(xué)校什么的，也不愧家鄉(xiāng)人民養(yǎng)育你一場?！彼f話的時候，盯著自己的碗，但他知道，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他甚至知道，我父親心里此時一定有鬼在打架。

果不其然，我父親站了起來，指著他說：“你就別挖苦人了，誰不知道你家劉江傍了富婆，在北海有十層樓。龜兒子成天披一條毛巾，抽著什么雪茄在海邊對老鄉(xiāng)們指手畫腳的！但是你也要小心，怕進了傳銷窩子，富貴榮華一朝散盡?！?/p>

幾個人趕緊示意我父親坐下。雷大校長說：“哥倆遇到了，不干一架怎么行，但是點到為止就行了，人生短暫，不應(yīng)該太較真。”

我父親接著說：“劉村長說的當然很對，你們幾個雖說領(lǐng)國家工資，也就是餓不死但也發(fā)不了財?shù)哪欠N，但是你們受黨的培養(yǎng)，為國家辦事，不違法亂紀，心安理得。王副局長，你說是不是？”

劉應(yīng)成沒想到我父親會把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意識到剛才的話打擊面有些大，臉色無比難看，好幾次站起身來要走的樣子，但還是坐下了。

母親為客人們加菜，看我父親越說越來勁，便在一旁說：“你們別跟這個人計較，他就是成天在家里嚼牙巴骨慣了，不識時務(wù)，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特別是他劉大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鬼脾氣，芝麻蒜皮的事情也要分出了左右，老都老了，牙齒還不閉縫?！?/p>

我給劉應(yīng)成倒酒，說，“我和劉江關(guān)系很好的，經(jīng)常通電話，上個月還說到我們這里修學(xué)校的事情，他說他忙完這一陣子定要回來看看。你和我父親小時候也是同學(xué)，咱們每人少說兩句，時間久了，關(guān)系就修復(fù)了?！?/p>

“還是你狗日的說得對，有知識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眲?yīng)成“咕咚”一聲喝了個碗底朝天。

6

六月酷暑，天善變。真正的汛期一來，天上下刀子也是有可能的。父親給我打電話，說：“事頭多得很，近來天天吃酒、幫忙，收不住了?！庇终f：“天氣喜怒無常，不成全莊稼人，這活路還要不要干了？你趕緊送點錢回來，你二姑爹家這月二十五要喬遷?！蔽亿s緊答應(yīng)，說本周周末要是沒有什么要緊事，我一定回來?？墒钦娌磺桑搅酥芪?，王副局長一連安排了我三個工作：一是下周一全縣安全工作會議上黃局長的發(fā)言材料務(wù)必在周六下午六點鐘之前送給黃局長；二是趕緊找?guī)讉€小印刷廠老板參與全縣暑期期末考試試卷印刷競標，競標時間定在周日上午十點；三是把縣里下發(fā)的“防汛抗旱應(yīng)急預(yù)案”全文轉(zhuǎn)發(fā)下去。我又給父親打電話，說：“要不我托農(nóng)村客運司機把錢轉(zhuǎn)給你吧，我實在是情況太特殊，來不了?！?/p>

父親說：“來不了算了，只要你記得，我死的那一天，你來一下?！毙磼炝穗娫?。心里一陣冰涼，想哭。人到四十歲，容易觸景生情，偶爾看個電視也會眼淚汪汪的。父親的確老了，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肯定是越來越少，像我這樣忙，就算父親還能活二十年，我能陪他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足兩百天，會不會父親撒手的時候我也不在他身邊呢？想到這里，我真的掉了眼淚。近年來，我所干的工作要求我二十四小時開機，不能關(guān)閉鈴聲或調(diào)震動，以便隨時待命；我在這個家里的角色要求我必須把手機充電器作為出門的必備工具，換電池也不能超過三分鐘，我要保證我的父母隨時都能打通我的電話。這些年來，我一直開著手機的時候，一到晚上十點，手機鈴聲響起，伸手去抓的時候，內(nèi)心無限惶恐，害怕單位上因為我的什么事情沒做好而造成重大影響，領(lǐng)導(dǎo)找我算賬；害怕老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特別是父母有什么三長兩短。到最后，我都要患上手機恐懼癥了，以至于手握電話時，直哆嗦。妻子笑我，說：“你只要是在晚上接電話，都一副很害怕的樣子，是不是外面有什么情況？”

當然，這些年來我開著手機的時候，工作上倒也沒有出現(xiàn)過大的差池，老家也沒有發(fā)生過讓我擔心的事?？墒怯幸淮?，因為晚上停電，手機最后徹底脫電，關(guān)機。心想，關(guān)機就關(guān)機吧，就不相信這么多年來都沒事，偏偏今晚就有事了，于是安然睡下，拉下眼皮。睡到半夜，被電話鈴聲吵醒，趕緊抓起手機，“喂”了幾聲，卻并未有應(yīng)答。原來手機從未響過，鈴聲來自夢中。摁了一下電燈開關(guān)，來電了，趕緊把手機充上。五分鐘過后打開手機，短信響個不停，全是來電提醒，打過我電話的就兩個人，一個是王副局長，一個是我父親。

趕緊回過去，均不接。那晚我再也沒有合上眼皮，第二天清晨六點，我又打父親的電話，聽到他在電話那頭疲憊的聲音：“喂，發(fā)生什么事了？”

父親在我小時候會對我說“喂”，我成年后他就非常吝嗇父子之間的曖昧，而是惡狠狠地叫我的學(xué)名，從未讓我感覺到他給予我的溫暖。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接通后第一句話常常是“是我”，或者直接進入談話主題。今天打電話，他居然喊了我一聲“喂”，又讓我心頭一熱，差點沒哭出來。

我說，“我就想問你，昨晚打電話說什么事。”不過我知道二老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事，倒是他見我這么早給他打電話，擔心我這邊有什么事，才“喂”了一聲。我終于放下心來。

父親在電話里說：“昨晚高樹選來我們家，要我請你幫幫忙——他那棵杉樹的事?！?/p>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棵杉樹的事情已經(jīng)解決過幾十次了，每次不都給了他錢了嗎？”我說。

“正因為每次都解決了錢，近兩年來進展好像不是很順利，好幾次空手而歸，才想起找你。”父親接著說：“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告誡你別理他，最好別讓他碰見，看見他你就趕緊跑?！?/p>

我說：“要是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就掛電話了。”

緊接著，我趕緊給王副局長打電話，不接；我又給辦公室其他人員打，還是沒接。直到七點半，王副局長回電：“這么早打我電話干什么？”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懸在胸口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下來。就說：“領(lǐng)導(dǎo)，是你深更半夜打我電話呀！”

“哦，是這樣的。”王副局長打了個呵欠，接著說：“昨晚陪市局一領(lǐng)導(dǎo)吃夜宵，聽人說你會民間小段子，領(lǐng)導(dǎo)想聽幾個，結(jié)果你掉鏈子了?！?/p>

“原來這樣啊！要是領(lǐng)導(dǎo)今天不走的話，我講給他聽。你知道，我不僅能講，還會唱呢！”我嬉皮笑臉地說。

那頭一聲“滾”，掛了電話。我慶幸天下無大事。

這次父親打電話，主要是希望我回去看看。我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回家了，二老是想念的。他們巴不得我能帶上妻子和兒子一起回去，讓一個完整的家像日全食一樣偶爾出現(xiàn)一回。當然，順便也送點錢回去。這年頭，農(nóng)村辦事頭的人太多了，臉都吃綠了，口袋也吃癟了。鄉(xiāng)下每天都有火炮和煙花爆竹的聲音，鄉(xiāng)街子上每天都有人采購辦事頭的酒肉。在鳳城，婚喪嫁娶舉行的儀式稱為“辦事頭”。辦事頭是要收禮的，隨禮又叫“趕人親”。人親多了，自然無法抵擋，就各自想著法子把送出去的錢收回來。于是，“踩財門”“剃毛頭”“進新房”“做大壽”等之前不常見的事頭也大肆興起。找不到由頭的，自己到縣城的醫(yī)院做個體檢，拿了醫(yī)院化驗單子上“膽壁粗糙”的報告回家，對鄉(xiāng)親們說，“膽囊出問題了，在縣醫(yī)院住了幾天，這不，擇了今天這個黃道吉日，出個院，擺幾桌。”更有甚者，因為每天趕人親進不了城，弄不到報告單，就給死去多年的父母做壽，也要收禮。我們的鄉(xiāng)下，彼時煙花彌漫，觥籌交錯，喜氣洋洋。

因為手頭的三件大事，導(dǎo)致我周末回不了家，導(dǎo)致父親很不高興，我的情緒一落千丈。到了周六晚上，辦完兩件事，還差一件。抽了個空，又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

“你帶來的錢已經(jīng)收到了，你忙你的吧！”父親說。

我想找?guī)拙湓捳務(wù)劊跃徍蜌夥?，就問：“昨晚羅卓沒下雨吧？”

“沒下，你那里呢？”

“縣城倒是下了幾滴，不過沒多大問題?！蔽艺f。

“當然沒問題嘍，這城市里又不種莊稼，就算下冰雹，只要人躲在家里，也啥事沒有?！备赣H接著說：“如果我推斷不錯的話，估計這兩天會有一場暴雨，你沒看見，這天空哪里還是天空？分明是一口翻炒著太陽和烏云的大鐵鍋?！?/p>

我說：“既然你會推斷，晚上睡覺時要記得把門窗關(guān)上，不要走太長的路，盡量離家近一點，還有……”

我還沒說完，父親搶了過去，說：“還有，就是你們修的那所學(xué)校，我擔心還沒驗收就報廢了?！?/p>

“嚓”，父親掛掉電話。我陷入沉默，不敢想象父親所說的這場雨。父親歷來都非常自信于自己對某件事情最后結(jié)局的判斷，按他說的是：“我歷來十拿九穩(wěn)，你們不相信的話，等著就是了?！?/p>

然而，更多的事情的結(jié)局都好像只為否定他的推斷而往另一個方向走的，致使村里那些按字輩排行屬于小輩的，都愛和他開玩笑，有說：“老鬼，我希望你預(yù)測我今年的烤煙賣不了幾個錢?！庇姓f：“我們聽你說話，都要反著聽。”父親罵他們，他們嘿嘿嘿地笑，于是各自鉆進屋子，有的往茶盒子里掏茶葉，有的往壁櫥里找酒，各人喝茶的喝茶，吃酒的吃酒。我猜想這樣的時候，我父親是最高興的。

兩天后，果然下了一場暴雨。山上的玉米苗正是掛上苞米的時候，突然被狂風折斷，遠遠地看見栽滿玉米的山地像一個披頭散發(fā)流淚的寡婦；污濁的洪水從坡上淌下來，有些人家的畜圈被洪水泡垮了，牛馬只好栓在核桃樹上。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算下來，我們家倒沒什么損失，就是當風處的玉米斷了一些，可能也還能扶起來，但其他人家就不一樣了，人家種烤煙的，煙苗都讓洪水剮走了。”

最后他還是談到了新修的大坳小學(xué)。他在電話里做賊似的輕聲對我說：“聽說，你們新修的那所學(xué)校，墻面上裂了一條碗口寬的縫，從底下一直延伸到房頂。這個事情你知道就算了，千萬別給別人說?！比缓螅麙炝穗娫?。

7

我知道我必須回家一趟了。于是向領(lǐng)導(dǎo)請了假，不說大坳小學(xué)裂縫的事，我得先回去“偵查”一下，然后再向領(lǐng)導(dǎo)匯報。我對王副局長說，“老父親身體欠佳，我回去把他接到城里來，去縣醫(yī)院檢查檢查。”

王副局長說：“你去吧，不過要打緊安頓，早點回來，眼下全縣大面積受災(zāi)，特別是魚洞鄉(xiāng)，災(zāi)情極為嚴重，省市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奔赴抗災(zāi)救災(zāi)第一線了?！?/p>

我沒有先去大坳，而是直奔家里。父親坐在檐坎上吸旱煙，見我回來，說：“你經(jīng)過大坳，去看一眼學(xué)校沒有？”我說沒有，我得先看看你們有沒有事。

“我們家沒什么事，只是你二叔、三叔今年的烤煙怕要泡湯了?！备赣H說。

整個廟坎的人都在田地里忙碌著，但大部分人都只在烤煙地里折騰。他們說：“玉米實在要絕收，就別管它了，反正值不了幾個錢，來年少養(yǎng)一頭豬就行；可是烤煙就不同了，那么貴的單價，能找回一片是一片?！彼麄冋f的“一片”，指的是成熟后的煙葉。我父親今年在我的干涉下，終于沒種烤煙，烤煙地要么租給別人，要么種了洋芋，所以他一點也不驚慌。

鎮(zhèn)村干部也來了，但他們好像在哪一個地塊都沒有真正停下來呆過一分鐘，災(zāi)情打擊面大，他們得去不同的村民組了解受災(zāi)情況。聽說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也來過了，看見漫山倒伏的禾苗，和羅卓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指指點點地說了些什么，也到其他地方去了。聽說，還會有一些什么人會來。

廟坎、木桶溝、新房子、大房子幾個村民小組，是整個鳳城有名的烤煙樣板示范區(qū)。前些年，種植烤煙可以讓特困戶在一年之內(nèi)直接脫貧，所以整個羅卓一度時期煙花爛漫，好不壯觀。二十年前，廟坎、木桶溝、新房子、大房子幾個村子的農(nóng)民把稻田抽干，改成煙地；把后山樺槁林里的灌木全部放倒，開墾生地，種植烤煙。幾個村子的土地是那么金貴，就連通往每家每戶院壩里的連戶路都被村民挖瘦了?？緹熥鳛橹еa(chǎn)業(yè)的年代，幾個村子是很富庶的，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將在今后的日子里遭遇更多的風暴和雷霆，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信心保住自己的莊稼，沒有任何信心祈求五谷豐登了。

很小的時候，記憶中的洼龍村（不只是我們的廟坎和木桶溝、新房子和大房子）有很多樹，到處都綠茵茵一片。樺槁林曾是我少年時代夢想的流放地，那么美，那么干凈。樺槁林長著很多叫做“樺槁”的樹，樹干修長，伸展得很直溜；樹質(zhì)細膩，可塑性強，可做農(nóng)村喜床的雕花格子；樹葉茂密，下雨的時候可在樹下躲雨。樺槁樹在山坡上列隊，一排排在清晨的微風中招手，樹葉被風吹得嘩嘩嘩直響。鳥不在樺槁樹上做窩，樺槁樹的枝干很粗大，很光滑，且到冬天樹葉會落個精光，鳥們不喜歡光禿禿的枝干，只把樺槁樹作為飛翔的練兵場。我那時很小，清晨把牛馬趕到樺槁林的草地上，就躺在樹下看兩只鳥在樹枝上會晤，看一群鳥在樹枝上開會，看很多不同派系的鳥因為什么原因而吵起來。這些鳥，它們是小頭冠、蘭耳翠、白頭翁、大黃鸝，他們到樺槁林來的時候，周圍的蜜蜂、蟋蟀也睡醒了，恰巧我也來到這里。

樺槁林被作為烤煙地的那些年，一層層被翻出來的金黃色的泥土是那么惹眼，連片的烤煙在夏日的驕陽下閃耀著成熟的光澤，看上去像一沓沓鈔票。直到有一天，村民王登富在樺槁林自家煙地里摘煙葉的時候，突然看見他的前面有一塊土地飛了起來，還沒等自己真正緩過神來，他就被一層厚厚的泥沙徹底覆蓋。王登富的老婆當天再也找不到自家的煙地，也找不到丈夫，就坐在樺槁林失聲痛哭。村民們把王登富挖出來，他的手里還捧著一把金黃色的煙葉，但他無比惶恐的眼神告訴了所有人，從現(xiàn)在起，樺槁林將是一個不祥之地。

我三叔從來不怕鬼神，也不相信樺槁林有多邪惡。在很多人都幾乎要丟棄了樺槁林的土地的時候，他將所有的土地剝開，重新給它們?nèi)∫粋€名字，從此，樺槁林的土地被分成很多塊，它們叫茅草彎、埂埂上、鬼過巖、洋芋坪、窩窩兒、石倉……從此，人們又開始拾掇起樺槁林的土地，照常種煙、種玉米，有的在上面種一些廉價的中藥材。

暴雨過后，三叔的烤煙地里只剩下一些煙苗被卷走時留下的坑，三叔站在煙地里若有所思，我和他打招呼他也沒吱聲。

父親背著手站在我后面，一邊嘆氣一邊抱怨。我沒認真聽他說什么，但我知道，不會超過三分鐘，他肯定會說到“劉應(yīng)成”。

“劉應(yīng)成這個老雜種，單憑修這所學(xué)校，他就從中撈了不少。”父親氣憤地說。

“不會吧，他已經(jīng)不是村長了——況且，這修學(xué)校的經(jīng)費，怎么會落到他的手里？”我說。

“我說你是個日龍包你不相信吧？我說你是個眨巴眼你不相信吧？我說你是個爛日游你不相信吧？”父親一連串的挖苦打擊，讓我進一步知道他對這件事情有多上心。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困擾我父親的事情，都來自一個叫劉應(yīng)成的當過三十多年村長的人，他多么希望掌握到這個人什么要緊的證據(jù)，然后把這個人拉到廟坎烤煙育苗基地平坦的場院里，當著眾相親活活把他掐死。

我說：“你省點心可以不？都幾十年了，你倆到底較量些什么，有意思嗎？”

父親說：“這個你不懂，等到學(xué)校運轉(zhuǎn)的那一天，他的兒子、女兒就會在學(xué)校旁邊開商店，賣過期的方便面；他就會把自家的老房子騰出來，租給那些外地來的女教師住……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你說我為什么要和他較量，那我告訴你，我就是要讓你明白什么是善惡有別?！?/p>

我忽然想起我應(yīng)該去看看大坳小學(xué)。父親說帶我去，三叔也說，“走，咱們都去看看，反正這烤煙也無望了，站這里三天三夜，老天也還不了你什么東西。”

三人慢慢行至大坳，見公路旁圍著一大群人，他們不知道在爭論著什么。有人聲音很大，好大一會兒都是他在說話，我聽他說：“你們別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學(xué)校當初為什么不修到廟坎去，你們真的認為是廟坎的群眾不答應(yīng)嗎？怕是別個大爺不答應(yīng)吧！”

有人隨聲附和，“是呀是呀，我們何時不答應(yīng)過了？開始的時候，人家李校長還帶了專家來考察，說學(xué)校修在廟坎再恰當不過，可過了幾天就變卦了，仍然把學(xué)校修在這搖搖晃晃的夾皮溝里，怕是想讓兩面的山包餃子哦！”

我父親咳了一聲，有人聽出聲音來，就帶頭不說話了。人們見到我走在父親后頭，忙迎上來打招呼。有人說：“蘇干部又來檢查學(xué)校了？”有人說：“蘇干部當初也不爭取爭取，你看這學(xué)校修在這里，多危險？”有人接過話，說：“蘇干部的孩子又不在這里讀書，學(xué)校修在哪里不都一樣，關(guān)他什么糗事？”我父親聽了這句話，很不高興，便說：“你幾個沒良心的，老子一直都在爭取，難道你們還不清楚？你們是在指桑罵槐，你以為老子不曉得，還張口一個蘇干部閉口一個蘇干部的，他要是一個說話算得了數(shù)的干部，哪能輪到我在這里瞎操心！”

眾人不再說話，有人沖我做鬼臉，說，“你知道老爺子有多橫了吧，連劉應(yīng)成這老鞭子都防著他，不知道躲哪里去了?！?/p>

圍在公路上大聲討論問題的人，都是些剛從田地里回來的人。有人說，“日了鬼怪了，昨晚我們都親自看見的，那么大的一條縫，像一條蛇，從地圈梁直接爬到房頂上去，為什么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了？”有人說，“你有本事的話，現(xiàn)在親自過去看看，往近了看，你就什么都看得見了。”

“不是不準過去嗎？你看那個守工地的黑煞神，誰也不能靠近他，還說什么安全警戒線，我看就是不安全?！庇腥撕軞鈶?。

父親一直盯住卡其色外墻的大坳小學(xué)，不說話，半晌輕聲對我說：“你現(xiàn)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不過，知道就知道了，別摻和進去，復(fù)雜得很。”

8

一連下了三天的雨，道路到處都出現(xiàn)了松動，到處都在垮斷，到處都塞滿了各種車輛。我一時回不去，就窩在老家接打不同的電話，各種電話都快把電池打爆了。當然，最先給我打電話是我妻子，她問，“情況怎么樣了？”我說，“很好。”她問，“什么時候回來？”我說，“路垮斷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彼终f，“反正我們也不知道你的情況，凡事要以安全為主，多一點警惕性總要好些?！蔽艺f，“你不用擔心，我正好借此機會在老家修整兩天，反正也累得不成人樣了?！?/p>

實際上我哪得到休整？妻子剛掛電話，王副局長就打過來：“蘇先生呀蘇先生，你再不回來，天就要塌了，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一時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在教育局辦公室工作了很多年，可連一個辦公室副主任都沒撈到的普通公務(wù)員，居然關(guān)系到整個教育局的大生死，我有這么重要嗎？于是我說，“王局別嚇我，全局一百多號人，有我不多，無我不少，我才來了兩天，天就要塌，我不相信?！?/p>

“你不相信是吧，你等著吧，一會兒你就會相信了?！彼麙炝穗娫?。

果不其然，三分鐘后，黃局長打來電話，劈頭蓋臉一句：“你想稱帝？”

我本來很緊張，可聽他這么一說，突然就緩釋了，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局長從哪里看出我有這么大的氣象？不會一直防著我會騎到所有人的頭上去拉屎吧？再說，我要起義的話，也用不著等到現(xiàn)在吧！”

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和領(lǐng)導(dǎo)說話還真湊效。黃局長立即緩和了語調(diào)，說，“怪不得人人都叫你蘇先生，原來是這般巧言令色的，我要說的意思是，現(xiàn)在正是校舍安全隱患問題最突出的季節(jié)，局里那么多人基本都抽出去了，你倒好，躲在家里不問天下，不管我們的死活?！?/p>

我說：“局長息怒，一則天降淫雨，道路不通難以成行；二則老家大坳也有一所小學(xué)，你是知道的，雖然現(xiàn)在沒人反映有沒有安全隱患，但還是該看一看?！?/p>

他頓了頓，好像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我又“喂”了一聲，那頭說，“聽著呢！”我又說：“本來，應(yīng)該聽從局里的統(tǒng)一調(diào)度的，但我現(xiàn)在被困在這里了，就讓我負責查看這里的隱患吧，一旦有什么事，我會第一時間向您匯報?！?/p>

黃局長“嗯”了一聲，把電話掛了。十分鐘后，他又打過來，說：“我安排一個車來接你吧，聽說道路疏通得差不多了，你還是去其他地方，至于大坳，讓王副局長帶幾個人來看看，他熟悉那里的情況?！?/p>

他的意思是，我不熟悉大坳的情況。我聽不懂他到底說什么，所以我就在嘴上重復(fù)著這句話。父親說，“你當然不熟悉這里的情況，所以我不要你摻和進去，要滾趕緊滾?！?/p>

母親背了他一眼，厲聲吼到：“你是見鬼了，你為什么不滾呢？”老頭子不再說話，拿一個放大鏡看一疊六合彩“馬經(jīng)”。

雨又大了起來，且一陣比一陣下得長，我越發(fā)擔心道路塌方，讓我回不去。單位駕駛員小馬打電話給我，說：“蘇哥，我被堵在半路了，來不來去不去的，估計今天來不了了，我現(xiàn)在是想辦法往回趕。”我說，“你給局長打個電話吧，告訴他情況?！?/p>

半小時后，黃局長又給我打電話，問：“大坳小學(xué)真的沒什么事？”

我說：“真沒什么事?！?/p>

他又問：“墻體沒出現(xiàn)裂縫吧？”

“聽誰說的？反正我沒看到?！蔽艺f。

“你親自去看了？”

“那是當然，我走近看的，難道你不相信我？”

“當然相信你了，蘇先生在教育局這么多年，算是元老了，誰敢不相信你？”黃局長甚至打了一個哈哈。

我說：“局長別給我戴高帽子了，不過我有一句話想說?！?/p>

“那你就說吧，跟我還客氣?！?/p>

我說：“大坳小學(xué)暫時的確是沒事的，至少我沒看見墻體上有什么裂縫，但是，大坳小學(xué)左右的山坡上，都是搖晃的泥土，是幾十年前地質(zhì)災(zāi)害垮塌下來滯留在山腰的，隨時都有可能因一個急剎車剎不住而垮下來?！?/p>

黃局長好像又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說：“那你就盯住吧，注意周圍村民的言行，有什么端倪立即直接向我匯報?！?/p>

我又去了一趟大坳。父親沒有和我一起去，他認為，劉應(yīng)成準是知道大坳小學(xué)墻體上的裂縫，躲起來了，他見不到這個他認為十惡不赦的老村長，去了也就毫無意義。我再到大坳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劉應(yīng)成，其次是雷大校長、范小校長、修學(xué)校的嚴總以及幾個坐在石頭上吸煙的鎮(zhèn)村干部。大校長雷世光過來遞煙，說：“看來局里相當重視大坳，早早就讓你來了。”我說不是，我是因為回家看望父母，被大雨捆住了，臨時領(lǐng)命的。

嚴總給我點煙，恭維地說：“廟坎蘇家是出能人的，清末就有舉人了，后來有和曾蘭芳一起進宮庭為慈禧太后畫畫的女畫師蘇謙小，接下來就是你，全局有名的蘇大先生。”我說沒必要這么夸張，我哪敢和他們相比。

嚴總接著說：“有村民反映說墻體上有裂縫，你倒是看看哦?！?/p>

“看什么看，我這肉眼凡胎，什么都看不見?！贝蠹倚α似饋?。

寒暄了幾句，互相推脫了吃請照應(yīng)，走上公路，遇到看熱鬧還沒看完的三叔。我們正準備往家走，卻看見對面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朝我們走來，我下意識地對三叔說了一句：“三叔，你看那是不是高樹選?！?/p>

“卵樹選，高樹選死幾個月了，都怕爛掉了?！比逭f。

迎面走來的，是高樹選的兒子高連科。同樣的身板，同樣的氣色，同樣的行走方式，除了沒穿長衫，他居然拄起了他父親高樹選留下來的拐杖，這分明是另外一個高樹選嘛，活脫脫的。高連科是認識我的，見了面，拐杖往地上一插，和我打招呼：“你回來了?！?/p>

“回來了，你去哪里？”我問。

“去哪里？沒去處嘍！房子被大水沖垮了，家人們東家躲兩個，西家藏兩個，臉都要臊到屁眼里去了?！?

我方才意識到這幾天的大雨帶給人們的打擊，心里有幾分惶恐。我三叔和高連科開起了玩笑：“高連科，怕個球，大不了像你爹一樣，背個布袋到鎮(zhèn)政府上訪去，實在不行的話去縣里啊?！?/p>

“你不提醒我，我也是這么想的。”高連科看了我一眼，好像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見我微笑不語，又接著說：“本來，人民群眾有困難，政府應(yīng)該解決的，眼下我房子也沒有了，衣食也沒有了，我不找他們找哪個？”我說就是這個道理，但你不得急躁，受災(zāi)的群眾不止你一個，你要有信心，多等等，政府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高連科聽我這么一說，更來勁了，接著說：“我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那年的那棵杉樹……”

三叔說：“高連科啊高連科，你這個不要逼臉的，還好意思提那棵杉樹，你干脆把腦袋放在褲襠里去算了。你爹的一棵杉樹，你要吃一輩子嗎？你忘了你爹死的時候，別人寫的祭文了嗎？要是我，都見不得人了……”

待我三叔罵完，高連科才抬起頭來，說：“三老表哪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家的那棵杉樹，不同于別人的杉樹?！?/p>

“你家的杉樹是黃金做的，愣是金寶卵？你家的杉樹值了那么多個三百塊，別人的就只值得了幾十塊錢？”三叔沒好聲氣。

“三老表不知道，那棵杉樹當初是準備砍了修堂屋神龕的，砍的那天，請了大端公范賢科焚香秉燭，做了法事，已與釋迦牟尼通破了，沒想這杉樹砍了放在門外，被劉應(yīng)成和他的妹夫李萬成來了個里應(yīng)外合，把杉樹偷了。本來，偷了就偷了，如果杉樹拿去做了桌椅板凳、糧倉衣櫥，倒沒有什么，可種種跡象表明，這杉樹其實是拿去給別人家打了一口小孩子的棺材?！?/p>

“你怎么知道別人把你家的杉樹偷去打了棺材？你親眼看見了？再說，打了棺材又能怎么樣？”三叔邊說邊笑。

高連科說：“三老表是故意裝外行還是拿我開心？我倆也曾經(jīng)同為大端公范賢科的父親范厚升的弟子，也是共同超度過亡靈的，難道你真的不懂？”

三叔說：“干生產(chǎn)我都干得搞不贏，我現(xiàn)在哪有心思研究這個？但我不相信這些，我記得你以前也不相信?！?/p>

高連科突然繞開三叔，轉(zhuǎn)而問我：“我爹去世時，你家來的那個祭文，是你父親親自寫也親自念的，你可聽見了？”

我說：“聽是聽了，但我沒怎么注意，記不得了?！?/p>

“你爹好文采啊，我一家人倒是被他寫得一文不值，不過沒關(guān)系，你爹說得對，我應(yīng)該繼承父親的衣缽，繼續(xù)革命下去?！?/p>

這時劉應(yīng)成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礃幼樱麘?yīng)該是來找我，想和我說點什么。見高連科和我三叔在說話，就站在一旁聽，聽到“祭文”事件，他決定站出來。

劉應(yīng)成說：“高連科你給老子聽好，本來你家杉樹一事，我是認真解決過的，而且解決了多次，你是知道的。眼下你爹已經(jīng)死了，你就別再拿杉樹說事了，就像人家說的，只要是人，多少還得要一點臉面。但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比如寫個祭文什么的，來挖苦你，打擊你，來挑撥你和鄉(xiāng)親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你就不能容忍，應(yīng)該撕爛他的嘴巴，打斷他的腳桿?！?/p>

我三叔問劉應(yīng)成：“你說的是哪個？是我哥嗎？你要打斷他的腳桿、撕爛他的嘴巴，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吧？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撕爛你的嘴巴，打斷你狗日的腳桿！”我連忙拽住三叔，往一邊讓。劉應(yīng)成說，“知道你有這個本事，但我不怕你，我們看看，到時候誰吃虧吧！”

三叔“呸”了一口，被我拉著回家去了。劉應(yīng)成和高連科站在路邊，繼續(xù)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拉開門，就看見高連科拄著他父親留下來的拐杖，站在我家檐砍上。我上去打招呼，他說：“我找你爹！”

父親披衣開門出來，見是高連科，說：“你倒是想通了來找我了？好吧，我就給你疏導(dǎo)疏導(dǎo)，讓你投胎轉(zhuǎn)世做個好人。”

高連科進屋坐在長凳上，說：“大老表，我們兩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憑什么在我爹死的時候?qū)懗瞿欠N祭文，還當著三親四戚念，我當時沒找你麻煩，是想盡早讓老人入土為安?！?/p>

我父親問：“那你現(xiàn)在想怎樣？”

高連科說：“想請你解釋解釋，翻譯翻譯?！?/p>

我父親說：“不解釋也不翻譯，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p>

“什么問題？”

“你家杉樹是誰偷的？”

“李萬成?！?/p>

“有證據(jù)嗎？”

“沒有?！?/p>

“憑什么說是人家偷的？”

“因為他是慣偷?！?/p>

“呸！”我父親差點沒一口啐在高連科的臉上，“眨巴眼，日龍包，爛日游?！彼贿B使用了在我身上使用過的三個詞語，接著說：“你既沒有證據(jù)，劉應(yīng)成也沒有審問出個究竟，你就斷定是人家偷的，真是好笑?！?/p>

“那我問你，大老表，你覺得這杉樹是誰偷的？”高連科問。

“你想想，誰對你家的事情那么上心？”我父親問他。

“自然是劉應(yīng)成了，他隔三差五來我家，告訴我爹鎮(zhèn)里面什么時候要開大會，什么時候上級領(lǐng)導(dǎo)會來，他要我爹瞅準時間去鎮(zhèn)里面，說只要是在開會或者上面來領(lǐng)導(dǎo)的時候，我爹就能弄到暫時的一部分賠償?！?/p>

“呦呦呦，還暫時的，還一部分，不要臉?！蔽业f。

高連科說：“哪里不要臉了？我家的那棵杉樹是用來修堂屋神龕的，被人家拿去打了小兒棺材，致使我家從此一度背時，你說這損失有多慘重？”

“我不和你爭論這個，但你必須回去認真想一想，你家背時了，最根本的問題是，你爹成了劉應(yīng)成的一個籌碼?！?/p>

高連科不懂，他要我父親明示。我父親說：“我就實話告訴你吧，劉應(yīng)成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就把你爹塑造成一個上訪戶，鎮(zhèn)領(lǐng)導(dǎo)需要他的時候，他一句話就讓你爹停下來；鎮(zhèn)領(lǐng)導(dǎo)無視他存在的時候，他會瞅準開會或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工作的時候把你爹攆過去，讓鎮(zhèn)領(lǐng)導(dǎo)措手不及，萬不得已給錢了事?！备赣H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了很多事情來。

9

那年我還在羅卓鎮(zhèn)政府辦公室，見過高樹選幾次。他穿著深藍色的長衫，戴一個氈帽，拄一根上半部分是煙桿的拐杖，背一個上口已經(jīng)散掉篾條的背簍。高樹選看上去個頭矮小，說話聲音也小得可憐，像一只蚊子，可他的雙目極為有神，和你對視的時候，會讓你看見一種特殊的光芒，告訴你他屬于一個與眾不同的物種；他讓你看到的，既無奈也無賴，既狡黠也木訥，既執(zhí)著也虛脫。他走上辦公大樓的石階，就碰到我，對我說：“鎮(zhèn)長呢？”

我問：“你找鎮(zhèn)長干啥？”

“干啥？你難道不認識我，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樹選?！彼匆膊豢次摇?/p>

我說：“當然認識嘍，你還是我大舅公呢！”

他突然就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變得無比卑微，眼神甚至有些癡傻，慢悠悠地，就像哼著小調(diào)似的對我說：“我說的是我家的那棵杉樹?！彼室獍选皹洹弊滞系煤荛L，像端公做法事。

我說鎮(zhèn)長下鄉(xiāng)去了，沒時間接待他，讓他到石階下坐一會，等他回來再說。可他只是搖頭，半晌才對我說：“看在你叫我一聲大舅公的份上，我就不說你好歹了，你的鎮(zhèn)長在開會，而且還是一個大會，一個開不好就當不了鎮(zhèn)長的大會，你還敢騙我?！?/p>

“那你也要等他把會開完再說啊！”我說。

“等他開完會？”他的眼睛透出一絲蔑視，好像我把他當泥巴玩，而他早已把我燒成瓷碗了。

他接著說：“等他開完會就沒有什么意義了，我必須現(xiàn)在就去，既然他在作報告，我也順便作個報告去?！彼厣贤铝艘豢谕倌?，抬腿就往會議室走去，他是那樣的輕車熟路。

我從后面拽住了他，對他說：“你別急啊，等我先通報一聲?！?/p>

他停下腳步，說：“好啊，這么大的一個會，你倒是多通報一點?！焙髞砦也胖?，他把“通報”視作“解決賠償”。

果不其然，鎮(zhèn)長悄聲對我說：“先從辦公經(jīng)費里解決他三百元，叫他先回去?！?/p>

我照辦了，高樹選拿了三百元錢，慢慢裝進褲兜，嘴里咕隆著什么走了。

第二次見高樹選，是市縣都來了領(lǐng)導(dǎo)，檢查茅草房改造工程。領(lǐng)導(dǎo)們正在大會議室聽匯報，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做著會議記錄，高樹選拿他的煙桿拐杖從背后捅了我脖子一下。

我趕緊出來，沒經(jīng)鎮(zhèn)長同意就給了他三百塊。

有一次，高樹選來了，鎮(zhèn)長正在睡午覺。高樹選這次應(yīng)該是信息不準確，沒趕上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或開會。他在石階上遇到鎮(zhèn)政府會計曾向恩，就問：“鎮(zhèn)長呢？”

“在睡覺?！痹鴷嬚f。

“這就日怪了，不開會，反倒睡什么覺?！彼氉怨韭≈?，有些失望。曾會計問他：“開什么會？你是什么時候聽說要開會的？”

“十天前?。　备邩溥x說：“十天前我聽說要開大會，所以我就算好時間來了。”

“你來晚了，昨天剛開完會?！痹鴷嬚f。

高樹選又扭頭看我，意思是想讓我證實到底是不是這么一回事。我點了點頭，表示是這么回事。

他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曾會計見他停下，就問：“你去敲敲門嘛，說不定他已經(jīng)起床了。”

高樹選往李鎮(zhèn)長宿舍方向看了看，沒有抬腿。這時，民政所長李永健從二樓下來，見了他，笑了很長的一個哈哈，說：“高老者，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想不想聽？”

高樹選一聽說好消息，當然說愿意。李永健說：“你不是說洼龍村村長劉應(yīng)成伙同他的妹夫李萬成偷了你的一棵杉樹嗎？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的是，兩人今天早上發(fā)生爭執(zhí)，結(jié)果李萬成把劉應(yīng)成殺了，尸體就在你家背后的坪子上，要不要去看看？”

高樹選頓時換了另一副表情，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失魂落魄的樣子，看不出一絲解恨和高興，這哪是敵人之間的深仇大恨？簡直是惺惺相惜！聽說劉應(yīng)成死了，高樹選如喪考妣，背著半截背簍小跑著回家去了。

劉應(yīng)成當然沒有死，高樹選看到他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個表情我說不清楚，反正自那次起，高樹選來過鎮(zhèn)上幾次，但都是空手而回，后來就把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縣城去了。

我在縣政府大院見過幾次高樹選。他總是老遠就向我招手，怕我從斜刺里跑掉。我只能和他打招呼，而他，每一次都會對我說：“我要找縣長，我那棵杉樹的事情?！?/p>

我總是對他說：“你一棵杉樹被盜，政府都賠給你一片森林了，你還想干什么？”

他總是說：“主要是你不知道我那棵杉樹是用來干什么的?！?/p>

我說：“我怎么會不知道？你那棵杉樹嘛，是一棵搖錢樹。”我掙脫他的手，一溜煙跑了。他在后面追，嘴里咕隆著：“你還得叫我一聲大舅公哦?！?/p>

高樹選的死，是在他停止上訪的第二年。也就是說，作為“神行太?！钡母呃险?，自從腳底被抽走風云，再也無心留念這個世界，也沒對他兒子高連科交代什么，就嗚呼哀哉了。他的這個寶貝兒子，簡直就是一個不懂得治家的貨，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坐在檐坎上發(fā)呆。早年，高連科和我三叔一起師從于大端公范賢科的父親范厚升的門下，埋葬過幾個人，無奈后來做法事都講究個簡單操辦，主要以收禮金為目的，于是范氏壇中門可羅雀，眾徒種地的種地，打工的打工，高連科堅持不到最后，只得回家，每天聽自己婆娘罵自己日龍包。聽慣了“日龍包”的高連科，鎮(zhèn)村干部叫他的名字，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比如說農(nóng)技站長劉景松對他說：“高連科，你那烤煙怎么不蓋地膜？”他總是看一眼說話的人，轉(zhuǎn)身進屋后把門關(guān)了。他住的房子是茅草房，爛得太不像話，婆娘放出話去，說高連科你再不把房子收拾一下，老娘要去河溝頭找許五保睡覺去了。高連科不理，心想管你找哪個睡去，只要人家要你。

有一次我和兩村干部到他家里，對他說：“高大叔，你是認得我的，我現(xiàn)在有一件好事，需要你配合一下?！备哌B科聽說是好事，自然打起精神來，問是什么好事。我說：“現(xiàn)在來了一個好的項目，是關(guān)于茅草房改建的，意思是說，你把你現(xiàn)在住的這個房子拆了，我負責把你的房子修起來，修成非常扎實的水泥平房，你看怎么樣？”

“喲，有這好事？你狗日的怕是拿我尋開心哦?！彼粗艺f。

“怎么不信呢？只要你把房子拆了，我負責在兩個月之內(nèi)把房子給你建起來。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蔽艺f。

“什么條件，你不說是好事一樁嗎？怎么還有條件？”他有些不耐煩。

我說：“建房的石頭、鋼筋和水泥我負責出錢，你需要去籌一些煤灰，用來砌墻?！?/p>

他思考了一陣，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對我說：“這個事情我暫時還答應(yīng)不了你，讓我想想吧?！?/p>

高連科后來也沒有“答應(yīng)”過我為他修建房屋的事情，因為不多久我就調(diào)到縣教育局工作了。

10

我是乘農(nóng)村客運回到城里的。先回家換衣服，然后就去機關(guān)上。急急匆匆到了辦公室，本能地尋找文件夾、碳素筆、訂書機之類辦公用品，且迅速打開了電腦。耽擱幾天了，一定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辦吧，我想。可是，辦公室主任安衛(wèi)民見我進去，并未表現(xiàn)出見到救星似的興奮，也沒有對我安排什么工作，連副主任吳云也沒吱聲。我覺得奇怪，就問旁邊的老王這些天是不是有很多活兒堆積起來了，老王說：“沒有啊，這些天人們都抗災(zāi)救災(zāi)去了，你不在也不可能把活兒留給你呀，要是都等你回來再干活的話，還不出大事？”我想想也是，覺得，其實這個世界有沒有我并不重要，是我把自己想象得太高大了，高大得平時都不愿撒個謊，讓自己的工作變得輕松些；高大得不愿意對領(lǐng)導(dǎo)阿諛奉承，以致于提拔重用之類的事情永遠落不到自己頭上。這些年來，就感覺到自己很忙，比安主任忙，比王副局長忙，甚至比黃局長還要忙，可是人家都或多或少忙出了名堂，有政績，有盼頭，我是越忙越緊張、越忙越害怕，忙到最后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

正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手機短信“嘀嘀”響了一下。打開，是羅卓鎮(zhèn)大校長雷世光發(fā)過來的信息，問：“你看朋友圈里的帖子沒有？鳳城微生活有一個帖子講有人造謠新修大坳小學(xué)墻體裂縫，被抓起來了?！?/p>

我立即打他的電話，問是怎么回事，他說：“我也沒在啊，我?guī)Ю夏赣H在成都看病，剛到。你看看微信吧！”

我進入“鳳城微生活”微信公眾號，果然有這么一個帖子，還有一張圖片——一個警察銬了一名群眾，不過這名警察和群眾的臉都被打了馬賽克，連他們的衣服也看不清楚，但我看見了站在人群中的三叔。

我馬上打電話回老家去，是母親接的電話。我問：“我爸呢？”母親回答：“在研究馬經(jīng)，人家哪有閑工夫？”

我還是不太相信，我怕那個警察銬住的村民是我父親。我對母親說：“讓他和我說幾句吧！”

果然父親丟下馬經(jīng)，出來和我說話。父親說：“高連科被警察抓走了，罪名是造謠新修大坳小學(xué)墻體裂縫，人家專家下來檢查，又沒看到裂縫，就說他妖言惑眾，銬起來了?！?/p>

我問：“那天你不也說墻體裂縫嗎？你是聽誰說的？”

“聽誰說？還有誰不知道呢？那么大的一條縫，連瞎子都看到了?！备赣H說。

“可我為什么沒看到？”

“你他媽就是一個傻子，你能看到的話，高連科還會被抓！”

我大概知道了究竟，但我不敢往下想。施工的嚴總為什么不讓人們靠近新修的大坳小學(xué)，大致是這么回事，看來它們是連夜讓工人把裂縫補了，且不留痕跡。

但我還是無比擔心，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談新修大坳小學(xué)墻體裂縫的事情，他們偏偏要抓高連科？高連科被抓，是否與那天早晨在我家和我父親的談話有關(guān)？那天我父親告訴他，偷了他家那棵杉樹的人，實際上就是劉應(yīng)成。那天高連科被我父親說得如夢初醒，終于知道三十年來讓他們家背時到現(xiàn)在的罪魁禍首是劉應(yīng)成。高連科甚至對我父親說：“劉應(yīng)成這個人面獸心的雜種，有一次去我家，見我們不在，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幸虧我妹妹咬了他的手，掙脫了他的魔爪?！?/p>

眼下高連科被抓，讓我很是擔心我的父親。我想，高連科這樣的人，可能一進去就會把我父親咬出來，因為那天早晨的談話，最后的落腳點是我父親讓高連科去實施了一個計劃。

高連科去到新修的大坳小學(xué)，拿一個半導(dǎo)體喇叭大聲唱讀：“大坳小學(xué)修得差，地基周圍松土巴；有朝一日垮下來，老師學(xué)生一扒拉?！庇殖骸按筵晷W(xué)開了縫，嚴總連夜來補洞；多虧走狗劉應(yīng)成，出謀劃策功勞重?！?/p>

高連科被警察帶走后，不一會兒整個鳳城都知道有人造謠大坳小學(xué)墻體裂縫，影響很大?？h領(lǐng)導(dǎo)極為震怒，要求盡快找出妖言惑眾的始作俑者，要嚴肅追究責任。果然，我剛和父親通完電話，黃局長的電話就到了。

“那個叫高連科的人交代了，是你父親叫他去大坳小學(xué)的，還編了順口溜讓他背誦。這下好了，你在下面呆了幾天，眼睜睜看見自己的父親成為最大的嫌疑人，你責任不小啊?！蔽疫B聲說是，并表示馬上給父親打電話，要他勇于承認錯誤，爭取寬大處理。黃局長說：“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組織上馬上就會找你，因為你負有不可推卸的連帶責任?！?/p>

“我也有責任？”我不解。

“怎么沒有？”黃局長說：“首先，你父親策劃謠言的時候，你不但沒有阻止，還參與了對造謠者情緒的煽動；其次，你是教育局安排下去檢查校舍安全隱患的，弄出了對全縣校舍安全影響極為惡劣的事情來，給全縣各項工作成績抹了黑；再次，身為教育局干部，自身覺悟不高，黨性錘煉不夠，沒能釋放出正能量，嚴重影響了全縣廣大教育工作者的形象?！?/p>

我無言以對，看來難逃一劫。掛了黃局長電話，飛快跑回家，對妻子說，“我可能遇到麻煩了，短時期內(nèi)，你要照顧好兒子和你自己。”說完草草收拾了一下，沒等妻子問出個究竟，回到辦公室，等待組織傳喚。

妻子給我打電話，我只是告訴她不要著急，說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的，不是什么大事。我說，“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這樣會影響我的心情，會把事情辦咂的?！庇谑撬蛼炝穗娫?。

我在辦公室一直坐到下班時間，也沒有人給我打電話，沒有人通知我去什么地方接受調(diào)查，正掏出手機，想給黃局長打電話，屏幕上彈出了一條信息：“大坳小學(xué)周圍兩山剛剛發(fā)生山體垮塌，學(xué)校被泥石流淹沒，墻體出現(xiàn)大面積裂縫，已成危房?！毕⑹橇_卓鎮(zhèn)大校長雷世光發(fā)給我的，這個帶老娘去成都看病的家伙，怎么會帶來這么一個奇怪的消息？我撥通了他的電話，“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怕你不知道，才從微信朋友圈轉(zhuǎn)給你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問他：“你有何感想，怕不怕？”

“怕個球，當初說要把學(xué)校建在這里，我竭力反對，誰都知道我的態(tài)度?！崩状笮ｉL說。

我打趣地說：“這樣就好，我也免遭調(diào)查，我可愛的老父親此時一定喜笑顏開?！?/p>

“是啊，那個修學(xué)校的嚴總和劉應(yīng)成閨女早就搞上了，他現(xiàn)在和劉應(yīng)成是事實上的岳婿關(guān)系，兩人合伙以最大限度節(jié)約成本為由說動了鎮(zhèn)領(lǐng)導(dǎo)，又請了劉應(yīng)成在市住建局開車的妹夫向文科給他們打了個電話，這事就成了，我是從始至終持反對意見的，有很多人可以為我作證?！?/p>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里明澈了許多。先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說沒事兒了，一會兒就回來，讓她給我弄點好吃的！妻子在那頭說：“我也整不清楚，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p>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一陣竊喜。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讓自己掉進了一個如此玲瓏的小陷阱，且甜蜜地享受著這短暫的小悲歡。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掛念著的鄉(xiāng)下，已經(jīng)變得如此不堪一擊。那些年的父親、三叔和村長，好像也沒有什么變化，可那些年的村莊、草坪和森林，還有流水、飛鳥，以及每一種在夢的邊沿碰到的美麗的邂逅，都仿佛去了頭頂?shù)奶炜?，且離我越來越遠。

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笑了笑，但沒出聲。我想，生活還得重新規(guī)劃一下。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