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寒

精湛的解謎、嚴密的詭計之后，還讓你看到一些推理之外的東西。

北海道的原始森林以及盔甲武士的傳說、緊鄰鄂霍次克海的奇怪房屋、從日本轉換到印尼的場景設置……這一切，讓我們得以跌入一個個島田莊司式特有的迷醉，跟隨這個出生在上世紀40年代的“日本推理之神”，走入他那個花費半生營造起來的推理迷宮。

島田應邀參加方所青島店開幕，并于當晚和隔天下午在無盡縱深感店堂發(fā)表演講。這使我有機會面對面采訪他。

一部推理小說所包裹的內核當然不只是詭計、謎題以及兇手究竟是誰。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愛看推理小說，除了提出謎題——解謎——分析兇手動機這一模式外，很多讀者最感興趣的往往是最后分析動機那個環(huán)節(jié)，即那個人為什么要殺人。而這一環(huán)節(jié)，如果沒有前兩個環(huán)節(jié)的鋪墊——解謎過程不夠精彩、詭計不夠聰明或過早讓讀者猜到兇手，則這部推理小說，很容易被認為是一部并不出色的作品。

日本本格推理派代表作家島田莊司

受愛倫·坡影響——島田本人在采訪中也多次提到愛倫·坡——島田的前期作品中有很多會出現幽靈、神秘現象、流傳已久的傳說等作為開場或重要道具，并且在描述手法上，也有非常強的哥特風格印跡。小說前半部的敘述方式、營造的氣氛，是恐怖瘆人的。《北方夕鶴2/3殺人事件》中，開頭夜鳴石的傳說、夜里倒著走的盔甲武士的傳說，《斜屋犯罪》中假面木偶的傳說，都成了“構成謎題”中一個很好的道具。

“形成畫面感”，是很多作家之所以成為推理大師的一個極重要原因。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一個很顯著的例子。讀她的作品，除了能享受那種解謎的推理過程，還在于她的作品其實就是一幅英倫全景圖。島田莊司的推理作品同樣也有不少這種“畫面感”?！侗狈较Q2/3殺人事件》，東京警探吉敷竹史收到前妻的電話后，整個過程充滿懸疑。又穿插了北海道的民間傳說、湖區(qū)景色。文中除了讓人屏息凝神的縝密推理外，讓人感動的還有吉敷竹史的擔當。也有很多讀者覺得那根本是一部愛情小說。

島田筆下塑造了兩個比較讓人難忘的偵探形象，一是御手洗潔，另一個就是這名東京警察吉敷竹史。

在采訪過程中，我個人一直比較好奇的一點是，為什么在日本，推理這個類型比其他小說類型更發(fā)達呢？在對島田莊司的采訪中，他有提到推理是一種非常依賴邏輯的運動。而近現代日本人由于在這方面受到了比較好的訓練，所以無論是推理作家還是推理讀者，都對這種文學形式有著更高的創(chuàng)作質素和接受度。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很多采訪中都提到要堅持本格推理。在你的理解中，本格推理究竟是指什么？是嚴格遵守諾克斯公平性守則嗎？

島田莊司：關于本格推理，之前有范·達因的“二十條”原則還有諾克斯的公平性守則。他們?yōu)槭裁磿贫ㄟ@些原則？就是在推理的邏輯方面不摻雜任何其他東西，讓“推理”變得更純粹。所以基于這樣一個目的，這些原則被制定。比如說，有撒謊的人在小說中出現，或者是有戀愛的角色在小說中出現，或者是有傻瓜一樣的人物，他們作為小說角色出現的話，這樣推理本身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容易被喧賓奪主。從文學流派這一角度來講，欺騙的、撒謊的小說和戀愛的小說，以及具有傻瓜角色的這種小說，貌似可讀性強，但是，它們和推理小說是不同流派，所以在推理小說中不應該摻雜這些要素在里面。所謂的本格推理就是說邏輯推理達到一定高度才能被稱為本格推理小說。所以在本格推理小說的后半部分會有接近于邏輯論文的這樣的一些內容出現。而作為一篇科學的論文，就要把科學的真實性原理表達出來。本格推理也是有這樣的目的，即把最新的科學成果引入到小說中。隨著科技的發(fā)展，未來能夠跟科學成果結合的最可期待的小說，我覺得就是本格推理小說。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一部成功的推理小說是不是讀者越遲猜到兇手才越高明？

島田莊司：您說得也對，但是有的很優(yōu)秀的推理小說也有一開始犯人就已經很明確的。作為我的小說，把偵探調查、推理的過程完整展示給讀者，是我的創(chuàng)作手法。作為杰出作品，它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怎樣在推理的過程中讓讀者有一個意外，給讀者一個沖擊性的感受。

三聯生活周刊：推理小說中，故事或情節(jié)的設計和真實、科學的數據以及常識，你覺得兩者間哪一個更重要？嚴格來講，一部優(yōu)秀的推理小說是否要做到科學常識接近于全部準確？

島田莊司：因為推理小說本身就是設秘、解謎的小說，所以它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撒謊。推理小說起源于1841年埃德加·愛倫·坡寫的《莫格街謀殺案》。以它為起點，最終在全世界得以推廣開來的是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其實那時推理小說就是伴隨著最新的科學知識、科學成果一起誕生的。柯南·道爾在寫小說之前本身就是一個科學家，對科學實驗非常感興趣。他把福爾摩斯的住址定為貝克街221號，因為那里也是他的實驗室。他在小說里曝出的細節(jié)，包括倫敦的香煙灰、倫敦土地的顏色，都有很強的科學性。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作為科學常識在小說當中出現必須是真實可信的，容不得半點虛假。為了振興本格推理小說，我認為還是應該回到愛倫·坡的創(chuàng)作原點：在小說中引入最新的科學成果，通過科技成果的發(fā)展來重新振興本格推理小說。

三聯生活周刊：一個本格推理小說家是不是需要具有很強的數學思維？

島田莊司：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不能回避的因素。作為一個本格推理小說家，必須能夠邏輯清晰地去思考問題，而不被感情左右。用一種極端的說法來說，你有了數學思維能力，你就可以寫推理小說了，你的文筆再爛可能都會有人看。

三聯生活周刊：那是否可以理解為你認為寫推理小說文筆不重要？

島田莊司：剛才其實只是一個極端的說法，就是“有數學思維能力就可以寫小說”。但是作為一個成功、優(yōu)秀的推理小說，它是必須要有各種因素全面綜合地考慮才可以的，這中間當然包括“文筆”。此外，對人的描寫、對社會現象的揭露……所有方面如果都能做得很好，才能構成一部真正成功的推理小說。

三聯生活周刊：你是否認為，世界上出色的推理小說作家都會創(chuàng)造出幾個名偵探形象？是不是在作品中創(chuàng)作一個名偵探更利于作品的成名和系統(tǒng)化、影視化？

島田莊司：設計一個名偵探角色可能是——不管作為小說也好還是電影也好，會給人一種有“威信”的感覺，讓讀者和觀眾留下更深的印象。像福爾摩斯，他的性格本身就很奇怪、獨特，此人物一出，會給讀者的印象非常深刻。但我卻認為，本格推理小說并不是一定要有名偵探才會讓小說成功。在我的很多非常受歡迎的作品中，完全沒有名偵探形象的出現。而御手洗潔其實有我本人的影子在其中，此外也結合了部分福爾摩斯特色。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有一部作品中提到，御手洗潔有厭惡女性這個特質，為什么要這樣設置？

島田莊司：其實，并不能簡單地說御手洗潔“討厭”女性，因為在他成長過程中，很深地感受到了女性的狡猾和聰明、不擇手段，所以一段時間內可以說他是“討厭”女性的。但是，后來隨著他人生經歷的豐富，你們會發(fā)現在不同作品中他對女性的態(tài)度也開始轉變了。男性對于女性的態(tài)度，可能有的人只是專注于一定要壓過女性或者不服輸，但御手洗潔并不是這樣一個人物，他在和女性打交道的過程中，包括當女性遇到困難時，他都會義無反顧地幫助。

三聯生活周刊：御手洗潔曾在作品中離開日本去瑞士，現實生活中你本人也離開日本去了美國，這個情節(jié)上是不是有投射自己的影子？你當時離開日本，是不是因為日本社會發(fā)生了一些讓你不能忍受的現象？

島田莊司：御手洗潔身上應該投射了我成長的一些過程，但我跟他是性格完全不一樣的人。而我一直認為，人應該有必要到世界各地去走一走看一看。

我離開日本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但是作為一個本格推理小說家來講，歐美國家才是真正的推理小說的發(fā)源地，我只有身處其中，才能跟大家更好地去交流，才能創(chuàng)造出更真實、更接近本格推理的小說?；谶@些我才去了美國。我離開日本去美國的時候，正好也是日本經濟高度發(fā)展的階段，類似于現在的中國。所以當時雖然經濟在高速發(fā)展，但是它帶來的很多社會問題也讓人民很苦惱或者心理負擔很沉重。當時的我也有這樣一些感受，感覺到壓力，所以決定要暫時離開這個國家。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對日本社會現象的折射，這是不是你有意為之？

島田莊司：我作品中對于社會現象的揭露，有一部分是自然流露，也有特意對某個社會現象發(fā)出看法。我最近創(chuàng)作了一本新的小說，可能現在還沒有翻譯成漢語，這部小說里就有我對社會現象思考的一種自然流露，叫《屋頂上的小丑》。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很多作品具有詭異、神秘主義的色彩，你本人是不是也對這方面的知識很感興趣？

島田莊司：幽靈現象我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感興趣，所以學習了很多。本格推理小說中很重要的一個特色就是通過對剛開始出場的幽靈現象做合理的邏輯解釋，最后探明幽靈事件背后的真相，這也是創(chuàng)作的一種手法和手段。在19世紀科學革命出現以前，世界上的人們對幽靈現象懷著一種單純的回避和恐懼，并不知道應該用什么樣的方法去面對它們。于是當時的偵探小說中，幽靈或鬼魂的描述也非常流行。

三聯生活周刊：你作品改編的電影即將上映。你認為推理小說從文字轉換成影視，會喪失本格推理本身的魅力嗎？你認為影視畫面應如何把小說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推理表現出來？

島田莊司：很多人都說我對自己作品的改編要求很高，這可能是一種誤解。我其實只是對御手洗潔系列的要求比較高。因為御手洗潔本身性格比較古怪，作為一個名偵探，他可能在日本是一個很難被理解的人物，所以如何傳神地把他搬上熒幕，是一個比較難的課題。但這并不代表我對自己所有作品的影視改編都是要求這樣高的。在我的作品里還有愛情小說，還有另外一個偵探叫做吉敷竹史。這樣的一些作品很多也都被改編成了電視劇。因為現在很多人已經不讀書了，只是看電視看電影，所以通過演員的表演，讓我文本中的這些角色被更多人所知道，我認為是很好的事。

三聯生活周刊：如何評價自己作品的影視化程度？你本人滿意與否？

島田莊司：《星籠之?！?，御手洗潔系列之一，正在全日本上映，這是以我的故鄉(xiāng)為拍攝地的作品。另外，吉敷竹史系列的一部作品現在日本的金澤進行緊張的拍攝。我之前跟中國有個電影制作公司的安總交流過，她也是電影公司的制作人。我們都不約而同感覺未來在中國可能迎來一個把日本推理作品大量搬上熒幕的時代，因為在日本有很多非常優(yōu)秀的推理小說，如果把它們搬上熒幕的話，相信會受到中國讀者和觀眾的歡迎。

（實習記者王琪對本文亦有貢獻）