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典飛

翰墨煙云
——民國時期的北京書風(fēng)（二）

文/鄒典飛

民國時期的北京書壇名家輩出，他們廣泛活動于京城政界、軍界、文學(xué)藝術(shù)界，并利用這一地區(qū)獨特的歷史人文環(huán)境和自身的學(xué)養(yǎng)，以手中的如椽巨筆開啟了民國時期北京書法發(fā)展的新紀(jì)元。

“閩派詩人　學(xué)者書家”—記何振岱的書法藝術(shù)

何振岱像

何振岱印

何振岱（1867—1952），字梅生、號心與、覺廬、悅明，晚號梅叟，福建侯官人。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舉人，早年師從福建名儒謝章鋌，曾任江西布政使藩屬文案。辛亥革命后，與陳衍同回福州。1923年，應(yīng)老友柯鴻年之邀進京在柯家任教。1936年，何振岱返回福州。解放后，任福建文史館名譽館長，1952年病逝。著有《心自在齋詩集》《覺廬詩稿》《我春室文集》《我春室詩集》《我春室詞集》。

何振岱為清末民初同光體閩派著名詩人，曾居京達(dá)13年之久，他的友人也大多是當(dāng)時聞名的詩人，如陳衍、陳寶琛、鄭孝胥、陳曾壽、梁鴻志、許承堯、黃濬等。居京期間，他常與同好作詩的友人柯鴻年切磋詩學(xué)，而陳寶琛亦為其在京城結(jié)識，那時陳既是遜帝溥儀的老師，還是“同光體”閩派的領(lǐng)軍人物之一，在京城中文名大盛，求他撰寫誄、墓志銘及族譜、序文的筆墨生意很多，但陳寶琛常應(yīng)接不暇，其門人士子亦很難承擔(dān)代筆之事。而何振岱的學(xué)識和詩才深為陳所賞識，因此陳寶琛經(jīng)常請何代筆撰寫文稿，并分給何一部分酬金加以酬謝，可見陳寶琛對何之推崇和信任。何振岱還是一位極有骨氣的文人，日寇侵華期間，其友人鄭孝胥、陳曾壽、梁鴻志、黃濬等紛紛淪為漢奸，何振岱拒絕同流合污，毅然與他們絕交，并焚毀來往信件。福州淪陷后，他更是拒絕和日本人合作，并堅守“寧可挨餓，不事日寇”的信念?？箲?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曾有意嘉獎抗戰(zhàn)期間不附敵偽的何振岱，但他請好友代為“辭名”，表示愛國并非為了出名。1947年，蔣介石過六十大壽，福建省主席劉建緒請何振岱撰寫祝壽文章，并附上潤筆，何振岱也稱病不肯代筆，從中可見此老之風(fēng)骨。

何振岱　行楷書札

何振岱　行楷書札

清末民初，何振岱以工詩為人所知，但他擅長書法，兼善繪畫和古琴。其書法功力深厚，但從不自我標(biāo)榜，因此書作存世不多。他的書法應(yīng)得力帖學(xué)為多，何振岱推崇《蘭亭序》，他認(rèn)為：“《蘭亭》不純是真書，而學(xué)真書者必玩味及之。昔人云：‘臨得《蘭亭》八百本，不憂書法不造微。'”1習(xí)《蘭亭序》當(dāng)求不似似之。他還重視臨池功夫，認(rèn)為：“即自唐以下千余年至清中葉，皆有可觀。誠以前人一藝之工，必有數(shù)十年功夫。無論大家小家，都有自己面目。假如學(xué)顏似顏，學(xué)柳似柳，是顏奴柳仆已耳?！?此外，他堅守“無問何種學(xué)問，必先循規(guī)矩而后有巧妙”3，并且作書當(dāng)“以敬言書，正學(xué)書之秘?？贾谱种?，但取蟲鳥之文，大小篆興，圓轉(zhuǎn)勁逸，疏密勻稱，度非馳慢者所可為。降而八分、隸體，稍飛動矣；再降而真、草且益放以舒”4，且“即不善書，若臨書時，殫精神以赴之，即不能遽佳，而必勝于平日率爾之作。且嚴(yán)謹(jǐn)意多，本士大夫氣象，不獨于書為然”5。對于碑派書法，他也不排斥，偶爾臨習(xí)一些魏碑和隸書，他認(rèn)為寫魏碑妙理在于“縱橫順逆之間。勿用拖筆，一拖便弱，得法之后，日書數(shù)紙，約一二百字，亦靜中一樂也”6，對于篆書，他似乎涉獵較少，也并不精于此道。

何振岱　行楷書札

對于書法，何振岱認(rèn)為“作字無他法，只是多寫，熟則巧生”7，且“詩、文、字三事最忌俗，一俗雖千好萬好都算不好。何以謂之俗？無靈氣耳。靈氣是先天帶來的，惟慧心人喻之”8，所以他覺得寫好字的關(guān)鍵在于忌俗?？傮w而言，何振岱書法主要得力于其詩文的成就，其書法也正如他的詩一樣，有著“深微淡遠(yuǎn)、疏宕幽逸”的境界。從面貌上看，何振岱書法以行楷、行草書最為常見，他的行楷書在帖學(xué)基礎(chǔ)上融入了一定的隸書和魏碑，且結(jié)體右側(cè)偏高，略為上挑，然通篇氣息暢達(dá)，面貌醇古，很有個人特色。他的行草書，亦方折勁挺，瀟灑飄逸，每字看似獨立，卻古拙盎然，為“二王”行草書與魏碑結(jié)合之作品，于和諧統(tǒng)一中洋溢著詩人的氣質(zhì)。但客觀的講，和同樣精于書法的鄭孝胥相比，何振岱的書法似乎顯得創(chuàng)造力不足，雖其詩才較高，但書法卻無同時期擅長碑帖的書法家面貌豐富，變化多樣。在書法上，何振岱可能并未投入很大的精力，只是作為閑暇間的娛樂，其書法也是在帖學(xué)中嘗試地加入了一些碑派體勢。從他的文集書信中可知，何振岱對書法有一定之愛好，也進行過一些思考，但似乎并未專注于一家一派，對清末民初的碑派書法風(fēng)格淺嘗輒止，沒有提出鮮明的書學(xué)觀點，加之何振岱書法作品存世不多，其書法也就變得鮮為人知了。

如今，何振岱在舊京的遺跡已很難尋覓，但他離京那年（1936年）曾為北京銀行家徐子才9寫過一幅立軸書法，現(xiàn)藏于首都博物館，內(nèi)容為宋人盧祖皋所作《木蘭花慢·別西湖兩詩僧》，“嫩寒催客棹，載酒去、載詩歸。政（正）紅葉漫山，清泉漱石，多少心期。三生溪橋話別，悵碧（薜）蘿、猶惹翠云衣。不似今番醉夢，帝城幾度斜暉。鴻飛，煙水瀰瀰（彌彌）?；厥滋?，只君知。念吳江鷺憶，孤山鶴怨，依舊東西。高峰夢醒云起處，是瘦吟、窗底憶君時。何日還尋逡（后）約，為余先寄梅枝”，落款“子才仁兄大雅正，梅叟何振岱”。從此幅書法中看得出何振岱下了一番功夫，徐子才也應(yīng)是一位風(fēng)雅之人，但二人交往如何，卻隨著時間的流逝很難進行考證了。

何振岱　行草書

注釋：

1何振岱《與友人論學(xué)書書》，《我春室文集》，何振岱著、福建省文史研究館編《何振岱集》，74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

2同上。

3何振岱《與某生論作書》，《我春室文集》，何振岱著、福建省文史研究館編《何振岱集》，76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

4何振岱《與某生論作書》，《我春室文集》，何振岱著、福建省文史研究館編《何振岱集》，75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

5同上，75頁—76頁。

6何振岱《與鄭生倜予六則》，《我春室文集》，何振岱著、福建省文史研究館編《何振岱集》，79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

7何振岱《與劉生蕙愔八則》，《我春室文集》，何振岱著、福建省文史研究館編《何振岱集》，63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

8同上。

9“二為地安門外平易銀號經(jīng)理徐子才，亦著名慈善家，有樂善好施之譽，是舊時北京金融界開明紳士、道教界護法大居士、大功德主。”常人春先生口述，陶金輯錄《北京火神廟主持田存緒與民國北京道教軼聞》。

“中州詩人　腕伏虞褚”——記秦樹聲的書法藝術(shù)

秦樹聲像

秦樹聲　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楷書條幅四選二

注釋：

1此處參考《譚伯牛專欄：不常到署秦樹聲》，http：//paper. oeeee.com/nis/201405/08/212754.html。

2轉(zhuǎn)引自高伯雨《光緒壬午鄉(xiāng)榜名人點將錄》，高伯雨《聽雨樓隨筆一》，131頁，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

3沃丘仲子《近現(xiàn)代名人小傳》，353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

456同上。

7汪辟疆撰，王培軍箋證《光宣詩壇點將錄箋證》，334頁，中華書局，2008年。

8王揖唐《中州奇士秦樹聲》，王揖唐著，張金耀點?！督駛魇菢窃娫挕?，31頁，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

秦樹聲（1861—1926），字幼衡，一作宥衡、右衡，號乖庵，晚號晦鳴、晦明，河南固始人，光緒十二年（1886）進士，為晚清名臣潘祖蔭弟子，曾任工部主事、員外郎。充會典館繪圖處總纂。后以勞擢郎中，授營繕?biāo)居浢?。光緒二十九年（1903）薦應(yīng)經(jīng)濟特科，后任云南曲靖知府、云南按察使、云南提法使、廣東提學(xué)使。民國后，避居上海，袁世凱當(dāng)政，曾征為河南提學(xué)使，不應(yīng)。晚年，受趙爾巽邀入京任清史館《地理志》總纂。

秦樹聲在清末即有一定名氣，學(xué)者譚伯牛在專欄中曾撰有“不常到署秦樹聲”1一文，文記秦樹聲由工部外放為云南曲靖知府時，按例當(dāng)向帝后請訓(xùn)，此種場合，一問一答，即能順利通過，但秦樹聲卻不然，當(dāng)慈禧太后問“爾常到署中”，他回答“不常到”，太后追問原因，他答曰“無事可辦”。太后再追問，其他部中官員情況，他答曰“不常到署，皆無事可辦”，此事在京城官場中掀起了不小的風(fēng)波。陳衍在其《石遺室詩話》中也記錄了秦樹聲好古的名士作風(fēng)，“聞其在官時，上書大吏言事，字寫十七帖，發(fā)電文用駢體?！?從這兩則記載中可見秦樹聲憨直率真的一面。秦樹聲早年極為聰慧，六歲時已讀畢五經(jīng)，不到三十歲時，他發(fā)誓不讀齊梁后之書，其為人也頗自負(fù)。據(jù)稱他“通眉長爪，清瘦雅和”3，工于詩，與沈曾植、鄭孝胥、陳三立交往較多。詞卻非他所長，卻也與詞人夏孫桐、繆荃孫飲酒作詞為樂。晚年他還加入晚清簃詩社，為徐世昌編纂《清詩匯》，即使在徐世昌面前，他也名士氣依舊不改，言談多有沖撞，幸徐世昌大人大量，不以為意。秦樹聲與人閑談，其狂言頗多，如：“大江以南，無一人能提筆為文者，湘綺（王闿運）可算半個。”4對于自己的學(xué)問和書法，他自評“散文不俗不亂而已，駢文則突過六朝”5，“虞（虞世南）、褚（褚遂良）伏吾腕底”6。據(jù)稱，民國時學(xué)者賀孔才曾向秦樹聲學(xué)習(xí)書法。

自古名士狂生的書法，許多是自吹自擂，秦樹聲的書法卻寫得很不錯，如他所說“虞（虞世南）、褚（褚遂良）伏吾腕底”也是一種客觀的自評。據(jù)筆者分析這源于他較高的眼界，秦樹聲常年與沈曾植、鄭孝胥、陳三立、夏孫桐、繆荃孫等文人為友，又經(jīng)過科舉“館閣體”的訓(xùn)練，書法水平自然不會太低，加之他詩才佳，汪辟疆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將他比作地暗星錦鮑子楊林，評其人云：“塵根所觸，香味溢襟袖，更參之揚馬以振其采；尋之《莊》《騷》以婉其情；根之于經(jīng)子以豐其骨，自負(fù)其文甚至。詩乃余事，然書味外溢，真氣內(nèi)充。中州詩人，右衡為冠?！?他晚年對自己的書法更為自負(fù)，常自榜門聯(lián)云，“四壁圖書生葬我，千秋孤寄冷看人”。8然秦樹聲也并非全然目中無人，當(dāng)他見到晚輩張伯英的書法時，曾即驚嘆道：“此何人？都中無是手也?！?張伯英祖父卓堂先生（張達(dá)）贊之曰：“彭城書派固如是也?！?0可見他也是愛惜人才的。從秦樹聲書法來看，應(yīng)基本上是取法帖學(xué)，未涉獵碑版，雖其友人沈曾植、鄭孝胥均為碑帖融合之大家，秦樹聲似乎相對保守，堅守帖學(xué)，以能書虞褚為自足。其楷書面貌和名士趙世駿略為相似，二人性格也相去不遠(yuǎn)，但秦樹聲楷書較趙為剛勁有力，大約是從虞世南《孔子廟堂碑》中所得。自古以來，《孔子廟堂碑》以“秀潤凝遠(yuǎn)，撲人眉宇”而為世人所稱，但卻臨習(xí)不易，其難處在于能從艷麗中得唐人風(fēng)韻，而秦樹聲卻能駕馭此碑，從中汲取營養(yǎng)，將虞世南《孔子廟堂碑》與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相結(jié)合，將二者融合得巧妙靈動，超然脫俗。時人杜慕堂評其書云“蒼老古樸，意態(tài)奇變，是直欲抉院體之樊籬而登入古之作者”11，但客觀地講，秦樹聲思想趨于守舊，對碑派書法涉獵較少，因此其書法面貌在名家輩出的清末民初書壇并不突顯，難怪時人也說他“自夸其書，而實不足名家”12。除楷書外，秦樹聲的行草書亦有存世，其行草書應(yīng)取法“二王”、趙孟、董其昌一路帖學(xué)正統(tǒng)書法，但面貌不如其楷書突出，然功底扎實，用筆空靈，與同時期帖學(xué)書家作品相比，也毫無遜色。若談他的書法，似乎不如其詩學(xué)成就高，但在民國時期的北京書壇，秦樹聲名氣亦不小，這也可能源于其為人太過清高自負(fù)令人難以忘懷之故。

9轉(zhuǎn)引自賈長祐《筆陣曾教淮海驚—張伯英先生瑣記》，5頁，《中國書法》1995年第4期。

10同上。

11杜慕堂《談?wù)勄迥┖幽蠋孜粫摇?，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文員會編《中華文史資料文庫·社會教育編》，260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96年。

12沃丘仲子《近現(xiàn)代名人小傳》，354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

秦樹聲　書札

（本文作者任職于首都博物館）

責(zé)編/王可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