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
父親退到一邊,心疼地看著我一個人忙活,有些哀怨地說,我年紀大了,跟不上你的速度了。我手上沒停,心里卻不是滋味。
父親,是一位農(nóng)民,生長在田間地頭,是奶奶最小的兒子,奶奶總是偏愛他。可偏愛依然敵不過貧困,父親只讀了兩年書,所以在家里的戶口本上,戶主文化程度一欄寫的是:從沒讀過書。
父親勤快,十六歲,便與爺爺和他的兄長分了家,自立門戶,早年拜師學打鐵,是家鄉(xiāng)方圓幾里有名的鐵匠,農(nóng)具、造橋蓋房的鐵具鐵器,沒有他不會做的。父親當年還是有名的帥小伙,被幾家“丈母娘”相中,邀去吃飯。那時各家拿得出手的只有土雞蛋了,年輕力壯的父親一口氣可以吃下八個糖雞蛋。不過,父親最后選了一個雞蛋也沒給他吃的外婆家,外婆是下鄉(xiāng)知青,她家姑娘受過良好教育,當時在城里工作,溫良賢惠。
父親倚仗自己的本事娶了媳婦成了家。打鐵是件力氣活,靠的是千錘百煉。
后來,打鐵不再盛行,趕上鄉(xiāng)村建設(shè),父親順勢做了拖拉機司機,早出晚歸,運沙石、泥土。父親在我心里一直高大威猛、無所不能。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自然不在話下,伐木蓋房、砌墻刷粉、修馬路、通水電,都自己做……父親后來蓋起了三幢樓房,兩幢出租,一幢背山依水,千余平方米,自己住。這在農(nóng)村,算是很本事的了。
從我回鄉(xiāng)養(yǎng)雞開始,父親一直做司機往城里送雞,我一度擔心他不識字找不到地方。我在杭州住了五年,手機導航還經(jīng)常找不到北。前些日子搭父親的送貨車,我好奇地問,杭州路這么多,你也不太識字,怎么認得?父親說,不認識的問一下,記在腦子里,開兩趟就認識了。
父親說,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教養(yǎng)了一對好兒女,培養(yǎng)出兩個大學生。從小到大,我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父親其實就是尊重我們的天性。在自然放養(yǎng)下長大的我,熱愛自由,有一天終于辭掉公職去養(yǎng)雞。父親全力支持,他從新居搬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住進深山,起早摸黑,在近五十歲時開始學習養(yǎng)雞,還是用他的“自然養(yǎng)育法”——讓雞自然自由地成長。
一直以來,父親就是一座山,是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倚靠的臂膀和港灣。
可是,最近我發(fā)覺父親看手機越拿越遠,撥號后還交我確認下號碼,我隨口問,你自己看不見么?父親嘿嘿地笑道,眼睛老花了,馬上得意地說,但我看紅綠燈厲害啊,兩條路開外一眼看到了!我悄悄地把父親手機的字體調(diào)到了最大。父親背著我壓低了聲音給媽媽打完電話,拿出一個小本在那里打草稿做加法,他已經(jīng)連續(xù)兩次加錯了雞蛋的數(shù)目。每次發(fā)貨都和打仗一樣,父親手腳慢,我一心急就說,快點快點,哎呀算了,我自己來!父親退到一邊,心疼地看著我一個人忙活,有些哀怨地說,我年紀大了,跟不上你的速度了。我手上沒停,心里卻不是滋味。
我有點文藝,把雞分了好幾種,父親總分不清少婦雞和豆蔻雞。我跟他說,少婦雞就是生過小孩的雞,結(jié)婚生子后就是少婦,豆蔻雞是大姑娘,還沒找對象!父親每次都表示理解了,明白了,但是貼標簽時,他又糊涂地貼錯。這么文藝的名字真是有點為難他了,我只好下架了豆蔻雞,算了,就等豆蔻們都下蛋變成少婦吧,這樣父親就不會搞不清楚了。
給父親母親買了體檢,要確認年齡,我問爸,您今年54吧!爸說,我56啦。我心里一咯噔,其實我是知道父親是哪年哪月哪日生的,不該記不住的,我只是一直不敢去想,55是一個臺階,邁上,就向著60花甲進發(fā)了。我把父親的年紀,一直記成54,記了兩年了。
這一刻,我心里一陣憂傷,我的父親,他在老去。
莊妃軒摘自《杭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