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鴻

美麗的垂直

□朱鴻

我和父親都是生命鏈上的環(huán)節(jié)，只是他捷足先登，做了我的上線。我與他應該屬于垂直關系，而且互為依存。依這樣的道理，我以為我和父親是平等的，完全可以親密起來。父親入世在前，點的燈比我放的火還大，服的藥比我吃的糧還多，過的河比我走的路還長，我是尊重他的，也聽從他的指示。然而父親不是官，父親不可以把父親當權(quán)力使，甚至自以為是，獨斷專行。

遺憾的是，父親并不懂這些道理。在我小的時候，他對我的態(tài)度，是十足的官對民的態(tài)度。我家在少陵原上，他在西安昆明池附近的一家工廠上班，一周回家一次。在他回家的一天或兩天之前，風中便有了恐怖的氣流，這使我緊張，反省，討好我的爺爺奶奶，以防禍從天降。父親一向騎自行車，當鈴聲和鏈聲夾雜著穿過小巷進入我家的時候，我會心跳著迎接父親，并觀察他的顏色。如果他喜悅，我就安妥；如果他肅穆，或把嘴唇抿得像一個酷吏，我就渾身發(fā)憷。我乖乖地給他打水，沏茶，接受他的詢問。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會惹惱他，總之，只要他感到我不對，那么我將面臨一頓訓斥和毆打。他有一根由三角帶制成的鞭子，手把纏著紅線，看起來很漂亮，但它卻是暴力的象征。它堅硬，有彈性，還有一種橡膠味。重要的是，它飛到我臀部的時候會生出一種又燒又辣的痛。這條專門修理我的三角帶掛在門背后，他生氣了就會動用它。實際上我并沒有干別的，無非是爬樹，翻墻，上房，打架，偷偷地吸煙，或出現(xiàn)了關于我的一些莫明其妙的謠言，不過這也就冒犯了父親。他打我是兇狠的，九歲那年，有一次，我真的承受不住他之打，竟想死，而且希望有一種武器消滅一切長舌婦和長舌男。

把一種美麗的垂直關系，變成一種丑陋的依附關系，使我感到當父親的沒有什么意思，也感到當兒子的沒有什么意思，遂打算像拆卸爺爺?shù)臒煷粯樱瑢⑽液透赣H的關系拆卸開來。不過怎么拆卸，他還是我的父親，我也還是他的兒子。于是我就圖謀著怎么對付他，適應他，為使他高興而騙他?，F(xiàn)在，我時時處處看見一些人逢迎自己的領導，說恭維之話，辦巴結(jié)之事，甚至不惜委屈自己，作踐自己，以使領導滿意。他們所干的勾當顯然是我小時候?qū)Ω赣H所干的。在我看起來，父親那時候就是我的領導，甚至是我的皇帝。

我的父親把父親當權(quán)力用，并不僅僅是他的個性使然。他是在中國文化之中生活的，而父為子綱則是圣人的訓誡，他無非是按圣人教導的那樣做了而已。我早就原諒了他，而且在我當了父親之后，我和父親已經(jīng)漸漸親密了。我當然是不會把父親當權(quán)力用的，我兒子可以見證，我與他的關系棒極了。

編輯吳忞忞mwumi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