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華
德生的老婆死了。
德生請二喜到順鎮(zhèn)拉壽材,二喜不樂意,又不好一口拒絕,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人家攤上喪事,說什么也得幫襯點。
見二喜苦著臉,支支吾吾的,德生說,怕我不給錢嗎?我是請你的,給錢!說著就送上一沓票子。
二喜的臉一下子變成紅雞冠,不,不要錢的……
德生說,那是我沒給你磕頭了。說著就要下跪。
二喜連忙拉住。
彩云正好送喪禮回來,紅著一雙大眼,好像眼角還掛著淚。她對德生說,桂芳走了,你別太難過了,桂芳生了這么多年的病,受盡了苦,你也受盡了累,這下,桂芳算是解脫了,你也解脫了,你們都解脫了。又問德生來有何事?是不是叫二喜拉壽材?
德生倒不好意思了,說我是請二喜……
那你還愣著干什么!桂芳沖二喜叫,這么大的事,還不趕緊去!
二喜愣了愣,果然立即打開車門跳進了駕駛樓。
馬達聲起,二喜探出臉問德生,要幾圓的呢?
德生說,挑最好的吧。把一沓子票子扔進駕駛樓。
彩云叫二喜把錢扔出來,責怪德生見外,二喜和你是什么關系,桂芳就是我姐妹呀,要是收了錢,桂芳在那邊還不罵死我呀!
德生說,這是買壽材的錢,總不能壽材還要你們買吧,那我還算是男人么?運費回頭再給,行吧?
彩云說,別提運費。桂芳活著時,我們沒幫什么,死后就讓我們幫一次,我們也心安一些。又叫二喜,還愣著干什么!
二喜轟轟地把車開走了。
二喜開的是嶄新的農用車,大前天才買回來的。還沒正式上路哩,沒想到頭一次開張竟是拉壽材,雖為德生幫忙,也總是晦氣。要不是彩云催得緊,他還真打不定主意,但車子已經上路了,就得把事情辦妥,別誤了大事。二喜想,等把壽材拉回來,他就把車開到河邊,好好洗洗,沖沖晦氣。
開到二道橋,二喜減慢了車速,他搖下玻璃,一股寒風撲進來,吹得臉麻麻的。見二道橋上停了一溜轎車,一群公家人正在老河道上指指點點。
二喜腦子活,什么都比別人早半拍。他見出門的人多了,意識到跑客運來錢,就買了三輪車。等別人都一窩蜂地跑客運,他見做樓房的人家多了,又買上四輪拖拉機跑貨運。這不,見老河道淤塞嚴重,又聽人閑話,說老河道要改擴建了,國家撥的專款哩,他便買了這自卸式農用車拉土方,不久的將來肯定能穩(wěn)賺一筆。
頭彩都讓二喜嘗了。二喜蓋起村里頭一幢樓,裝上村里頭一部電話。
車過二道橋,二喜按了按喇叭,猛一踩油門,車便竄上了大道。二喜心里美滋滋的。他想,要是彩云此時坐在身邊就好了,他就可以炫耀一把,看見了吧,我二喜是不是有眼力?
二喜不由得嚎起了破鑼嗓——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
莫回頭
從此后……
這邊,德生請了響器班子,備好了各種祭品,只等著二喜拉來壽材,辦入殮儀式哩。等到下午了,還不見二喜。按說順鎮(zhèn)不遠,來回兩個來鐘頭吧,就是爬也爬回來了!
彩云說,先辦儀式,邊辦邊等吧。等儀式辦完了,二喜就回來了,不誤事。
德生想了想,也只有這么辦了,就請響器班吹打起來,鞭炮也響起來,好不熱鬧。
彩云忙前忙后,不時地望望村口,她覺得二喜正往村頭趕哩,她好像聽到了馬達的聲音,她好像已經看到車頭了,她好像比德生還焦急哩。
儀式很快就辦完了,還不見二喜!
德生不得不請響器班再吹打吹打。班主不太樂意,德生只好塞了一張票子。
德生有些蒙,想和彩云商量商量,卻找不到。有人說彩云去村口了。
彩云實在忍不住,跑去村口張望。村道空空,就像她的心情。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妙,拉壽材總是晦氣的。唉,要怪就怪她太心急了。
太陽正在下山,寒風一股一股地吹,吹亂了她一頭的烏發(fā)。
德生也來到村口張望,他沒有說話,不知為什么,他張不了口,也不知說什么好。兩人站了好一會兒,德生開口了,說沒事,二喜會好好回來的,我等他。
這時,電話鈴聲傳來了。
二喜家離村口不遠,他們都聽得真真的。
電話果然是二喜打來的。彩云一聽到二喜的聲音就叫罵起來,你這二愣子死哪兒去啦!曉不曉得桂芳等著睡棺材呀!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你想嚇死我呀!
二喜喘著粗氣說,你趕緊送錢來人民醫(yī)院!醫(yī)生說要截腿,不截腿命不保,可不交錢不給截!德生給的壽材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你趕緊送錢來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彩云一下子跌在椅上。
德生問怎么回事?
彩云哭了,說二喜殘廢了!
德生說,你趕緊去吧!
彩云抹抹淚,那桂芳喪事呢?
德生說,這事就不用你問了,活人要緊!
彩云心急火燎地去了醫(yī)院,竟發(fā)現(xiàn)二喜囫圇個地發(fā)愣哩。
彩云又驚又喜,說你不是要截腿嗎?
二喜說,是要截腿,截的是……
彩云笑了,說你這個二愣子,說話也不說全,你可把我害苦了。
二喜蹲在地上,使勁地撓頭。
彩云說,別這樣了,囫圇個就好!
二喜哭喪著臉說,這要花多少錢啊,還不如自己截腿呢。
彩云說,什么話!錢是人掙的!你好手好腳的,再加你的好腦子,還怕什么呢?
二喜說,我,我怕個鳥,我就是花錢心疼。
彩云說,沒出息的東西!就曉得錢,起來!
二喜好像被彩云罵醒了,拍拍臉,彈起身,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
所有的事務都被彩云接管了。彩云催二喜回去,該干嘛干嘛,別讓這事拖累了,再說一個姑娘讓男人照顧不方便。
姑娘總算是截了腿,而且是雙腿,可彩云帶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真是花錢如淌水,短短三天,就花掉了五千!還僅僅是個開頭。一想到這,彩云胸口就隱隱地疼。她哪不心疼錢呢?
德生辦完喪事,來醫(yī)院探視,正碰上彩云在花池邊長吁短嘆。
德生說,二喜把事情都說了。都怪我,不該叫二喜拉壽材。
彩云說,這哪能怪你?誰都不能怪,這就是命!
德生掏出一沓票子,要彩云收下,說他也不能幫什么,就送點錢表表心意,不然他心會很不安的。
彩云奇怪,說你哪來的錢?桂芳生了多年的病,又剛辦了喪事……
德生說,這就不用你問了。
彩云拒收,不說清楚不收!
德生嚷道,你難道叫桂芳在那邊也睡不安么?
彩云嘆口氣,說這樣吧,這錢算我借你的,等以后連壽材錢一并還上!唉,只是可惜了那姑娘。
德生說你千萬別提還字!也是啊,年紀輕輕就殘廢了,以后可怎么辦呢?
惹得彩云又是一陣長吁短嘆。
德生便安慰彩云,說二喜沒事就好,二喜有眼力,會掙錢,不怕。
彩云笑笑,說話是這么講,可一想想醫(yī)療費,營養(yǎng)費,這費那費的,哪能不怕呢?賠償費就不能想了,想想就胸口疼。唉,還不曉得人家是怎么想的,這事究竟怎么個結果。唉,別想那么多了,還是吃一節(jié)剝一節(jié)吧。托你回去辦個事,替我照看照看二喜,別讓他喝悶酒,我是十天半月回不去了。
哪知,彩云在醫(yī)院待了整整兩個月。
二喜開車到二道橋來接彩云,當然還有那姑娘。其實,彩云打了電話,叫他不用來接,醫(yī)院派了車送,免費的,但二喜還是來接了??傻蕉罉?,他就不敢上大道了。二喜下車,站在橋上,望望大道,又望望老河道。老河道空蕩蕩荒涼涼的,倒也透出一星一點的新綠。二喜覺得快了,快了,快開工了,到時候,他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二喜想象著熱火朝天的工地,想象著揚起的如煙塵埃,想象著花花綠綠的票子如雪片飛來,他咧嘴笑了。
這一向,二喜并沒閑著,而是到處找業(yè)務??墒侨藗兌紩缘盟罱隽耸?,避他惟恐不及,哪能給他業(yè)務呢?大都婉拒了。于是,農用車經常趴在院子里,像只老鱉。二喜開始喝悶酒了,德生就陪著他喝,喝到一定程度,德生就不讓他喝了,二喜說,你,你算老幾呀!德生伸伸小手指,說他是這個。二喜呸了一聲,說你屁都不是!
德生說,好好,我屁都不是,行了吧。
二喜是有些醉意了,可他的心明鏡似的哩。
二喜說,我出了事,你是不是特爽快?
德生說,你這說的什么話!
二喜說,別貓哭耗子了!
德生說,都怪我,不該請你拉壽材!
二喜說,別提這事!老子還不算糊涂人!對了,壽材錢以后會還你!
德生不想和二喜再扯下去,就把話題轉到醫(yī)院。
二喜說,明天出院,老子明天開車去接。德生要同車前往,被二喜拒絕了,說這事輪不上你去!
德生說,這事因他而起,說什么他也得去接接。
二喜眨著眼,說你去也行,倒酒!
結果,德生一滴酒也沒倒。
二喜站在二道橋上笑了一會兒,緊接著又愁容滿面地盯著大道。正等得心焦,120完了完了地來了。彩云探出頭,叫他開車回去。
120一直開到家門口。德生抱下姑娘,而大門緊鎖,彩云的鑰匙丟了,只好等二喜來開門。院里長滿雜草,地上處處雞糞,院角的杏花零零星星地開,沒來得及播下的蠶豆仍擱地走廊上。這就是沒有女人的家吧。彩云從沒有離家這么長時間,回娘家也頂多是過個夜。
彩云好像覺得有些陌生了,一切好像重新開始。
彩云把姑娘安排到兒子床上,兒子住校去了。當然是臨時的,等兒子回來了,說不定姑娘就會去了她該去的地方。
家里平添了一個人,而且是個殘廢。送水送飯,端屎端尿,彩云哪兒也不能去了。還要保證營養(yǎng),讓姑娘的身體好起來,別到時姑娘家來人,見姑娘身體差成這樣就更不好交代了。
出太陽了,彩云把姑娘抱到杏樹下,讓姑娘坐在椅上,村人見了都說,這姑娘一天比一天過好了,臉上竟有杏花色。
彩云開心地笑了,好像她臉上也有了杏花色。
可姑娘一點也不笑,她總是呆呆地盯著遠處,而且不說一句話。彩云護理照顧她這么多日子,竟沒有聽她說過話,她就像一個啞巴,即便是啞巴也會吱聲呀。彩云多次引她說話,想摸摸她的情況和她家的底細,可她什么不說,把雙腿鋸了,她也沒吭一聲,好像腿不是她的。村人都說,這姑娘的腦子肯定有毛病。彩云想,要真是腦子有毛病倒好了,就當養(yǎng)了個傻妹子,就是將來她家人找上門來要賠償也不會獅子大開口吧,說不定還要感謝哩。
沒法聯(lián)系她的家人,如果有了聯(lián)系,再遠,彩云也要登門請罪的。無論她家人是什么反應,彩云都會接受的,只要能網開一面,別信口要價,讓彩云下跪也行。彩云還想到,找到她家人,如果價錢談妥了,姑娘自然就會被接走了。所以,要緊的是準備一筆票子??杉医涍@么一折騰就剩個空架子了,關鍵是二喜沒貨拉,那老河道改建好像越來越沒影子了,還差德生的錢呢,還得養(yǎng)好姑娘呢,自己哪兒去不成。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彩云難免沒好臉色給二喜,說就是你逞能,要買農用車拉土方,這下好了吧!
二喜笑說,快了,快了,保證下月開工,到時候……
到了下月,二喜又說,快了,保證下月開工,到時候……
大半年過去了,還不見動靜,但二喜仍堅信,馬上就要開工了。還常常做夢開工了,興奮得呼叫彩云。
彩云覺得二喜不太對勁了,這樣下去,二喜的腦子肯定要出毛病,到時一家出兩個廢人,還怎么收拾!
不行!得想個法子。
彩云想,長痛不如短痛,能把姑娘打發(fā)了,就是把車賣了也行啊??墒?,看樣子,這姑娘落地生根了。
彩云和二喜商量姑娘的事,看怎么把姑娘打發(fā)了。
二喜拍著胸脯,說沒事,不就是養(yǎng)個廢人嘛,快了,快了,到時候……
彩云說,到時候,我們都吃屁屙風去!
二喜梗著脖子,說這怎么可能!我二喜沒別的能耐,養(yǎng)幾個人不在話下!
彩云說,可不把姑娘打發(fā)掉,總是不行吧。
二喜說,有什么不行,總不能把姑娘扔了吧?
彩云說她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
二喜瞪圓了眼,問什么法子?
彩云說,是女人還能有什么法子,嫁人唄。
二喜晃著大頭,說一個殘廢,誰要?
彩云說,她上半身囫圇個的,總可以生養(yǎng)的吧。這姑娘夠可憐的了,年紀輕輕就沒了雙腿,我們要不好好待她,肯定要遭報應的。無論如何,要給她找個好男人。
二喜想想,是這個理,說,到哪兒找個好男人呢?
彩云說,桂芳快周年了,德生也該找個人了。
二喜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操這個閑心。
彩云說,你個二愣子,我是操閑心嗎?我是為這個家呀!
二喜恍然大悟,說你讓德生娶了姑娘?
彩云說,姑娘嫁給德生我放心。
二喜樂了,催促彩云趕緊說媒去!
彩云說,你干嘛這么高興?
二喜說,我,我沒高興呀,我哭都來不及哩。
彩云說,你個二愣子,你那點花花腸子能瞞得了我!別高興得太早,這事八字沒見一撇呢。
這天,彩云找德生說事。德生正在為桂芳準備周年祭品,彩云不好開口了,就說到還錢的事上。彩云了解到德生送的錢是桂芳睡一副薄棺和缺辦喪宴省下來的,那可是村人和親戚送的喪禮啊。桂芳害了多年的病,卻也很喜歡熱鬧,她的喪事理應有始有終,理應熱熱鬧鬧啊。彩云抱歉錢沒還上,等以后連壽材錢一并還上,再熱熱鬧鬧補辦喪宴,讓桂芳在那邊喜歡一把。
德生沒吱聲,悶悶不樂地干活。
彩云說,日子過得真快,桂芳就要周年了,這祭品就讓我來備吧。
德生沒好氣地說,誰叫你提還錢的事了?我說過不提,難道我說的是假話?再說了,喪宴一定是要補辦的,也是我德生的事,不然對活人不好交代,對死人也不好交代,你讓我以后怎么活人呢?你家正困難,被禍事掏空了,又被姑娘拖累得不輕,一直沒緩過來,二喜又掙不上大錢,你以后可別再提還錢的事,再提可別怪我德生翻臉不認人,那錢就當是我和桂芳給你們小小的補償吧。
彩云張了張嘴,又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二喜問彩云,怎么樣?可有眉目了?
彩云嘆了口氣,哪有什么眉目,還沒開口呢。
二喜奇怪,怎么沒見上德生?
彩云說,見他容易,可就是開不了口。
二喜說,這有什么不好開口的!這是給德生提親,這是好事?。?/p>
彩云不想啰嗦了,她又找德生多次,卻總是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彩云邊為姑娘擦身子邊嘆氣兒,忽然,姑娘開口說話了,別為我擦了,你們就讓我死了吧。
就像鐵樹開花,彩云又驚又喜地叫二喜,快來聽!姑娘開口說話了!
姑娘說,是俺害了你們,是俺對不起你們,你們都是好人。
彩云奇怪,問姑娘何出這話?
姑娘說,俺是從x省逃婚來的。俺爹娘偏要把俺嫁給水莊的水二傻子。只要俺答應這門婚事,水二傻子的妹子就能嫁給俺哥。俺死活不從,乘人不備跑了。也不知跑了多少天,越跑越沒活路了,就想死了拉倒,俺心一橫就碰了車子,沒想到是二喜大哥……
二喜聽得真真,他壓根兒就沒想到是這么回事。他到現(xiàn)在也弄不明白,出事那天,自己滴酒未沾,腦子清醒得很,車開得也不快,正常行駛,怎么就把人軋了呢?原來如此!二喜不由得怒氣沖天,大罵姑娘是害人精你可把我害慘了!
姑娘哭了,說求求你們,就讓俺去死吧!
彩云一把將姑娘摟在懷里,眼淚就像過篩的谷子往下掉。
十多年前,彩云幾乎和姑娘一樣。同樣是為了哥哥,父母逼她嫁給楊村的二愣子,彩云拒食抗爭。眼看女兒性命不保,父母竟雙雙跪下求她,為了哥哥,為了程家的香火,求求她從了吧。德生是個好后生,可你和德生沒那個姻緣啊。彩云瞧著流淚的雙親,二話沒說,端起了飯碗。
那時,她和德生好上了。是上山打柴碰上的,德生眉清目秀,說話文雅,一副書生樣子,彩云一看心就撲撲跳。以后,他們經常相約打柴,可父母不讓她打柴,說有你哥哥就行了,彩云偏要去。不久,就有了風言風語,說彩云哪是去打柴,分明是和楊村的德生野合去了。父母便打聽德生,人確實不錯!可德生無姐無妹,這就注定彩云和德生有名無分。
彩云也想逃婚,她甚至想到和德生私奔。她多么渴望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德生能來到窗下,偷偷地向她傳遞暗語,然后,她便爬出窗外和德生拼命地跑,跑,跑了不知多少天,跑了不知多遠,醒來,卻發(fā)現(xiàn)是在楊村。
罷了,這輩子逃不出楊村了。
好歹嫁到楊村,還能常見德生。
彩云嫁給了二喜,當然,彩云的哥哥也有了女人。
奇怪,自從二喜娶了彩云,就像換了個人,那個整天只曉得發(fā)呆發(fā)愣,只曉得喝悶酒,喝多了就扯著嗓子嚎叫亂唱一氣的二愣子忽然開了竅,話多了,活泛了,精神了,還古怪會掙錢,不出兩年便摘掉了窮帽子。又過兩年,一躍成為全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裕戶。這中間,彩云又生了兒子。二喜心里美滋滋地,就常在德生面前顯擺。可彩云羞愧呀,覺得欠德生的,后來由彩云做媒,把同村的桂芳說給了德生,沒想到桂芳嫁給德生沒生養(yǎng)一男半女,卻得了一身的病……
彩云說不清姑娘逃婚的對錯,她只能安慰姑娘,說你別瞎說!你哪能死呢,你年紀輕輕的,你還要找個男人,你還要做做女人,你還要生兒育女哩。姑娘,別哭,有我哩。
彩云把二喜扯到灶屋小聲說,你也不想想,有姑娘這個話,我們還用得著賠償嗎?就是她家人真的找上門來了,說不定我們還要向她家人要賠償哩!再說了,姑娘開口說話,就有眉目了!
二喜發(fā)愣,眉目?什么眉目?
彩云說,你怎么還不開竅呢?這姑娘要真是個啞巴,能說給德生嗎?
二喜偷著樂哩,他想,就是會說話又能怎樣?還不是要人端屎端尿的廢人!這輩子就看德生的好戲吧。
彩云找德生說事,就像報喜一樣。她說姑娘開口說話了!她不是啞巴,她腦子好著呢,她沒腿,但可以生養(yǎng)……
她好像要把壓抑半輩子的話一古腦地傾倒出來。
德生打斷彩云,說你別說了,我早就曉得你想說的話,你是要我德生這輩子背個藥罐子后,再拖個廢人啊……
就像當眾被人剝了皮,彩云恨不能鉆進地縫去。
德生說,罷了,我德生這輩子就是這個命吧,誰叫我那天叫二喜拉壽材呢。
彩云不知說什么才好,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欠德生的太多了,她覺得自己實在太自私太絕情了。她得補償才是,這樣,她會心安一些??墒?,拿什么來補償呢?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二喜,二喜叫,這怎么行?下個月就要開工了!彩云說,你別再做大頭夢了!就是下個月真的開工也得賣!先辦眼下的事要緊!
二喜說,開工的事也要緊。
彩云說,是要緊,可比不得這事。
二喜說,等開工了就好還德生的錢了。
彩云說,這事等不得!等有錢還了,說不定德生就變卦了。
二喜沒了主意,問,哪可怎么辦?
彩云說,賣車呀!
二喜一下子蹲在地上,說我,我就是心疼車呀。
彩云叫二喜起來,瞧你那點出息!舍不得金彈子打不中巧鴛鴦,車賣了還可以再買嘛,你怎么連這點竅都沒開呢?
二喜一拍大腿,豁出去了!
農用車被賤賣了。彩云把一沓票子放在德生家桌子上,心口還在隱隱地疼。
德生問,你這是干什么?
彩云說,沒干什么,就是送一點賀禮。
德生說,有你這樣送賀禮的嗎?是行賄吧,我可是無職無權的農民啊。我曉得二喜把農用車賣了,說是賀禮,其實是還錢。這樣吧,你們要是看得起我,我就收一百塊賀禮,剩下的請拿走!
彩云說,要不,這錢就當是我們給姑娘的陪嫁吧……
德生說,陪個屁!你當自己是姑娘家人了?
彩云說,可不是,養(yǎng)了這么長日子,還真當自己是姑娘的家人哩,辦點陪嫁也是應當?shù)难健?/p>
德生吼,別再提陪嫁!剩下的拿走!
彩云也急了,叫道,你賀禮不收,陪嫁不要!你究竟要什么?
德生說,我德生人窮志不短,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
彩云望著德生,說要什么?
德生發(fā)愣,我,我……說不出口……
彩云的臉紅了。
彩云這一天趴在二喜耳朵邊說了幾句話,二喜一聽就蹦了起來,眼睛瞪得溜圓,你,你說什么?!
彩云說,你看你,好像天要塌下來了。
二喜臉都變形了,你、你真不要臉呀,竟說出這種瘋話呀!
彩云的臉猛地又紅了。
二喜說,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德生家,我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第二天到了德生家,德生請他們落座,給他們倒上白開水。德生說他家窮,泡不起茶,對不起他們。又說二喜來了就好,等喝口開水,祭祭桂芳,再請二喜喝杯苦酒。
香案上擺著祭品,正燃著兩支觀音香,香火間是桂芳的遺像,沖他們喜滋滋地笑哩。
德生對遺像拜了三拜,說他對不起桂芳,是他沒用,沒有照顧好她!
彩云已是淚水漣漣了,她自然也要祭拜桂芳,說桂芳呀,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要是過得好,你就不要怪我了,這都是女人的命呀。
二喜坐著沒動,他還在想象著接下來德生的所作所為。
德生端上三碗菜,最好的就是炒雞蛋了。
德生又拿來一瓶柳浪春。德生說,我德生家窮,沒有好酒好菜招待,真對不住你們。這樣吧,這只當是個引子,等我德生時來運轉,再補一桌酒席,好好招待你們吧。今天,我就和二喜把這瓶孬酒干了。
彩云也不阻攔他們了,任他們喝吧。
二喜不說話,只是悶悶地喝酒。
不一會兒,酒喝完了。
二喜已有些醉意了,他沖德生叫,你有屁就放吧!
德生問,我放了?
二喜說,放!給老子放!
德生問,不怕炸死你?
二喜樂了,說他怕個鳥!老子軋人都不怕!
德生一拍桌子說,好!今天是桂芳的周年祭日,我德生就當著桂芳的面,正式向二喜求個事。這事要是二喜答應了,我們兩家就清了,誰都不欠誰了,那姑娘就是我的了。再挑個好日子,我把姑娘娶回家,你們過你們的日子,我們過我們的日子……
二喜好像真喝多了,臉貼著桌子,好像睡著了。
德生說,二喜,你給我聽好嘍,我和彩云有名無分,我沒別的要求,我只求你答應我摸摸彩云的手,行嗎?
二喜猛然抬起頭來問,你說什么呢?
德生說,答應我摸摸彩云的手。
二喜直著眼問,你、你說什么?!
德生說,答應我摸摸彩云的手!
二喜的臉憋成紫茄子,問,就、就摸摸彩云的手?
德生說,就摸摸彩云的手。
二喜說,真、真的?!
德生說,真的。
二喜問,真的?
德生說,祭日豈能說假話!
二喜說不出話了,忽地嚎起了破鑼嗓——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
莫回頭
從此后……
二喜的眼里閃著淚。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