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只要沈蕓在場，我要么低頭，要么走開；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我們早就完了。

鋼廠狼多肉少，像我這種來自農(nóng)村的窮書生狼，在鋼廠連塊癩蛤蟆肉都無福享受；進廠三年，饑餓難耐，八小時外苦苦尋覓于鋼廠附近的村莊。同事沈大嬸——如今她退休已有十二三年了——好心把同村的姑娘沈蕓介紹給我。沈蕓年方二十有四，青春逼人；而我饑不擇食，餓狼撲羊，旋即與她訂婚。這年年底，鋼廠招聘土地征用工，沈蕓名列其中；但廠里有規(guī)定，有身孕者不屬招聘范疇。我們連夜找了家小醫(yī)院做人工流產(chǎn)。沈蕓如愿以償，招入我們廠做取樣工。

第二年夏天，我們結(jié)婚。

結(jié)婚五年，沈蕓未能給我生下一子半女。我們跑遍整個杭城專治不孕不育癥醫(yī)院，都說是流產(chǎn)不當(dāng)所致，原因眾多，如：宮頸與宮腔粘連、輸卵管炎癥阻塞、月經(jīng)不調(diào)，等等。大包小包的藥物拼命往家里扛，大把大把的鈔票付之東流；沈蕓吃了數(shù)年苦，仍不見效。大家惟一能見到的，是沈蕓越吃越胖，身體臃腫得像只夜壺南瓜，同事們直呼其南瓜，而忘其姓名。

周家就我一根獨苗，香火尚需我傳承；我不敢再等，等也無望。

沈蕓哭得死去活來，苦苦哀求我：“見士，見士，你再等等，我會給你生兒子的。”

她死抱住我的一條腿，連眼淚都顧不上抹，她說：“相信我，見士。”

她說：“我會的，見士?！彼f：“那花不是開在我們家嗎？”

我冷笑道：“優(yōu)曇婆羅花？騙你的。那是草蛉產(chǎn)的卵。”

我扳開她的手，從沈家橋村逃了出來。

這都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歷了。

我先是從集體宿舍搬入沈家橋村沈蕓家，又從沈蕓家搬回集體宿舍，住了兩年，再搬入杭鋼南苑胡月花家。胡月花是我現(xiàn)妻。她也是離異后再婚的，帶有一子，后來僅給我添了一女，我有愧于周家祖宗。我們彼此小心翼翼地過著庸常無奇的生活。而沈蕓離婚后，沒有再嫁。這男女之事，原本就說不清楚；但她這個樣子，大家就一邊倒了，我成了忘恩負(fù)義之徒，在廠里抬不起頭來。

沈蕓堅持吃藥打針，二十年來從不間斷，人發(fā)福得沒話說，就像三只大南瓜疊在一只春凳上，腹部是只大南瓜，胸部是只大南瓜，頭部也是只大南瓜。雙腿又粗又短，脖子早就不見了；那張面盆臉上，絲毫不見青春的痕跡，瞧著就讓人油膩反胃。每次見到她，她嘴里總是喘著粗氣，像只大病貓，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嚕的急喘聲；胸部這只大南瓜費勁地上上下下。

誰都知道她是吃藥吃出來的，但她非得說自己喝口水都會發(fā)胖。

離婚后，我主動向車間主任要求調(diào)班，我被調(diào)到另一個班；但不知是藥吃多了，還是腦子進水了，沈蕓老往我班里跑，和我的同事打成一片。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牙痛。我不上醫(yī)院，用土辦法，在一邊紅腫的臉上涂牙膏，涂得像個活無常似的就去上班了。大家笑話我，我白白眼，不予理睬。沈蕓還傻乎乎地，將冰冷的手貼在我臉上，給我冰敷；過去在家里，她也這么做，惹得同事們笑話。我奮力打掉她的手，直起身來；但她忍住痛，兩眼紅紅地看著我。我低低頭，沒趣地走開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躲著她，就像躲著一只求人領(lǐng)養(yǎng)的流浪貓。

五年前，有一次她來我班里，我見到她就走，她竟跟了過來，在更衣室前堵住了我，興奮地告訴我說，醫(yī)生說她可以了。我一臉苦笑，我說那就恭喜你了。她就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我說那你就趕緊嫁人吧。她還是看著我，使勁地將下嘴唇咬入嘴里，呼嚕呼嚕地急喘。

我轉(zhuǎn)身走時，她說：“那花……”

“花？”我問，“什么花？”

她說：“你說的，三千年開一次……”

“嗨！”我搖搖頭走開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早就忘了，她還抱著不放。

不久，她又跟來了，掏出醫(yī)院的檢測報告給我看。我不接。我看這勞什子干嗎？我和她渾身渾腦不搭界了。我說我女兒都上初中了，你還來向我證明什么呢？這世上又不只有我一個臭男人，鋼廠里餓狼多得很，你有這個工夫，干嗎不再去找一個呢？

盡管這些年來她一直粘住我不放，但她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女人；我是怕有閑話傳到胡月花的耳朵里，胡月花雖然不是我們分廠的，但同在鋼廠上班，彼此都有熟人，萬一風(fēng)生水起，讓我怎么跟她解釋呢？這男女之事，越描越黑；再說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危機四伏，四分五裂是輕而易舉的事。

后來，我聽說有人給她介紹男人了，這才松了口氣。

胡月花的兒子周小驢，原先姓陳，后來改姓我的姓，就算是我的兒子了——周家也勉勉強強算是有后了。但他讀書是一等一的差，連個普高都考不上；現(xiàn)在三年職高將滿，同學(xué)們都去實習(xí)了，他卻賦閑在家，大熱天的，還棉被蒙頭死睡。我管不了他。這個小死尸，都被他媽寵壞了。我已經(jīng)夠煩了，胡月花有腎病，前年拿掉一只腰子；現(xiàn)在查出來，另一只又不行了。我沒錢給她治病。我們干了這么多年，錢都不知去哪兒了？她還硬撐著上班，而小死尸卻這么不懂事。

周小驢三歲時，胡月花帶他去杭鋼儲蓄所取點錢，小家伙扯住她的褲腿哭鬧，她就抱他坐在臨柜的窗外，誰知小家伙好動，就摜了下來，后腦著地，沒有了聲息。后來，人是救活了，但死過去十來分鐘，總歸兩樣的。他那張國字型臉上，所有橫的豎的器官，就像焊上去的鐵條，不會動的。至少我從未見到過他笑過或哭過，成天板著張臉；他從不吭聲，甚至都不拿眼兒朝我。我早就習(xí)慣了。前夫陳哲，就因為這事，跟胡月花鬧翻了，最后撣撣屁股走了。胡月花就會寵著周小驢，但凡他有錯，都?xì)w咎于那次意外，歸咎于自己沒有看好他。周小驢還小時，我要揍他，胡月花死命地攔著護著；周小驢大了，我再要揍他，他就罵老不死的，要我們賠，嗆得胡月花哭都哭不出來。

家里窮得丁當(dāng)響，但周小驢讀初中就有手機；胡月花無原則地滿足他，我這個當(dāng)后爹的，多說也無益。他讀小學(xué)時，她就偷偷地塞給他零花錢，導(dǎo)致他迷上玩游戲。班主任告到我這兒。這天中午，我去學(xué)校，本該在學(xué)校吃中飯和在教室里自習(xí)的他，卻不知哪兒去了？我去教師辦公室問問，結(jié)果被老師一頓臭罵，質(zhì)問我這個家長是怎么當(dāng)?shù)模课野寻肷芥?zhèn)上的網(wǎng)吧都找遍了，不見蹤影。小死尸會去哪兒呢？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候在學(xué)校門口，見周小驢匆匆來到學(xué)校門口的小店里，向店老板要了只游戲機就跑，我忍住了火，跟了過去。周小驢跑進半山公園，找張小徑邊的椅子，坐在那兒玩游戲。我哪里還忍得住呀！我如同餓虎撲羊，將他按倒在椅子上，一頓暴打。他不哭也不叫，只給我一張鐵板臉看，好像我是在揍別人家的孩子，與他無關(guān)。我踩碎了游戲機，我提著小死尸來到學(xué)校門口，找店老板算賬；她再敢賣游戲機給他，并幫他存放的話，就要她好看。店老板是個精干巴瘦的中年婦女，長滿贅肉的臉上毫無歉意，只朝我白白眼。

我回家質(zhì)問胡月花，但她聽說兒子買了游戲機，還曉得存放在店里，偷著玩，她居然還笑得出聲來。我說這小死尸的腦子不是摔傻了，而是摔扁了，盡動些歪腦筋。這不，周小驢現(xiàn)在的手機，就不是他自己買的。這天他出門，低頭看手機，剛走到樓下，突然一陣雨淋得他爛爛濕。他抬頭，卻見陽光燦爛，雨不是天上落下來的，而是四樓錢老頭澆窗口的花不慎漏下來的。他返身上樓，敲進錢老頭家，二話不說，砰的一聲將手機拍在桌上。手機淋倒沒有淋壞，但被他一記拍，倒是拍壞了。錢老頭低下頭，連聲道歉。周小驢指指破手機，錢老頭自認(rèn)晦氣，就把女兒給他的手機賠給了他。

這些年我不知為周小驢操碎了多少心？當(dāng)然，我女兒周路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她總是怨我偏心周小驢，說我不像是她親爹，倒像是他親爹；她哪曉得我心里的苦呀？現(xiàn)在，終于把這兩個多事的孩子磕磕碰碰地養(yǎng)大成人了；胡月花又病了，而且還是這種病。你說，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呢？

兩年過去了，沈蕓依舊孤身一人。

那些經(jīng)人介紹的男人，一見到她本人就沒有了想法。

她又來我班里，和同事們胡鬧，打打嘴仗，見我走開了，她又跟過來，悄悄地跟我說，她想跟我借樣?xùn)|西。我問什么？她咬著下嘴唇，就不吭聲了。沉默片刻，她說她這么大年紀(jì)了，不能再等了。她說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做一回媽，只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她說她不想結(jié)婚了；她也不需要我負(fù)責(zé)，有了孩子，她自己會帶的，她不會來麻煩我的……她七七八八、顛三倒四地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但我還是聽明白她想借什么東西了。我非常吃驚，我傻呆呆地盯著她看。那張面盆臉上，有兩潭殷切的秋水，泛起陣陣潮紅。

這是什么人嗎？

怎么會有這么糊涂的思想？

那東西是隨便能借的嗎？

我斷然拒絕了她。我叫她死了這份心吧！她找誰都可以，但絕對不是我。

她突然就朝我跪下來，雙膝磕在骯臟的地上，因為體重而發(fā)出的響聲，聽上去像磕碎了骨頭一般。我的媽呀！她那張臉仰得像一朵向日葵，雙眼含淚，她說她忘不了我們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她說她還記得我寫給她的詩——但那叫什么詩呀，只是鬧饑荒時發(fā)出凄涼的狼嚎而已；她說她一直記著我要她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她說她就想給我生個兒子，兒子姓我姓，女兒姓她姓；她說她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我的恩德，她只需要那么一點點……

我拼命地拉她起來，但她就是長跪不起。

我說我已經(jīng)夠煩了，胡月花的兒子這個樣子，我女兒又這個樣子，胡月花再這個樣子——她已查出有腎病，渾身乏力，在家纖手不動，忙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哪有心思去理會她呀，我求求她了，我說你就放過我了，我他媽的像狗一樣活著……

這天，我說了什么重話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反正她突然痛哭流涕。

這么大個人，居然捧著面盆似的臉，哭得像個小女孩似的；她這個樣子，要是傳出去，還以為是我把她怎么樣了呢？我說你以后不要再來了。我們早就結(jié)束了。二十年前，我們就完結(jié)了。你難道聽不懂嗎？我說的都是人話！

她要證明她是個女人，管我毛事？

但她就像祥林嫂似的苦苦哀求。她說：“見士，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嗎？我求求你了，我就靠這點東西活著。你要是把它也剝奪了，你叫我怎么活呀？”

“你叫我怎么活呀？見士。”她說。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天傍晚周小驢就出事了。他吃過晚飯，碗一推就出去了。他低著頭，一邊走路，一邊看手機。我就納悶了，手機里到底有什么東西，使得他如此心心念念，連路都不好好走。他走在半山街上，感覺前面有棵樹擋住了去路，他連頭都不抬一下，向橫里移了移，又往前走。

那棵樹也向橫里移了移，又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還是沒有抬頭，繼續(xù)向橫里移身時，那棵樹就一把揪住了他。

那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個人，一個并不見得高大的年輕人。

年輕人開口就罵：“他媽的，你眼睛長哪兒了？”

周小驢這才慌忙地抬起頭來，只見年輕人臉黑得像非洲人，兩眼火辣辣地瞪住他，像要吃人似的。周小驢不知怎么回事，只是看了他一眼，將年輕人揪在他胸口的手拆了下來，繼續(xù)走他的路。他又低下頭去，雙手捧著手機，左右兩只大拇指滴滴地不停地點擊觸屏。年輕人又罵道：“他媽的，你有只手機稀奇嗎？”周小驢一臉冷漠，懶得理他。

但他的一言不發(fā)激怒了年輕人。

“他媽的，你當(dāng)我是死人嗎？”

“城里人沒個好東西！”

年輕人從身后捅了他一刀。又捅了一刀。

周小驢倒下了。

周小驢死了。

周小驢被人捅死時他還是在看手機，大拇指按了發(fā)送鍵，把一句未完的話發(fā)了出去。

胡月花趕到杭鋼醫(yī)院見到兒子尸體時，也猝然倒下了。

胡月花沒有死，她只是被兒子的死訊擊倒了。她僅剩的那只腰子徹底不行了。除了這個病，她還有其他病。因為太突然了，突然得讓人無法接受，她的免疫系統(tǒng)就像長江決堤，各種病就像洪水一般淹沒了她。周小驢停放在太平間，她則進了急救室。我肯定是瘋了。那天，我絲毫不覺得悲傷。分廠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來醫(yī)院探望，我跑前跑后的，大家說什么，我也聽不見，但我不停地朝他們點頭，朝他們笑。我他媽的居然還笑得出來。我精力充沛，除了在醫(yī)院忙，還一次次跑半山派出所。

那個黑小伙子捅完人，就緊握著滴血的水果刀，去半山派出所投案自首了。劉警官告訴我，汪耀祖是安徽鳳陽縣汪圩子人，去年和女朋友出來打工，想掙點錢，回家結(jié)婚的。去年，他女朋友還好好的；但今年就兩樣了，她跟一個城里人經(jīng)常出去唱歌喝酒，說她兩句，她就翻臉不認(rèn)人。他在半山一家私營店里買了只手機，用了個把月就壞了；本來，手機壞了就壞了，但女朋友卻以他不接電話和不回短信為由頭，提出分手。她不聽他任何解釋，就走人，還換了手機號，從此蒸發(fā)了。他去手機店里討個說法，結(jié)果被店老板一頓臭罵，連換只手機都不肯；他忍無可忍，剛買了把水果刀，呆在一盞路燈下猶豫時，就碰到周小驢。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他非常后悔。

鑒于胡月花的病情，王醫(yī)生跟我說，親人的腎最匹配了。我想周小驢死也死了，能救他母親一命也是好的；我跟胡月花一提此事，她就尋死覓活的，沖我吼叫：“周見士，你殺了我吧！周見士，你殺了我吧！”其實是我太天真了，真要做換腎手術(shù)，我到哪兒去弄這么多錢呀？我這才向劉警官咨詢賠款的事宜；劉警官聯(lián)系了鳳陽警方，誠如汪耀祖所交待的，家里一貧如洗，賠款的可能性等于零。汪耀祖對其殺害周小驢的犯罪事實，供認(rèn)不諱，請求伏法。周小驢死了等于白死；三天后被火化，我只捧回來一盒子灰。

胡月花在杭鋼醫(yī)院住了七天，就只有回家等死了。她挺在床上，一遍遍地問，她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今生要受這個罪？她的問題我回答不了。我也快崩潰了。我要處理周小驢的后事，我要服侍胡月花，我還要照看女兒；與此同時，我還得上班，我的假期用完了。

我們沒有錢在半山公墓給周小驢買個墓，他的骨灰盒就放在家里。起先放在客廳里，周五那天傍晚，女兒從住宿學(xué)?；貋恚姷焦腔液芯蜏喩戆l(fā)抖，尖叫起來。夜里，她來敲我們臥室的門，說不敢睡。我不得不過去，在她床邊坐了很久；我讓她閉上眼睛，她卻睜得更大了。我走時，沒有熄燈。第二天，她就回學(xué)校了。胡月花把骨灰盒收到我們臥室的床頭柜里——一個1.76米身高的小伙子，如今就塞在這么小的一只抽屜里；我每次進臥室，都會不由自主地望一眼床頭柜，深感人生的無常。這樣她拿起來也方便。是的，她常常拿出來，把骨灰盒抱在胸口。她挺在床上，撫摸著冰冷的外殼，默默地流淚。

白天，她一聲不吭，我勸她，她也不作聲；像死了一般，兩眼直定定地盯著天花板。夜里，她就嗚嗚地哭?？奚弦魂?，就吶吶地說死吧死吧死吧，然后又嗚嗚地哭上一陣。我快被逼瘋了。白天上班，夜里又沒有睡。牙痛又犯了。我在臉上涂滿了兩面針牙膏。沒有人笑話我。同事們背著我嘆息。沈蕓來了，她將冰冷的雙手捂在我臉上，陰水水，感覺牙痛輕多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望著我呼嚕呼嚕地喘氣。

我傻呆呆地望著這張圓臉，直到它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我知道有什么東西從我發(fā)呆的地方流了下來。她忽然抱住了我的頭，依偎在她寬厚而又綿軟的地方。我連掙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我的雙肩抽動得越來越頻繁，就哭出聲來。

這天我去取樣時在高爐前昏倒了。我醒來時，已躺在杭鋼醫(yī)院急診室掛鹽水。醫(yī)生診斷為氣血攻心與身體虛弱所致，并無大礙，但需要休息與補充營養(yǎng)。送我來醫(yī)院的班長和同事都走了，只留下沈蕓守在床前，她說我差點就沒命了，把大家嚇?biāo)懒?。我要倒在出鐵口上，就成了鐵水上的一股升天的蒸汽，連骨頭都不剩了。我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塊污跡，污跡忽然旋轉(zhuǎn)起來，就像急流中的旋渦，越旋越大，最后整個天花板都在旋轉(zhuǎn)了，我趕緊閉上眼。掛完鹽水，醫(yī)生建議我在醫(yī)院觀察一個晚上，但我堅持出院，他給我開了三天病假，吩咐我靜養(yǎng)；我說我不需要。沈蕓接過病假單，說要把我接到她家去靜養(yǎng)。我堅持要回家。她說她已經(jīng)讓班長去我家里通知了。我……她突然帶著哭腔朝我吼道：“你不要命啦？”眼淚從她眼里飛濺出來。

我一陣頭暈，沈蕓趕緊架住我。

她叫了輛的士，硬是將我塞進車?yán)?；我渾身乏力，連車都坐不穩(wěn)。

到了她家，她邊急喘邊架我上了樓，走進我原先住過的房間，躺在我原先躺過的床上。

沈蕓下樓后，我就聽到她父母在樓下罵她，罵得很兇，但她一聲不吭。

房間的陳設(shè)與二十年前沒有什么變化，床頭柜上的相框還擺在老位置，我伸手取過相框，看到一個小伙子坐在椅子上，一個姑娘側(cè)身坐在他腿上，身體歪在他的懷抱中，她低頭看著手托的黑色鵝卵石上長出來的一簇小花，他低頭看著她——這塊黑色鵝卵石，是沈家造屋時剩下的，還是他和她談戀愛那會兒，他從亂石堆中撿出來，洗干凈，把玩過一段時間，就被他棄在臥室朝陽臺的窗臺上。這塊石頭雖然漂亮，但畢竟是塊普通的石頭；誰知幾年后，他在陽臺上抽煙時，突然發(fā)現(xiàn)這塊石頭上長出一簇拇指大小的小花，花呈淡黃色，莖只有發(fā)絲一般細(xì)，呈銀白色；花朵只有米粒一般大小，隨風(fēng)輕輕搖曳。他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她不知發(fā)生什么事了，就沖上樓來，問他怎么啦？

他說：“優(yōu)曇婆羅花?！?/p>

“什么？”

“優(yōu)曇婆羅花呀！”

“有這種花嗎？”

“有！三千年開一次，彌勒佛來人間濟世度人了?！?/p>

她要過石頭，吃驚地問：“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呀？”

“沒有人能看到它怎么生長出來的，也沒有人能看到它怎么消失的。”

她數(shù)了數(shù)，這簇花共二十一朵。

他將此花獻給她。她驚喜不已，說三千年哪，非得拍照留念。相片中，兩人青春逼人，笑容甜美。

我從床頭柜上抓過這塊石頭；左手抓著相框，右手抓著石頭，細(xì)細(xì)地端詳。鵝卵石滑溜溜的，曾經(jīng)的花開與花謝，已了無痕跡。而相框里，一些相紙與玻璃粘結(jié)的地方，已經(jīng)花了，相片四周也泛黃了。我又一陣頭暈，放下相框和石頭，但依舊抓在手里，沉沉地睡去了。

這天，工會干事老楊叫我去領(lǐng)職工困難補助的那點錢。我從老楊那兒出來，在辦公樓的走廊上碰到沈蕓；她剛從人事那兒辦完提前退休的手續(xù)出來，我們都低下了頭。她做了二十多年高溫工，可以提前五年退休。但她提前退休的真正原因，是為了回家保胎。整個分廠都知道她有了三個月身孕。她一個單身女人，又四十五周歲高齡了，非要生個孩子；但她就是固執(zhí)，為了這件事，二十一年來從沒有放棄過。我站住了，她則腳步匆忙；我等了會兒，見她已走到樓梯口，準(zhǔn)備下樓了。但她突然朝我回頭一笑，像曇花一現(xiàn)，臃腫的身體隨即消失在樓道里。

我心里酸酸的，站在走廊上，目送她低著頭默默地走出煉鐵廠大門。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