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聽罷,又尋出城來,【夾批:五字一頓,妙絕,遂若此日已畢,不復有事者?!恐币獑柕侥抢?,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緤A批: 以非常之人,負非常之才,抱非常之志,對非常之景,每每露出圭角來,寫得雄渾之極?!空械揭蛔茦乔斑^,仰面看時,旁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夾批: 奇語?!康耖芡庖幻媾祁~,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里。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薄緤A批: 將寫宋江吟反詩,卻先寫出此十個字來,替他挑動詩興。卻又暗將世間無比、天下有名八個字,挑動宋江雄才異志,真是絕妙之筆?!克谓闵蠘莵?,去靠江占一座閣子里坐了;憑欄舉目,喝彩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薄緤A批: 余波?!烤票B犃耍阆聵侨?。少時,一托盤把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里雖有幾座名山古跡,卻無此等景致?!?/p>
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沉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夾批: 奇文突兀。寫宋江平生狡獪,卻于醉后露真心,極嚴極冷之筆?!课疑谏綎|,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jié)識了多少江湖上人,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調(diào)配來在這里!我家鄉(xiāng)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涌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夾批: 寫出宋江言發(fā)于衷,奇文突兀?!勘銌揪票?,索借筆硯。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夾批: 畫?!克谓瓕に嫉溃骸昂尾痪蜁诖??倘若他日身榮,【夾批: 公欲以何科目出身?寫宋江內(nèi)蓄異心,筆墨如鏡?!吭賮斫?jīng)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薄緤A批: 寒士真有此興,寫來欲哭。】乘其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緤A批:表出權(quán)術(shù),為宋江全傳提綱。】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緤A批: 寫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他為誰,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潯陽江上也。】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shù)杯酒,【夾批:突兀淋漓至極。】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后再寫下四句詩,【夾批: 突兀淋漓至極。】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quán)涤酢K麜r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夾批:其言咄咄,使人欲驚?!?/p>
宋江寫罷詩,又去后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夾批:突兀淋漓至極?!繉懥T,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過數(shù)杯酒,【夾批:突兀淋漓至極?!坎挥X沉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緤A批: 寫宋江醉中亦如此,真是久假成性?!糠餍湎聵莵?,踉踉蹌蹌,取路回營里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jié)。【夾批: 宋江權(quán)術(shù)人,何至有漏特補一筆,甚妙。】當日害酒,自在房里睡臥,不在話下。
——《金圣嘆評點水滸傳》
【編輯評點】
影視劇中的宋江常常會給人一種謙卑、缺乏魄力的感覺,但其實施耐庵筆下的宋江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心有權(quán)謀,善于收買人心的人物,有時甚至會給人一種詭詐之感。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看不起抑或說不屑于落草為寇的,但當發(fā)現(xiàn)梁山泊能夠幫他實現(xiàn)報效國家、功成名就的愿景時,他又不顧絕大多數(shù)頭領(lǐng)的反對,義無反顧地投向“招安”大業(yè)。因此,施耐庵所要刻畫的宋江決不都是正面的。以選段為例,雖一幅壯志難酬、抱負難伸的畫面,但若心無此念,也絕非酒肉所能逼出,此處是宋江命運的分水嶺,也是水泊梁山成為整部著作中心的開端,宋江日后的所作所為,皆可從此處略見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